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顯得很是激動，但眼角的余光卻放在楚辭身上，似乎在觀察他的表情。楚辭也注意到了這點, 他不慌不忙地開口：“誰叫你今天要去找他呢？”

    牛二心里一咯噔，連這個都知道，看來果真是他了！

    “我不是說了我不會把這事說出去的嗎？為什么他還要派你來找我？”

    “他說他信不過你，要我們來看看你老不老實?！?/br>
    “我保證不會說出去！我也是偶然才知道他是國子監(jiān)的人！要不是昨天輸急眼了，我也不會鬼迷心竅上那兒找他去呀！”

    楚辭覺得真相似乎快要出來了，他耐著性子，趁熱打鐵：“你也知道他的為人，怎么這么想不開呢？要不你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我，讓我來評個理，怎么樣？要是你真有隱情，我就放了你，回頭和他說你已經(jīng)被處理了，怎么樣？”

    牛二聽到處理兩個字，頓時心神俱裂，沒想到他竟然這么狠心！

    “我告訴你，你可一定要放了我啊！”牛二抓住救命稻草，懇求道。而后，他就將自己知道的這些事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原來，這錢監(jiān)丞是通過一個掌柜的放印子錢的。他放印子錢的時間也有兩三個月了，因著這里的利息比別家要少兩分，所以借的人還挺多的。

    牛二也去借了十兩銀子，到手的卻只有九兩五錢，扣除的五錢銀子叫做鞋襪錢。這錢自借出那日便開始生利息，一天大概要還三百四十文錢，累計一個月還清，若是一個月還不清，便要在原有基礎(chǔ)上加息。

    牛二第一個月手氣好，很快就連本帶息地將錢還干凈了。第二個月時，他又去借了二十兩，想著本錢多一點，贏來的錢也就多一點，可是這個月，他卻輸了個精光。

    無奈之下，他只得到處去借銀子先來還每天所需的本息。那段時間他借遍了所有親戚鄰居，才堪堪還清了利息，又打點了收錢的人，讓他們暫時松口，允許他下個月還以這利息還錢。

    誰知第三個月到了，那掌柜的忽然說要在三日之內(nèi)將放下去的錢全部收回來。這可不是要他們的命嗎？一時間，變賣家產(chǎn)，賣兒賣女為仆的人多了起來。

    牛二是個光棍，他既無妻子又無孩子，只有他爹娘還在世的時候留下的兩間房。這是祖屋，可不能賣了！要是賣了，他爹娘在下面都得要氣活了。

    牛二想著能不能去找那掌柜的說說情，再寬限幾天。于是，就埋伏在那掌柜家外面，想著天黑之后再進去和他打個商量。

    誰知道，天一黑，他卻看見那掌柜的提著個箱子悄悄出了門，往一個地方走去了。

    牛二一路跟著他，終于看見他在國子監(jiān)的后墻停住，輕輕敲了幾下墻，很快，就有一個人順著墻爬了下來。

    他貓在一個角落仔細聽，發(fā)現(xiàn)掌柜的喊他錢大人，又將手中箱子交給他，說是收了幾百兩上來。

    牛二有些后悔，早知道他手上拿的是錢，半路就該沖出去的。忽然，他又想到，這個錢大人大概就是在背后放印子錢的人吧？要不是這些人放印子錢，他又怎么會欠下這么多債？以至于要到賣房還債的地步？呸，當(dāng)官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牛二歇了求情的心思，卻又蹦出了另一個心思。這印子錢在嘉佑年間，屬于民不舉官不究的事，朝廷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但現(xiàn)在是天和二年了，當(dāng)今圣上對這個印子錢看得很重，很多逼死了人的，都被下獄了。要是他用這事威脅一下那個當(dāng)官的，豈不是就不用還錢了？

    想通了這其中的關(guān)節(jié)，牛二一下子就放松了許多。這一放松手就癢了。牛二顛著借來的銀子樂呵呵地朝賭坊走去。

    第二天，他就上國子監(jiān)來了。那看守山門的還不讓他進去。牛二就說，讓他們?nèi)ソo錢大人通報一下，說秀水街茶水鋪的人有事和他商量。

    這門口的仆役聽他語氣得意揚揚的，還以為他是什么重要的人，于是馬上便去通報了。錢監(jiān)丞一聽這個地方，臉色立刻就變了，因為這處正是他讓放印子錢的地方。

    牛二被放了進去，還沒走到院子里，就被匆匆往這邊趕的錢監(jiān)丞撞了個正著。錢監(jiān)丞拖著他往后面去，牛二站定之后就介紹了一下自己，然后把來意說清楚。錢監(jiān)丞看著眼前這個不知所謂的小人，一口便拒絕了他提出的要求。然后牛二就以舉報他放印子錢為威脅，不僅銷了帳，還從他手里又弄來一點銀子花銷。

