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現(xiàn)在，他并不用什么作弊手段，也沒弄什么手腳，卻巧妙地連連輸給國王十多把牌，偏偏又做出嚴肅樣子，以顯示已經(jīng)費盡心力地想要贏，而之所以贏不了，全是因為國王牌技精妙，自己不能與之匹敵！

    “今晚上，你的手氣似乎不怎么好呢。”

    理查德國王連贏數(shù)把，果然微笑著說。

    “我最近的財運都不怎么好?！?/br>
    薩菲爾伯爵無奈地聳了聳肩，又佯裝無意地抱怨起來：“為著那該死的疫病，我有幾門生意都遭了打擊，唉，這回可真是不得了呀。那些被疫病逼瘋的賤民們，因一條賤命是早晚都要喪了的，便不怕死地四處鬧騰，砸了我好幾家店鋪……最后我還聽說，他們鬧到了可憐的德萊塞爾大人府上，在他家的門前點火，又在他家大門上用紅色粉筆寫了一些難聽的話語——你為什么還不去死！”

    理查德國王不由被觸碰到了一點兒心事。

    但他面上并不顯露什么，反而順著薩菲爾伯爵的話說：“德萊塞爾大人這陣子應(yīng)是很傷心了，我聽聞他家蘇珊娜……”

    “唉，那女孩可惜了?！彼_菲爾伯爵接口說。。

    他面上適時地顯出一抹做作的悲傷，又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之前還想過求娶她的?！?/br>
    亨利公爵不知什么時候也走了過來，剛好聽到這么一句話。

    他的唇角不由流露出一抹譏諷，但嘴上卻笑著說：“大抵有緣無份，伯爵大人倒也不必太過傷心了?！?/br>
    理查德國王近段時間似乎已原諒了這位異母兄弟曾經(jīng)的冒犯，待他的態(tài)度重新恢復(fù)了友好。

    此時，見他走過來，還主動挪了一下，給他騰出一個位置，又示意他坐到自己的旁邊。

    亨利公爵便坐了過去，還隨手將桌上的象牙骰子拿過來擺弄。

    他一邊擺弄骰子，一邊隨意地問：“說起德萊塞爾，路易斯今天沒過來嗎？”

    “他應(yīng)是在家照顧德他父親了?！?/br>
    理查德國王微微嘆了一口氣，繼而意有所指地說：“唉，德萊塞爾畢竟上了年歲……”

    只這么一句話，薩菲爾伯爵已得到了充分的暗示——上了年紀，原本就該為他人讓路了。

    于是，他同站在國王背后的朱迪安默默地對視了一眼，當即擺出一副凜然表情，正色說：“陛下，我知您向來寬厚，尤為厚待老臣。但正如適才所說的那樣，德萊塞爾大人已經(jīng)上了年歲，無論精力還是體力，都早已不足應(yīng)對那些繁重的政事了。這事其實之前也提到過，但您總是不忍……可看看結(jié)果吧，這次疫病、還有此前一些國事，這位老大人都是將之處理得一塌糊涂??！”

    “是啊，民間對他也是一片怨言了?！?/br>
    朱迪安也跟著插了一句嘴，語氣倒是不怎么激烈，卻比薩菲爾伯爵說得還要狠，輕描淡寫地便將一口口黑鍋憑空地扣了過去：“大家都覺得，德萊塞爾大人做了很多不公的事情。之前就出現(xiàn)過越權(quán)辦事、當街抓人的問題；后來，濟貧院缺衣少食，他堂堂財政大臣，竟只撥了那么一點兒款子，惹得人民具都心生不滿；及至后來的疫病院……唉，管理亂七八糟，又害得好些人喪命。”

    這時候，薩菲爾伯爵又裝起了好人，擺出講道理的口吻：“陛下，我們都知道，德萊塞爾大人是絕對沒什么壞心的，他早年盡忠報國，為這個國家奉獻了很多……但他如今年老體衰，精力不濟，顯見是已經(jīng)沒辦法處理好國事了?！?/br>
    朱迪安說：“陛下寬仁，是必不至于因那些錯事而責怪德萊塞爾大人的。”

    薩菲爾伯爵也說：“但民間的呼聲也不可輕易忽視，到了這步田地，陛下總歸要狠心做出決斷了。”

    這兩人往昔性情、做派都算迥異。

    可在這時，卻仿佛結(jié)盟一般，一唱一和，將外頭種種謠言和污蔑說得都跟真的一樣。

    理查德國王不禁低頭沉思。

    好一會兒，他才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感慨著說：“我實不愿做這樣的事，但德萊塞爾近些年來卻是老糊涂了。既然大家都這么說，民間也那般地憎恨他……唉，我過陣子便去尋他談一談吧！”

