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把趙元泰的首級澆上火油，一把火焚了，殘骨棄之，灰燼盡揚。

    他在祾恩殿整整待了一天，再出來時，總算脫去了心中那具沉甸甸的鎖銬。

    他又去看了他的祖母。

    等終于跨出門檻的時候，已夕陽西下，日近黃昏。

    金燦燦的斜陽落在祾恩殿的門檻前，太陽有些刺眼，重新出來，仿如隔世，趙徵有種重新跨進世界的感覺。

    點點梅花，素白紅墻，金色的夕陽照在大殿前庭，梅花樹前站著一個少女，一身青衣，風(fēng)揚起的她的衣擺，她也像風(fēng)一樣的風(fēng)流暢意，她沐浴在金色的余暉來，回過頭來，沖他嫣然一笑。

    陽光有點刺眼，以至于他看不真她的眉眼，但這一瞬的笑容，這陽光一樣燦爛。

    趙徵抬頭看著她，好半晌才在她陽光一樣的笑靨回過神來，他快步下了臺階，牽著她的手，“等久了么？中午吃什么了？”

    紀(jì)棠不禁一笑，睨了他一眼：“還怕餓著我不成？”

    她仰頭，用帕子包了一點雪，按了按了他有些殘紅的眼睛。

    有些灼熱的眼眶被冰了一下，舒服了很多。

    趙徵接過帕子，自己按著，一手牽著她，慢慢往外走。

    這皇陵，其實和烈士陵園差不多，地宮上面是看不到的，植被很多，大多長青，和公園相比，大約就是更安靜，氣氛莊嚴(yán)肅穆。

    趙徵牽著紀(jì)棠的手，兩人沿著陵區(qū)小徑慢慢走著，紀(jì)棠也沒說話，讓趙徵平復(fù)一下心情。

    走了可能有小半個時辰，走到外陵區(qū)的一處小坡，小坡向陽，視野開闊，積雪都被清掃干凈了，上面是一簇簇長青的掌高不知名的草類植物。

    他拉著她坐在上面，兩人俯瞰坡下斜陽夕照，白皚皚的雪和蒼翠松柏，。

    紀(jì)棠伸手?jǐn)堉募?，他?cè)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把臉埋在她懷里，閉上眼睛。

    在她的懷里，他感到無比的溫暖和松乏。

    是他心靈棲息的唯一港灣。

    有些話，他也只可能對紀(jì)棠說。

    趙徵伏在紀(jì)棠懷里許久，直到他徹底平復(fù)下來，汲取到足夠的能量，他微微直起身，額角碰了一下她的額頭，這才蹙眉小小聲說起自己的憂慮。

    “……我怕我做不好。”

    徹底平叛，解決趙元泰，率軍進樂京，接下來，就該登基稱帝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沈鑒云及一眾文臣率先要辦的就是這件大事。

    但趙徵心里壓力還挺大的。

    他不無憂慮，趙徵是知道父兄之志的，他肯定是以父兄的高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己。他將繼承父兄遺志，帶著父兄的期許坐上那個位置的。

    他擔(dān)心自己做不好，或許他打仗很不錯，像阿爹，但他真沒把握國政如兄長優(yōu)秀。

    兄長的優(yōu)秀，是屢屢得父親賞析褒獎的，而他小時候卻調(diào)皮搗蛋得很。

    趙徵壓力好大，他總怕自己做不好，絮絮叨叨和紀(jì)棠傾訴，還說當(dāng)年松鶴老人都沒看好他。

    “松鶴老人一見皇兄風(fēng)度就心喜，兩人一見如故，于濛水之側(cè)手談半日，暢談天下，松鶴老人贊嘆連連，最后還向皇兄舉薦了沈鑒云他們?！?/br>
    但松鶴老人一點都沒留意他。

    紀(jì)棠：“噗?！?/br>
    太可愛了。

    她笑：“你小啊，那時你才多大？”

    十五六歲的，況且有皇太子在，人家留意的當(dāng)然是皇太子啊。

    紀(jì)棠捏捏他的臉頰：“要是松鶴老人看見的這時的阿徵，那肯定是留意到的！”

    “我家阿徵多優(yōu)秀啊。”

    她湊到他耳邊小小聲：“肯定能青出于藍的。”

    別怕哦。

    趙徵耳根微紅，感受到她熱氣的那一小塊皮膚也跟著熱起來了，“真的嗎？”

    他被安慰好了，側(cè)頭看了她一眼，不禁輕聲笑了起來。

    兩人瞅了對方半晌，微笑著，輕輕啄了對方一下。

    ……

    趙徵的情緒徹底好了起來，告別昨日仇恨，跨進人生新的階段，得了心上人的鼓勵的安慰，信心也隨之增加了起來。

    這種微笑溫恬的氛圍一直持續(xù)到了回了樂京，到了次日的上午。

    陳達也不想破壞氣氛的，但這件事情他做不了主，也不好繼續(xù)拖。

    陳達躡手躡腳腳沖紀(jì)棠招手，紀(jì)棠起身走到門邊，陳達趕緊附耳說了幾句，她回頭時，趙徵卻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來了。