    誰知，這銀子卻是送命錢來的！

    楚辭聽完，感慨了一下，果然是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只要做過某件事，就一定會留下痕跡。

    楚辭將這牛二嘴堵上，然后讓張虎把他關(guān)進了廚房。牛二一晚上都在心里咒罵他們，完全不知道夜里玉春坊那邊起了火，將牛二家的兩間房燒了個精光。要不是他家房子和別人家都隔了一點路，恐怕整個坊都能燒起來。

    楚辭也還不知道這事，他將牛二所說與自己的所見所聞寫在狀紙上，狀告那個膽大包天的錢監(jiān)丞。

    第二日早上，楚辭就押著牛二上衙門去了，他要親自狀告那個錢監(jiān)丞。因為他官居六品，七品知縣不敢怠慢，而且這又和放印子錢有關(guān)系，所以立刻就派人過去，搜查那個掌柜的家。一搜之下，果然在他的床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箱子，里面滿滿都是按了手印的條子，金額從一到二十兩不等。

    等人證物證齊全之后，知縣又派人去請錢監(jiān)丞過來，在朝廷下令撤官之前，他還是要給予朝廷命官應(yīng)有的尊重的。

    因為人證物證俱在，錢監(jiān)丞即使說破了天也沒用，只得老實承認自己一時糊涂。他之所以升官那么快，不就因為平時打點的多嗎？

    一個監(jiān)丞一月四十五兩，一年也才五百多兩！而這印子錢，所有的利息加起來，一個月就差不多能賺到這個數(shù)了。

    因為證據(jù)確鑿，所以知縣立刻遞了折子上去給知府，而知府又將這事往上傳，一來二去的，折子便到了當(dāng)今圣上的手里。

    “哼！想不到國子監(jiān)內(nèi)也是藏污納垢之所，身為一名監(jiān)丞，竟然帶頭觸犯國家禁令，有這樣的人待在里面，我大魏學(xué)子能學(xué)到什么好東西？”皇上看完折子之后大怒。

    “請皇上息怒。這錢柄旺雖然膽大包天，但天網(wǎng)恢恢，他終究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br>
    “多虧了狀元郎明察秋毫，不然的話……哼！傳旨下去，先將這錢柄旺打五十大板，再打入大牢，三日之后舉家發(fā)配邊疆，十年之內(nèi)不能回京！興許是朕往日太過仁慈，只關(guān)幾年便罷了，讓這些人等存了僥幸之心，繼續(xù)禍害百姓們。今日朕就要殺雞儆猴，讓那些人再不敢出手?！?/br>
    “皇上英明?！?/br>
    此次檢舉有功的楚辭得到了二十兩賞銀，可是在他將案子辦了之后回到國子監(jiān)時，卻發(fā)現(xiàn)汪祭酒對他的態(tài)度不如往常了。

    楚辭初時還不明白，在他話里話外都暗示楚辭以后不要擅自行事時，他明白了。汪祭酒這是怪他沒有經(jīng)過他的手，便將這事捅了出去。

    楚辭卻想，汪祭酒身為一個部門負責(zé)人，肯定是不會希望本部門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在圣上面前的，大概率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能像現(xiàn)在一樣痛快？他早上聽說玉春坊著火的位置時，心里一下就明白了，這分明是想殺人滅口??！打蛇打七寸，他自然是不會給自己留下隱患的。

    與汪祭酒不同的，卻是外院下屬的其他官員，他們對待楚辭是畢恭畢敬的，生怕在什么地方惹惱了他，被他抓住把柄告了狀。

    楚辭倒是不在意這些，自古以來要成大事者，哪能被這些小小的事情拖累了。處理了國子監(jiān)的蛀蟲，震懾了其他官員，對他接下來大刀闊斧搞改革的事是有好處的。

    當(dāng)然，目前要最先處理的，還是班名的那件事。楚辭把門口的何平又叫了進來，讓他去將乙班的溫然找過來。

    何平去了一會，回來時后面就多了一個人。

    “學(xué)生溫然，拜見楚司業(yè)?！睖厝幻鏌o表情地行禮。

    “溫然來啦，坐吧?！背o抬頭，露出一個笑容。

    “司業(yè)有事便直說吧，說完溫然還要回去溫書?！边@眉眼精致，長得像個小姑娘的溫然性子卻不像小姑娘，和人說話時，滿身都是刺。

    “行，那我就直說了。我選定了你們九個人暫代班長一職，將班名班訓(xùn)確認下來。昨日上午，其余八個班都已交了過來，為何你們班的還沒有交過來？”

