傷員很多，真的很多。

    整個走道上躺滿了人，這里不像是醫(yī)院，更像是一個災(zāi)難的救濟所，所有人的臉上表情都是痛苦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處傷，空氣里飄著的不是消毒水的味道，而是……腐爛的味道。

    唐一心的胃有些翻滾，忍著自己的不適，一邊輕聲道歉，一邊越過地上躺著的人，睜著眼睛找著，試圖看清楚有沒有蘇季青的身影。

    但是長長的走廊都找過去了，她還是沒有看見。

    沒有登記病房……

    唐一心腳步突然一動，往走廊的盡頭走去——蘇季青喜歡比較明亮的地方，如果他還有意識可以自己選擇躺在哪里的話，應(yīng)該會是在有光亮照進來的那一片吧？

    她腳步走到了走廊的盡頭，這里倒是沒有多少人，零零散散地躺了幾個，都是頭部有傷的，繃帶因為匆忙而綁得十分粗糙，而唐一心幾乎一眼就看見了靠在墻角最里面的那個人。

    陽光進來了。

    那人半閉著眼睛，頭上沒有繃帶，只有一些擦傷，本來就十分精致英俊的臉一點都沒有因為那些傷痕而受到什么影響，反而更加有男人味了，也曬黑了些，似乎是睡著了，但是又像是小憩，手里拿著手機，緊緊握著。

    他突然驚醒，動了動，余光瞟到了什么，皺了皺眉，往這邊站著的人看了過來。

    首先看見的便是那個大肚子。

    唐一心顫了顫，看著蘇季青有些陌生的臉，眼眶瞬間濕潤了，視線一片模糊。

    蘇季青的瞳孔一點一點縮小了，動作遲緩，盯著唐一心，手指撐著地板緩緩坐了起來，不可置信地望著這邊。

    “喂？兄弟？你傻了？”身邊的傷員突然動了動，開口對著蘇季青道：“我跟你說過了，現(xiàn)在不可能會有信號的，你到底是為什么一直要打電話，一天動個好幾次，都影響到我睡覺了……”

    蘇季青沒有理會他，眼神始終盯著唐一心，嘴巴張大了，但是說不出話。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餓糊涂了，或者燒糊涂了……是了，早起的時候額頭是有點發(fā)燙。

    這里是什么地方……唐一心在這種時候怎么可能會出現(xiàn)在這里……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的神經(jīng)放松了幾秒鐘，閉了閉眼，但是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那個身影居然還在那里，并且緩緩靠近了。

    “什……什么……”蘇季青動了動，全身一僵。

    “看什么看?！碧埔恍臐M臉都是眼淚，鼻涕也有跟著一起下來的趨勢了，幾乎都要抽噎了，在蘇季青面前蹲了下來：“蘇季青，你傷的是腿還是腦子？連我都不認識了？”

    “一心？”蘇季青的聲音發(fā)出來，沙啞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唐一心瞪眼：“不然呢？”眼淚隨著瞪眼的動作流的更厲害了。她粗粗抹了一把，伸手摸了摸蘇季青的腿。

    “嚴重嗎？怎么傷的？那棟大樓都沒什么事，怎么你有事了？你怎么不鉆桌子底下？你……”

    “一心？”蘇季青傻傻地重復(fù)了一遍。

    唐一心側(cè)著身子直接坐在了地上，因為肚子太大了，蹲著實在有些不方便。

    “是我是我。”唐一心道。

    蘇季青的眼眶瞬間也紅了，嘴唇顫了顫，“怎么可能……”

    “是我?！碧埔恍脑僖淮蔚?。

    第一次，她不厭其煩地和蘇季青重復(fù)同一句話。要是往常，她早就數(shù)落蘇季青是個老mama了，但是今天，她連數(shù)落都舍不得。

    蘇季青伸手觸到了唐一心的臉，一把將她擁住了，又迅速放開。

    “真的是你……”蘇季青停頓了一下，眼眶還紅著，但是情緒早已經(jīng)轉(zhuǎn)換了：“唐一心！”