    他聽到了。

    陳達說的是，柴皇后。

    柴皇后和十皇子被送進京，然后安置在城東的一處民宅里。

    這都幾天了，怎么也該去見見了。

    紀(jì)棠回頭看趙徵，趙徵卻輕聲道：“我不去了?！?/br>
    紀(jì)棠去吧。

    他不想再見柴皇后了。

    趙徵神情依舊恬靜，他待紀(jì)棠的態(tài)度柔和極了，就算生氣，那脾氣也不會沖她來，更何況他現(xiàn)在也沒生氣，他只是簡單說出他的決定。

    在柴皇后決定舍棄他掉頭那一刻，已經(jīng)不一樣了。

    也回不去了。

    第105章

    行吧，趙徵不去，那她自己去唄。

    紀(jì)棠叫人套車，一駕青帷小車自宮城側(cè)門馳出，沿著大街一路進了東城，在一處長巷深深的青磚小院前停了下來。

    這是一處普通民宅。

    其實趙徵態(tài)度，隱隱可見。

    他沒見過柴皇后一次，自范州至樂京這么長的時間，他也不是一點閑暇都抽不出的，但他從沒問過柴皇后一句，甚至昨日他祭拜先帝皇太子和柴太后也沒帶柴皇后去。

    紀(jì)棠心里明白，他不會封柴皇后當(dāng)太后的。

    陳達撩起車簾，紀(jì)棠微微低頭下了車，她抬起頭，面前那兩扇半舊的黑色門扉“咿呀”一聲打開，她視線穿過灑掃得干干凈凈的小院，正房房門半開，一個青色素衣女子立在房內(nèi)，正回頭引頸望過來。

    在看清紀(jì)棠那一刻，她目中光亮熄滅了。

    愣愣了半晌，柴皇后才失魂落魄道：“……你是？”

    ……

    柴皇后其實并不在意能不能當(dāng)太后的，她沒想過，也不在意這些的，她在意的只是她的兒子。

    自范城城頭被放下來，從渾渾噩噩狀態(tài)回過神之后，她就是忐忑，一想起趙徵她就慌得不行，她在想和兒子見面后要怎么說？

    趙徵可能會很生氣，他會很惱怒，很憤懣，甚至對她這個母親生了怨懟。

    趙徵情感濃烈guntang，他性子像火一樣的熾烈，從小就是一個小霸王。

    她知道自己對不起他，她做得不對，他千里來接她卻不得不拒絕了他，是她傷了他的心了，她不知他能不能原諒她，怎么樣才能原諒她？

    一想到這些，柴皇后就心慌意亂，這些日子她攢了一肚子的話想和趙徵說，她預(yù)演過無數(shù)次母子再相見的情景，但她從來沒想過，趙徵沒來。

    ——他不見她。

    當(dāng)聽見嘚嘚馬蹄敲擊小巷的青石板地面上時，柴皇后一喜，她下意識回頭看去。

    ——陳達推門相護，一藍衣少年緩步跨進門檻，身后卻空空如也，根本就不見記憶中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和那張棱角分明的熟悉面龐。

    風(fēng)卷過，檐角雪沫簌簌飛下。

    柴皇后心里驟一空，她怔怔看著，有眼淚模糊了視野，刷刷落下。

    “……阿徵呢？”

    直到紀(jì)棠緩步進了正房，陳達把門關(guān)攏起來，阻隔了寒風(fēng)，柴皇后才仿佛回過神來，她怔怔看了紀(jì)棠一會，急忙問了句。

    紀(jì)棠說：“他有事，不來了?！?/br>
    “有事？”

    “不來了？”

    柴皇后呆呆地重復(fù)了一遍，明明很簡單的幾個字，但她好像不明白話里意思，怔忡重復(fù)著，眼淚卻刷刷的地滑落下來。

    紀(jì)棠挑了挑眉，對于柴皇后，她其實并沒太多傾談的欲望。她對柴皇后的觀感其實挺一般的，哪怕對方很美很美，靈氣逼人歲月不老的那種美，帶來了極多極多的視覺舒暢，但她也沒法對對方心生喜歡得起來。

    但她到底生了阿徵，說真正厭惡吧，也不至于，反正觀感有點復(fù)雜。

    當(dāng)然，上述前提是因為柴皇后雖然一直在掉鏈子，但就總體結(jié)果而言，卻倒沒對己方陣營造成什么實質(zhì)傷害的緣故。唯一樂京平原那次，他們也陰差陽錯因禍得福了。

    要是她害己方戰(zhàn)局受挫，承受什么非必要大傷害，或者害了柴顯柴興性命和受傷之類的，那紀(jì)棠就肯定就不會是這個心態(tài)的了。

    沒有的話，那行吧，反正也不是什么身邊近人，她就做好她的探望工作就行了，也不需要多費心思。

    至于柴皇后日后怎么安排？紀(jì)棠想，相信這茬子事大概是不會輪到她cao心的。

    紀(jì)棠笑了笑：“娘娘，您近日可還好？”

    “吃得如何，睡呢，底下人伺候可還盡心？”

    不管心里怎么想，紀(jì)棠態(tài)度還是十分溫和的，她微笑晏晏，輕聲細語，扶柴皇后坐下來，溫聲詢問她的起居飲食、身體狀態(tài)等等。

    至于放在榻上睡著的那個小孩子，柴皇后不提她就忽略過去了。

    柴皇后強顏歡笑，勉強收斂起心神，和紀(jì)棠說話。

    “無事，都好，人都很盡心，沒什么缺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