    “他們沒有上報，我如何能得知？”溫然哼了一聲，覺得楚辭明知顧問。

    “那么你有主動去找大家問一問這事嗎？”

    “為何要我去問？你不是說班長乃是一班之長嗎？我怎么能低聲下氣地去問他們？”

    “是問，是商量，不是低聲下氣，諂媚討好，更不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凌駕于眾人之上。俗話說，要想別人尊重自己，就得先學(xué)會尊重別人。今日還只是在一個小小的班級里，你都不能學(xué)會和別人交流，若是改日你當(dāng)了官，下面的人合起來欺上瞞下，你也等著他們主動告發(fā)嗎？”楚辭語重心長地說道。

    溫然低著頭不做聲，但看他這個樣子，似乎有些觸動了。

    “溫然，你要明白，一個人身處的位置越高，責(zé)任也就越大，要做的事情也就越多。如果你連這一點點事情都辦不好，如何能叫別人信任你，給你更多的責(zé)任呢？你現(xiàn)在回到乙班去，詢問一下大家的意見，在散學(xué)之后，將紙條交過來，行不行？”

    “是?！睖厝粦?yīng)了。

    在散學(xué)之后，溫然果然將他們班的班名班訓(xùn)交了過來。

    楚辭將這些紙整理好，他要將這些紙拿到外面，換成木制的牌子再帶回來。

    第三天的時候，學(xué)子們來到教舍之外，紛紛在門口停留了很久，因為門框下面釘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他們班的名字。教舍里面也釘了兩塊木牌，寫的是他們的班訓(xùn)。

    看著這些東西，學(xué)子們也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就是突然覺得好像有一種親切感。

    ……

    端午過后，蛇蟲鼠蟻變得多了起來，楚辭也學(xué)著其他人，在身上佩戴了草藥香囊，并且佐以雄黃酒驅(qū)蟲。

    楚辭早早地坐在飯?zhí)玫囊惶幤Ы锹湫∽?，耳邊突然傳來了學(xué)子們的抱怨聲。

    “你們這幾天有沒有發(fā)現(xiàn)，咱們飯?zhí)玫牟松孟裆倭瞬簧?！?/br>
    “對，我也發(fā)現(xiàn)了！以往少說也有十幾個菜，這幾天慢慢減少，現(xiàn)在只有五個了，葷食剩兩個，素食也只剩三個了?！?/br>
    “難不成是里頭的廚子克扣了咱們的伙食，讓我進去問他一問！”

    “對，問一問他們?yōu)槭裁匆@樣！”

    這些學(xué)子們左一言右一語的，瞬間就將氣氛煽動起來了，有些原本老老實實用餐的，也將筷子放下，跟著討伐起來。在這一刻，他們儼然就是正義的化身。

    眼看他們就要進去后廚，一個聲音淡淡地在旁邊響起：“不用去廚房問了，這事是我決定的，過來問我便是。”

    大家四下一尋，就見角落里站起一人，轉(zhuǎn)身面對他們。

    “楚司業(yè)，這是怎么一回事？您可否和我們解釋一下，為何要克扣我們的飯食。”

    “怎么能說是克扣呢？你們難道沒有吃飽不成？飯?zhí)美锩咳諟?zhǔn)備十幾二十個菜，都要倒掉不止一半，這就說明大家其實是并不需要它們的存在。與其等著浪費，還不如減少幾個菜色?！?/br>
    “可是眾口難調(diào)，若不多幾個選擇，我們又怎能吃得下去呢？”有些學(xué)子非常挑嘴，一道菜這不吃那不吃的。

    “既是眾口難調(diào)，那么這難調(diào)之人就要學(xué)會適應(yīng)。若是你們以后去到偏遠處任職，這不吃那不吃的，豈不是要準(zhǔn)備餓死在那邊了？”

    “不是人人都似楚司業(yè)你是農(nóng)家子出身的，只要有錢，什么東西買不到？”有人偷偷說了這么一句話，相當(dāng)于是當(dāng)面諷刺楚辭小家子氣了。