    唐一心嘿嘿笑了一聲：“啊?！?/br>
    身邊的傷員被蘇季青一吼，全都嚇得睜開了眼睛，往這邊看來。

    整個醫(yī)院里都是死氣沉沉的氣息，所有人的眼睛都往這邊看來，好奇這是誰，在這種時候還這么有活力。

    “你他媽……你他媽跑這里來……”蘇季青氣得說不出話，自己被自己給噎到了。

    唐一心敏捷地挪動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動作完全不像是一個孕婦能擁有的靈活度。

    “我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唐一心立刻開口道。

    蘇季青本來要伸過來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頓了頓。

    “我走遍了方城就為了找你！”唐一心補充。

    蘇季青的手動了動，有點往回縮的意思了。

    唐一心偷偷看了他的表情一眼，繼續(xù)開口道：“我那個那個……被一個老大爺強行拉到醫(yī)院里來……哦對了！在外面的時候還給人推了一下！坐到地上去了！那時候還覺得那個肚子有點不舒服……嗯，不舒服……”她伸手開始撫摸自己的肚子。

    蘇季青立刻爬了起來，也不顧自己的腳正在疼，伸手來摸唐一心，開口道：“疼嗎？現(xiàn)在還在疼？”

    唐一心立刻點頭，很配合地發(fā)出了一聲呻吟，絲毫不像剛才反應(yīng)靈敏行動迅速的人。

    周圍的人都發(fā)出了輕輕的笑聲——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唐一心是裝的，但是心甘情愿被唐一心騙的人也只有蘇季青了。

    蘇季青不可能容許一點點唐一心受傷害的可能，他現(xiàn)在腦子里全是混亂的，一方面他欣喜唐一心的出現(xiàn)，這個喜悅他已經(jīng)不能用語言來描述了……但是另一方面，一想到唐一心擅長作死的性格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混進來的，為了找到他又吃了什么苦……他不敢去想。

    “哪里？”蘇季青焦急地轉(zhuǎn)頭，開口道：“護士！護士！”

    “哎哎！等等！”唐一心立刻恢復(fù)了正常，開口道：“我已經(jīng)好了，你別叫了，估計是有點餓了……”

    蘇季青開口道：“餓了？怎么可能是餓了？餓了肚子怎么會疼？胃疼和肚子疼你都分不清楚嗎……”他說到這里便停了下來，懊惱地咬了咬牙——他在問什么？肚子疼和胃疼，唐一心真的很有可能分不清楚……

    唐一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頭：“嗯……”

    “嗯你個頭……”蘇季青幾乎都有些無力了，覺得自己的腿傷都快要發(fā)作了。

    上天一定是派唐一心來挑戰(zhàn)他的極限的，不然這女人怎么可以分分鐘將他逼上懸崖邊緣？

    “哎呀，不要糾結(jié)這些小細節(jié)了，我來找你的故事我們可以慢慢再說，我現(xiàn)在想聽你說。你是怎么傷到的？怎么大樓沒事，你有事？我還以為我能看見你瀟灑地靠在窗邊抽煙，等我?guī)е覀兗倚∨肿觼碚夷?，看見你英俊的?cè)臉……”

    “樓沒事，里面的東西都塌了。”蘇季青打斷唐一心的胡謅。

    唐一心皺了皺眉——她在路上想的可不是什么側(cè)臉，現(xiàn)在能這么輕松的說出來，完全是因為已經(jīng)看見蘇季青沒事了。她一路上想的都是……

    “你想看見我的側(cè)臉？”蘇季青轉(zhuǎn)頭看了看唐一心眼底的青黑，笑道：“你腦子里的畫面是跪在我遺體旁邊痛哭吧？”

