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看不見她的努力，整日里指桑罵槐, 甚至有一日葉清云出去，她泄憤似的將葉清云關(guān)在門外。葉清云歡天喜地地捧著靠賣刺繡掙來的錢和替姚氏買的藥，結(jié)果被拒之門外。

    冰天雪地，她饑寒交迫。望著血流結(jié)痂的五指，委屈的淚水頃刻間便流了下來。

    她不知道為何姚氏對她不滿，亦不知曉為何自己弄得這份田地。明明兩年前她還是眾星捧月的葉家大小姐，吃穿不愁，天真無邪。兩年后卻落入泥潭，落魄至極，苦難皆受，狼狽不堪。

    葉清云趴在門外哭了許久，許是姚氏終究不忍，將門開了半條縫，罵罵咧咧地讓葉清云滾進(jìn)去。她擦干眼淚，望著面前這個瞎眼的老太婆。

    想起郭凡走時，笑著摸摸她的頭對她道：“云娘，我很小就沒了父親，是母親一手帶大。為母則強(qiáng)，母親含辛茹苦將我撫養(yǎng)長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性子要強(qiáng)，若有得罪之處，還望云娘不要同她計(jì)較?！?/br>
    葉清云一想起郭凡，便滿心的怨懟都沒了，半句埋怨的話都沒對姚氏說。

    但從那之后，她不再開口同姚氏說話。每日出去打做幾份工，浣衣女、洗碗工、空閑時還會賣自己寫的字畫、字帖和親手繡的刺繡。

    她想著姚氏的眼疾時重時輕，若攢夠了錢財，便找一個好的大夫替姚氏看看眼睛。如果能在郭凡回來前，治好姚氏的眼睛，那郭凡定會很開心。那么姚氏也會對她改觀，甚至還可能得到姚氏的青睞。

    可她沒想到，她這輩子都等不到姚氏的青睞了。

    因葉清云容貌出眾，雖戴著面紗出門，但身影曼妙，又與孤母在家，很快便惹來了有心人的覬覦。兩個男人暗自尾隨著葉清云進(jìn)門，一把將她按在床上，葉清云拼命掙扎大喊，她看見姚氏瘸著腳跑了出去。

    葉清云被人扔進(jìn)床榻里，暴力地撕破衣衫。她哭得聲嘶力竭，以為姚氏會跑出去叫人救她，然而姚氏卻許久沒有回來。而她因掙扎得太過激烈，被兩個男人扇了好幾個耳光，身子撞在內(nèi)墻上，鮮紅的血當(dāng)即便涌了一身。

    許是被她的模樣嚇到了，那兩個男人還來不及辦事，便轉(zhuǎn)身跑了。

    葉清云睜著空洞的眼，只覺得全身撕裂般的痛，痛得快要窒息，她嘴角和耳朵都流著血，身下更是被血水浸泡。順著兩個男人敞開的房門望過去，葉清云看見姚氏躲在對面的大樹下，身子瑟瑟發(fā)抖。

    她想喊，讓姚氏來救她，可她聲音嘶啞，意識模糊，手伸到一半，便徹底暈了過去。

    許是從這里開始，葉清云漸漸滋生了怨氣。

    因?yàn)閷帿h玥在記憶里瞧見這一幕，場景蕩漾片刻后，漸漸被黑暗覆蓋。

    寧玥玥掉進(jìn)云娘的回憶里，無法走出去，只得陪她重新經(jīng)歷這一切的過往。

    葉清云醒來時，是在熟悉的葉府。

    當(dāng)時姚氏躲在樹后，正巧隔壁撿柴回來的大娘經(jīng)過，詢問之下才在姚氏吞吞吐吐的嘴里知曉了事情大致經(jīng)過，趕到屋中便發(fā)現(xiàn)了渾身血水的葉清云。大娘雖然嘴碎，卻是個好人，火急火燎將大夫從村子里攥來，又派人去請了葉府的人。

    那時葉清云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jìn)了鬼門關(guān)，葉府的人請了好幾個大夫，才將葉清云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睜眼看見熟悉的房屋，熟悉的臉，葉清云哭得泣不成聲。

    到底是親生骨rou，葉老爺不忍葉清云受苦，讓她發(fā)誓與郭家一刀兩斷。葉家人丁旺，子嗣多，長兄姊妹都求了一輪，好說歹說讓葉清云留下，但葉清云搖搖頭，還是拒絕了。她想，縱使姚氏再有過錯，但這些都不是郭凡的錯。

