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石如從恰克圖回來不過半個(gè)月，日日被各商號(hào)的掌柜們纏著，連喝水的功夫都不曾有。

    票號(hào)里說今歲宮里借得銀沒還，駝隊(duì)那邊又講，熱河被挖金子的山東人給砸了鋪面，糟心的事是一樁接著一樁。

    敬石如此刻左手捏著眉心，右手不住的翻動(dòng)面前的賬冊(cè)。

    面兒上的數(shù)目很是漂亮，但指不定什么地方就藏著欺哄他的名堂。

    正瞧的入神，忽的小廝氣喘吁吁的跑進(jìn)來，上氣不接下氣。

    “少東家，晉陽樓的……”

    小廝猶豫了一下，一時(shí)不知道該怎么稱呼，片刻后繼續(xù)。

    “晉陽樓的新少東家來了，還把前些日子咱們送的東西都抬回來了！您快去瞧瞧吧！”

    敬石如聞言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瞬間的迷惑。

    晉陽樓路家人丁單薄，只一個(gè)兒子，哪兒來的新少東家？

    難不成舊友尸骨未寒，便讓旁系叔伯大爺奪了家業(yè)了？

    他把賬冊(cè)夾了個(gè)角以便回來繼續(xù)觀看，皺著眉心起身，示意小廝帶路。

    要去會(huì)會(huì)這所謂的新少東家，是個(gè)什么來頭。

    敢下大盛魁的面子，還想不想走歸化這條古商路了。

    可他帶著怒意去了……

    見到人卻愣住了。

    他原本在腦海中勾勒的，是個(gè)腦滿腸肥的面目猥瑣之人，卻不想入眼的新少東家，是個(gè)女子。

    書中說一見鐘情，說書人講王八看綠豆，總之對(duì)上眼，皆是片刻瞬間的功夫。

    敬石如去過江南水鄉(xiāng)，去過中原大邦，去過草原戈壁，也去過異國他方。

    他見過江南的瘦馬，腰身盈盈一握，眉眼攝人心魄。

    他見過中原的閨秀，養(yǎng)在深院，賢德有禮，美的叫人只可遠(yuǎn)觀。

    他見過科爾沁草原上的美人縱身駿馬馳騁，他見過沙俄的貴族小姐，金發(fā)碧眼深目朱唇……

    然而眼前的這位，眉眼之間能瞧見一絲舊友影子的女人，卻叫曾經(jīng)那些美人的面目都模糊了。

    敬石如突然想起，大盛魁和晉陽樓的駝隊(duì)曾一同在額爾古納河畔扎寨，舊友在篝火邊說……

    “我那妹子，嫁到宮里做娘娘都是皇帝祖墳冒青煙了?！?/br>
    額爾古納山高皇帝遠(yuǎn)，說些不敬的話也無妨。

    昔日以為是舊友喝多了奶酒吹噓，今日一見，原倒是實(shí)話實(shí)說，并未摻假。

    “在下路沅君，晉陽樓的新任少東家?！?/br>
    路沅君見敬石如不開口，只是站著看她，便自行介紹。

    她定睛看去，同樣都是少東家，眼前這位把她襯的小氣了。

    他周身的氣派，一看就是十幾代金窩子里才能造就的。

    歸化城的財(cái)主們，身上總有股子土腥氣，有股子黃沙和草原的味道。

    能在他們身上瞧出駱駝，瞧出皮貨，瞧出奶皮子奶疙瘩……

    眼前的敬石如，身上只有冷冰冰的金玉味道。

    模樣也好看的似是……玉雕。

    “還要多謝您將家兄的尸骨撿回，免得埋骨他鄉(xiāng)?！?/br>
    路沅君拱了拱手，低下頭的時(shí)候，瞧見敬石如的鞋上還用金銀線繡著邊。

    聽說綢緞莊的王大頭褲襠可還打補(bǔ)丁呢，敬石如身上可當(dāng)真沒有山西財(cái)主的半點(diǎn)摳門習(xí)氣。

    敬石如聽到她介紹自己，才終于回過神來，連忙招呼路沅君坐下，說了幾句客套話。

    左右不過那幾句，本就是舊友，又都是同鄉(xiāng)，應(yīng)做的事，無妨無妨。

    話是這么說，敬石如余光瞧見院子里的木箱子一抬又一抬，不大明白眼前的路沅君是什么打算。

    那些都是大盛魁送到路家去的，念著和舊友的情誼，他送去的禮還不算輕。

    換了平日，如若有人將大盛魁的禮抬回來，那可就是在下他敬石如的面子。

    偏偏他又瞧見路沅君眼角鼻尖都是紅的，一雙眸子水汪汪的，想必是剛剛哭過。

    這幅模樣，又叫他發(fā)不出火。

    “路少東家這是？”