    唐一心抽了抽嘴角。

    算他厲害……真的給他猜中了。

    她習(xí)慣什么事情都往最壞的方面想，所以從第一次知道蘇季青失聯(lián)和方城地震的消息時，她就知道自己一定會找來了。她受不了長久的沉寂，她一定要知道消息，不論這個消息時好時壞。壞消息，她可能還有承受的能力，她承受不了的只是未知，而已。

    蘇季青看見她的表情，笑了起來。

    唐一心一頓，也笑了起來。

    他選的位置真好，這里可以清晰地看見陽光和迎著陽光攀爬舞蹈的灰塵，而現(xiàn)在，即使是灰塵，也顯得特別美好。

    “蘇季青……”唐一心突然張開了手臂。

    蘇季青轉(zhuǎn)頭。

    “抱抱?！碧埔恍淖约憾急蛔约簮盒牧藥酌?，但是轉(zhuǎn)瞬一想，什么都不顧了。

    她這幾天有多害怕，多害怕再也看不見蘇季青，再也不能和他玩笑，再也不能在他懷里打滾……

    蘇季青心里一動，伸手將唐一心擁住了，輕輕摸著她已經(jīng)被太陽曬得發(fā)熱的頭發(fā)，一下一下。

    唐一心瞇著眼睛躺在他的懷里，動了動自己的身子，調(diào)整了一個最舒適的姿勢，輕聲開口道：“痛不痛？”

    “痛?！?/br>
    “除了腿，還傷到哪里了？下輩子都要坐輪椅了嗎？”

    蘇季青的心里再一次一動——他明白唐一心或許從一開始就在心底里有這個疑慮，但是并沒有在意這個可能，所以才會用這么輕描淡寫的方式說出來。

    “不會。”他笑了起來。

    “我還在盤算著以后怎么推著你去看夕陽……”唐一心擔(dān)驚受怕了幾天，神經(jīng)徹底放松下來時，睡意也跟著襲來了。

    “你要是愿意的話，我也不反對?！?/br>
    “我收回剛才的話?！?/br>
    “說出去的話怎么能收回？就這么說定了，我等著你推我去看夕陽?！?/br>
    “你要為了看個夕陽買個輪椅嗎？”

    “嗯。”

    “……你買了，我就推。我不僅推，還拍照留念，發(fā)到各種社交軟件，給你編一個美好的身殘志堅的故事。”

    “……我收回剛才的話?！?/br>
    “說出口的話怎么能收回呢……哈哈哈別弄我，癢……”

    笑聲漸漸大了起來。

    不止是他們在笑，唐一心的笑聲是放肆的，但是無疑也是很有感染力的。

    她往往能在不經(jīng)意間帶動周圍的人一起笑，而四周的人無一不是傷者，各個的手上都套著繃帶，或是頭上掛著點滴，有嚴重的則是半身都已經(jīng)癱瘓，或是哪里已經(jīng)沒有知覺。

    但是在這一刻，眾人的目光投向這一對身上臟兮兮但是臉上笑嘻嘻的夫婦時，有羨慕，也有歡樂。

    沖破陰霾的東西，永遠都是陽光。

    “蘇季青，你挪個位置，讓我坐進去?！?/br>
    “不行，你肚子太大了，坐著里面不安全，你坐外面?！?/br>
    “不行，你腿廢了，我坐里面，你坐外面，活動空間會大一些?！?/br>
    “你腿才廢了?！碧K季青伸手捏住了唐一心的鼻子。

    唐一心用鼻音求饒：“行行行，我廢了廢了，你坐進去吧?！?/br>
    唐一心也擠了進來。

    “發(fā)午餐了！”走廊里突然響起來的長音打亂了這邊所有的甜蜜。

    唐一心聽見這個熟悉的聲音，立刻抬起頭來，往走廊的盡頭看去。

    樓梯處，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出現(xiàn)了。

    “我去……這老頭兒還沒有回家呢……”她嘟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