    葉清云又回了那間熟悉的草屋，姚氏抱著她哭道：“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懷了我兒的骨rou呢？”她又哭又鬧，“罪孽??！我就說紅顏禍水??！是你，是你害了這個孩子！”

    葉清云動了動唇，淚水便掉了下來。她初為人婦，并不知曉自己懷了身子。亂世，紅顏禍水。她有些恍惚地想，是她害了這個孩子？還是這個孩子本不該出生？

    日子就這樣慢慢流淌而過，葉清云的心漸漸變得麻木起來。她很少哭，亦不再笑，整個人失去了生機(jī)勃勃的朝氣。每日只關(guān)在屋里沒日沒夜的刺繡，繡好后再由隔壁大娘拿出去賣。

    不久后，了無音訊的郭凡終于來了信。他在信中訴一切平安，慰問姚氏身體安康，最后才洋洋灑灑地寫了一整頁對葉清云的思念之言。葉清云又哭又笑地看著那封信，心想，郭凡果然那樣喜歡我，他果然那般記掛我。

    她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后來，郭凡隔幾個月便會來信。告知葉清云他在將軍府，偶爾也會在信上提一個叫“屠秀秀”的女子。提她的知遇之恩，收留之恩。

    再后來，他的信便斷了。

    郭凡上了戰(zhàn)場。

    于是葉清云開始隔三差五地跑寺廟，抄經(jīng)書，替郭凡祈福。

    祈求戰(zhàn)爭早些結(jié)束，郭凡能早些回來，同她團(tuán)聚。

    果然不久后，漓國大勝，郭凡被封為上將軍同齊王凱旋歸來。

    葉清云以為她和郭凡很快便會相聚。

    然而，她沒等到郭凡回來。

    等來的是無數(shù)身著鎧甲的士兵，氣宇軒昂地抬著一頂裝飾華貴的轎子，轎子上垂著流蘇，官兵們簇?fù)碇I子落在草屋外。告知圍觀的眾人，郭凡派人來接姚氏去漓國國都。

    村子里的人都出來看熱鬧，村民們擠在一處，恭喜道賀聲不停。

    姚氏高傲地?fù)P著頭，即使眼睛瞎了，但她能聽見周圍的恭維聲，一張嘴笑得合不攏嘴。

    唯獨(dú)葉清云被一眾官兵擠在身后，她看著官兵們眾星捧月般地抬著姚氏離開，追上去問：“郭凡呢？”

    彼時的她臉色蠟黃，神色憔悴，那里還有半分美人的模樣？

    官兵面面相窺，為首地蹙起眉來，不耐煩地問道：“你是誰？為何直喚我們大將軍的名字？！”

    “他沒和你們提我？”葉清云望著官兵不屑的模樣，壓抑著心底最深的心慌，說道：“我是他的妻子，葉清云?！?/br>
    話音剛落，那些官兵們紛紛大笑起來。

    “妻子？”那人上下打量她，搖搖頭道：“郭將軍尚未娶妻，不過郭將軍在國都倒是有一個未婚妻?！?/br>
    葉清云問：“誰？”

    “屠大將軍的女兒，屠秀秀。兩人情投意合，欲結(jié)百年之好。”說著那帶頭的官兵朝著葉清云道：“秀秀姑娘貌美如花，與郭將軍是何其登對的璧人。這位大娘，您就別拿我們打趣了，讓開罷！”

    葉清云一個不留神就被人拂開了衣袖，她不可置信地望著那些人抬著姚氏遠(yuǎn)去。周遭傳來奚落聲，嘲笑聲，憐惜聲……

    她統(tǒng)統(tǒng)聽不見了。

    不能讓他們就這樣離開！必須說清楚！

    葉清云追上去，腳踩住裙擺，身子跌落在泥潭里，但她宛如瘋了般，追上前去，喊道：“我要見郭凡！郭凡呢？”

    她聲嘶力竭地喊道：“我是他的妻子！我要見他！”

    “那來的瘋婆子！”那官兵一鞭子甩過去，直把葉清云抽得再次跌倒在泥潭里?！肮鶎④姾蔚扔⒆?，憑你也配當(dāng)他妻子？”