    敬石如擺擺手，示意上過茶的丫頭帶上門出去，屋內(nèi)便只剩了他二人。

    他只能開口詢問，路少東家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或許敬石如自己都沒察覺，此刻他的聲音有多和善。

    叫各柜的掌柜伙計(jì)聽了，都要懷疑敬石如是不是中邪了。

    “嫌禮輕了？”

    敬石如左思右想，只能想到這一點(diǎn)了。

    他回憶了一下賬房拿過來的禮單，禮可不輕的。

    別說是舊友的白事，就是當(dāng)成下聘的禮單，也是拿得出手的。

    “敬少東家和我亡兄是摯交好友，有些話，沅君便直說了?！?/br>
    路沅君將手中茶盞一推，開門見山。

    敬石如本想搖頭，好友是好友，摯交還算不上的。

    不過看著路沅君發(fā)紅的眼圈，他又按捺下了話頭，聽她繼續(xù)說了下去。

    “路家人丁單薄，我父臥病在榻，內(nèi)憂外患，若無少東家的幫持，怕是過不得這關(guān)?！?/br>
    這話并不奇怪，句句屬實(shí)。

    念著昔日的交情，兩家又是同鄉(xiāng)，敬石如當(dāng)即便坦蕩回應(yīng)道。

    “能幫襯的，我自然會(huì)幫襯。”

    大盛魁家大業(yè)大，兩朝皇商，邊邊角角處幫一下，晉陽樓也不會(huì)垮。

    合著把禮退回來，是為了要個(gè)人情。

    養(yǎng)在深閨的小姐，倒也不傻。

    “你熱河柜上收的皮貨藥材，日后就送到大盛魁來。”

    敬石如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輕飄飄的許下了一樁大買賣。

    “只是質(zhì)量要好，不可濫竽充數(shù)?！?/br>
    誰知路沅君忽的起身，把他嚇了一跳，手上不自覺的一抖，濺了幾滴熱茶在地上。

    石磚上氤氳開一團(tuán)團(tuán)的濕意，敬石如放下茶盞，甩了甩沾在手臂上的水漬，看向一步步朝自己走來的路沅君。

    不夠嗎？

    胃口夠大的。

    片刻功夫，路沅君已經(jīng)站到了他的面前。

    敬石如不知怎么的喉頭發(fā)緊，心口跳個(gè)不停，手心上不知是薄汗，還是方才的茶水，總之潮潮的。

    明明去歲到宮中面圣也是禮儀得體，怎的今日還有些緊張，呼吸都跟著急促起來。

    “嗯？還想要什么”

    敬石如坐著，只能抬頭去看面前的路沅君，詢問她的打算。

    “我兄長(zhǎng)不曾婚配，父親年事已高，路家人丁單薄?！?/br>
    路沅君再次重復(fù)，敬石如不明所以。

    這情況滿歸化城誰不知道？

    何必一再強(qiáng)調(diào)。

    還想要什么？

    還！想！要！你！

    見他不搭茬，路沅君不知他是在裝糊涂還是真沒懂，只能繼續(xù)。

    “亡兄這趟貨上損失不大，各柜也未傷皮毛，遇難伙計(jì)們的家人也都安置妥當(dāng)?！?/br>
    言外之意是，買賣上的事暫不值得憂心。

    敬石如眼中迷茫更盛，也是他連著瞧了數(shù)日賬本，腦袋有些糊涂，竟仍未反應(yīng)過來路沅君的意思。

    他只是本能般的，身體向后仰，靠在了硬邦邦的椅背上，徒勞無功的，想要稍稍拉開些和路沅君的距離。

    “既無大礙，路少東家在憂心什…么？”

    敬石如這句話的最后一個(gè)字有些微微的抖。

    這可實(shí)在是跌面子，他對(duì)上殺虎口的響馬也不曾畏縮，今日怎么了這是，叫個(gè)初次見面的姑娘給搞的慌了神。

    然而緊接著，他只覺得腿上一沉，再回過神的時(shí)候，路沅君竟然坐在了他的腿上，一手還探到后頭，勾住了他的脖頸。

    這！

    敬石如心神大震，要起身又動(dòng)彈不得，怕動(dòng)作大了她跌落，只能僵在原地，顫著聲音詢問。

    “你這是…做什么…”

    她勾著敬石如脖子的那只手用力一拉，把男人朝自己拉近，近到能瞧見他此刻瞳仁縮小，近到能發(fā)現(xiàn)他正摒著呼吸。

    “借你做新郎?！?/br>
    路沅君這次不再言及左右，直接給出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