    “對，正因為我是農(nóng)家子，才能更加深刻地體會到民生多艱?！稇戅r(nóng)》這首詩大家都應(yīng)該會背，但是卻少有人能夠按照上面說的去做。因為你們的錢財來的太過容易，甚至不需要開口，便有人為你們送上。我并不覺得一個靠著祖輩蔭庇之人，有權(quán)利看不起自食其力的普通百姓們?！?/br>
    “楚司業(yè)，你若執(zhí)意要減少菜色，我們以后就不吃飯?zhí)玫臇|西了！”他們說不過楚辭，便以自身為威脅，希望能讓楚辭改變主意。

    “行，你可以不吃飯?zhí)玫臇|西。那么，就希望你能在休沐之日，將這十幾天所需的吃食全部帶齊吧，因為我會讓人日夜巡視國子監(jiān)外圍，不讓外人有機會接濟你們?！背o微微一笑，難不成他們以為他是家中祖父母嗎？一聽他們不吃東西，便心肝rou地叫著。

    見大家都氣得說不出話了，楚辭又補充了一條：“對了，明天中午打菜窗口我會請人看著，不再由你們自己決定盛多少了?！?/br>
    看著大家目瞪口呆的表情，楚辭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也是時候該讓他們體會一下，食堂阿姨的打飯實力了。

    “這個目的嘛，自然是為了防止你們再浪費糧食。打了多少，你們便吃多少，若剩余量超過一定的份量，你們便要受罰。”

    有些學(xué)子已經(jīng)跺著腳離開了，在場的其他學(xué)子也是一臉的憤怒。他們剛以為這個楚司業(yè)是個好人，沒想到他這么快就露出本來面目了！

    在這國子監(jiān)本來就受氣，現(xiàn)在連吃飯都要受限制，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楚辭不再理會他們，而是重新坐下來，慢慢品嘗他面前的美食。他倒要看看，這群人能多有骨氣！

    第137章 難以入眠

    規(guī)矩定下去的第二日, 楚辭來到飯?zhí)糜貌? 發(fā)現(xiàn)飯?zhí)玫膶W(xué)子少了一半, 一部分坐在這里的人，面前都是一碗飯或兩個饃, 再加上一盤菜。

    今日飯?zhí)脺?zhǔn)備的二葷分別是紅燒魚塊和小炒rou, 素菜則是拍黃瓜, 豇豆角和清炒苦瓜。

    楚辭拿著盤子去打菜, 那個負責(zé)打菜的大娘見是楚辭來了，揮舞著大勺子就給他打了滿滿一盤子菜, 每一種份量都很多。

    “大娘，夠了夠了, 再多就吃不下了?！背o連忙制止她還要往盤子里加菜的行為。

    “司業(yè)大人, 今日吃飯的人怎么這么少?。俊贝虿舜竽镆娝麥睾? 便鼓起勇氣和他搭話。

    “沒事，國子監(jiān)的學(xué)子們平日里吃得太好, 偶爾消消食減減肥, 也不算什么。你們只管按平時的份量做吧，每餐多出來的份量, 就拿盆子裝好送到五里外的慈濟院去，切不可挑揀的亂七八糟, 以免讓別人覺得我們看輕了他們?！背o吩咐道。

    “誒誒, 我待會就去和大師傅說一聲。”大娘連忙點頭。

    慈濟院這個地方她也是知道的，里面收容的，大多都是孤兒寡婦, 還有一些無家可歸的老人。他們靠著平時接點洗刷縫補的事和朝廷每一季撥下的銀子過活。但是那里僧多粥少，人們生活很是貧苦，孩子個個都和豆芽菜似的。

    楚辭也是偶爾聽張虎說起，才知道有這么一個地方的。既然國子監(jiān)的學(xué)子不需要，那他就把東西給需要的人。

    飯?zhí)美铮蠹页聊赜貌停執(zhí)弥獾哪抽g學(xué)舍里，卻聚集了四五個人。

    “怎么樣怎么樣？那姓楚的見人少了怎么說的？”他們除了各自待在學(xué)舍里和楚霸王作抗?fàn)幹?，私底下還派了人去觀察敵軍情況。

    “司業(yè)大人說，國子監(jiān)學(xué)子平日吃得好，偶爾消食減肥也沒關(guān)系?！北慌扇サ呐P底是吃飽了的，他雖然有些不太習(xí)慣這樣吃，但上了一早上的課，確實也是餓得。

    “胡說八道！誰肥了！”朱明越聽不得這個字眼，立刻反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