    那人力氣大，葉清云的頭撞在尖銳的石子上，血當(dāng)即便涌了出來。她仿佛不知道痛似的，爬起來又追上去喊：“求求你，我要見郭凡?！彼е娇蕹雎?，如受傷的小獸般，“我只想見他一面。”

    然而那些人策馬遠(yuǎn)走，就連姚氏也未曾回頭。

    他們很快便消失在了眼前。

    葉清云跑了幾步，直接跪倒在泥潭里。

    周遭的人眼看她可憐，上來勸她，“算了算了?！?/br>
    “他已經(jīng)忘記你了?！?/br>
    “他不會再見你的?！?/br>
    ……

    葉清云對這些話語充耳不聞。

    她想起那年冰天雪地，她當(dāng)了身上所有值錢的物件，淚眼婆娑地站在此地，送郭凡離開，將一腔真心告知他：“郎君，此去一別，不知何年，我等你回來。”

    那時郭凡眉眼里全是深情，許下重諾，“你在等我，我便一定會回來。若是我死在戰(zhàn)場，我的魂魄也會回到你身邊陪伴你?！?/br>
    如今他沒死，可他卻再也不愿見她！他要娶那個對他有恩的女子。

    那個女子貌美如花，而她呢，被歲月蹉跎成這般光景。

    可悲，可笑！那她這么多年的等待、堅(jiān)持、和隱忍算什么？

    那日冰雪消融，覆滿泥土的平地上，葉清云滿身污垢，跌在泥潭里，又哭又笑，仿如瘋了似的。

    有些事她想不明白，為何姚氏那般討厭他。

    有些事她亦不知曉，郭凡為何就這樣冷酷無情地拋棄了她。

    沒人能給她一個答案。

    她想要去找一個答案，于是她歷經(jīng)萬難，千辛萬苦地獨(dú)自去往國都。

    幾月后，當(dāng)她狼狽不堪，步履蹣跚地踏入漓國國都的這片土地。便看見一場盛大的紅妝姻親，一頂繡著鳳凰騰飛的喜轎吹吹打打，熱鬧非凡地進(jìn)了郭凡的府邸。

    在府邸之外，依稀可見，府內(nèi)張燈結(jié)彩，賓朋滿座。

    與那年郭凡同她成親時的蕭條清冷不同，她們這場姻親，有親友祝福，上天為證。

    葉清云是那樣固執(zhí)的人，她付出真心，也相信真心。

    非她親眼所見，她不會死心。

    她在國都滯留，去做所有臟累的活，只愿討一口飯吃，留下性命見郭凡一面。

    葉清云等了又等，終于等來了從府內(nèi)縱馬而出的郭凡。

    他一身青色官服，頭戴玉冠，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修長的手握著韁繩，環(huán)抱一女子出現(xiàn)，而靠在她懷里的女子，模樣姣好，明媚張揚(yáng)，是個笑容美好的女子。

    葉清云落魄地躲在人群的角落里，手指捂著臉，笑著流出了眼淚。

    心想。

    他當(dāng)真過得這般幸福，可惜卻不是和她。

    晶瑩的淚水忍不住落下來，滑落頜角，又掉入塵埃中。

    ——

    至此，記憶崩塌。

    寧玥玥站在葉清云的身邊，感覺到面前的場景搖搖欲墜。明明身旁所有人都站得好好的，只有在記憶里虛無的她，被晃得站不住腳步。

    面前春風(fēng)得意的郭凡在街道上騎著馬與淹沒在人群里淚流滿面的葉清云擦肩而過。

    房屋驟然崩塌，葉清云與郭凡的身影變得虛無縹緲起來。

    寧玥玥感覺到自己的身形似乎也漸漸暗淡下來。

    而就在這時，寧玥玥看見了郭凡身旁的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墨黑長發(fā)，長身玉立，背負(fù)長劍。

    俊美的面龐上，那雙清冷的眸子與寧玥玥直直相對。

    歲月無痕，滄海一栗。

    宛如有什么靜靜劃破了時空。

    須臾間，那人飛身而來。

    寧玥玥被人扯住了手腕。

    她抬起頭，看見容驍黑眸正凝著她，淡聲道：“閉眼。”

    寧玥玥嘴角上揚(yáng)，勾起一個清淺的笑容，語氣乖巧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