    擔心過猶不及……

    薩菲爾伯爵同朱迪安又交換了一次眼色，同時停下話語，不再繼續(xù)誹謗下去了，只紛紛稱贊地說：“陛下英明。”

    與此同時，一抹幾乎抑制不住的譏諷就從亨利公爵的臉上快速地閃過了。

    他竭力地將這抹譏諷壓了回去，冷眼旁觀著這一幕，心知：“德萊塞爾這個老家伙的日子是要完結(jié)了?！?/br>
    于是，這場宴會過去沒幾日。

    理查德國王便宣召德萊塞爾大人入宮了。

    德萊塞爾大人其實早就預(yù)料到會有這么一日。

    但他才剛遭遇了喪女之痛，妻子又因承受不了刺激，選擇離他而去。境況至此，已是非常凄涼和悲慘的了，所以，他總覺得，以理查德國王慣會裝模作樣的性格，哪怕想要發(fā)作他，總也該多等些時日才是。

    可沒想到……

    這位國王陛下卻是一日都等不得了！

    “若是可以，我本不想同您說這番話的。”

    理查德國王并沒有疾言厲色，反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做出為難的樣子說：“近日來有一些風聲，我想您總該是知道的。起初，我并不想拿這事過多地煩擾你，但我已頂不住那許多壓力了?！?/br>
    德萊塞爾大人靜靜的聽著。

    國王就頭也不抬地繼續(xù)說：“……雖然我心中清楚地知道，他們指責您的那些過錯，多數(shù)是站不住腳的?？稍谶@樣群情激憤的狀況下，無論發(fā)出怎樣的辯駁，都不會被人聽進去了。反而到頭來，所有的辯駁，都會成為自取其辱的舉動。所以，我思來想去，與其讓您被人在朝堂上當中攻訐、侮辱，不如我主動來勸一勸，就此退上一步，先辭去職務(wù)，暫避風頭，也好留著有用之軀，以待他日……您看如何呢？”

    這話說得極懇切、動人。

    假如德萊塞爾大人不知這位國王陛下早就想將自己除掉的話，必然是哪怕被要求辭職了，也依舊要對他感激涕零的。

    但現(xiàn)在，君臣二人靜靜對視。

    無需多言，彼此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

    于是，德萊塞爾大人不發(fā)一言地退后幾步，朝著國王鞠了一躬后，就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理查德國王目送著他步履蹣跚地慢慢走遠，其實心里是有一些懊悔的。

    因為從今天開始，他的朝堂上，固然是沒有了喜歡唱反調(diào)的老頑固，可與此同時，卻也沒了一個忠心耿耿又毫無私心的臣子了。

    （二）

    這邊，德萊塞爾大人遂了國王的心意，背著好幾個黑鍋，自動地離開了。

    那邊，陰險記仇的朱迪安卻沒有就此輕易地放過他，在私下里，將這位老大人好一通抹黑，還派人四處傳播了一些什么撥給濟貧院的錢財，其實是被這位昔日財政大臣給貪污了的謠言。

    民眾信以為真，等知道這位財政大臣已經(jīng)被罷免了職位，就興高采烈地慶祝起來。

    他們還懷揣了一種奢望，想著：“既然貪污的大臣已被罷免，這是不是意味著，那筆被貪污的錢還會重新回來？也許不會很多，但興許有那么一點兒以供救急，日子便會好轉(zhuǎn)，然后，大家就能熬過這個寒冬了呢！”

    然而，真正貪污了那些錢的理查德國王卻顯然不打算包售后的。

    他對此裝聾作啞，任憑為王室奉獻了一輩子的可憐老臣背負污名，也任由那些無助的民眾們繼續(xù)忍受饑餓和寒冷……

    因此，德萊塞爾大人聲名盡喪，只好選擇閉門不出。

    杰米有心關(guān)懷一下這個便宜父親，卻不想遭遇了一輪冷言冷語。

    那天，這位大人竟然直言不諱地說：“你并非是我的什么私生子，這事你也是知道的吧？”

    杰米沉默著，并不吭聲，其實，也不知該說什么。

    德萊塞爾大人就冷硬地繼續(xù)說：“所以，我并不指望你什么，你也不必做多余的事?！?/br>
    杰米嘆了一口氣，繞口令一般地說：“可我也不指望您指望我什么的，我只是替蘇珊娜來關(guān)心一下您?！?/br>
    許是提到蘇珊娜的緣故，德萊塞爾大人不禁露出了一個怔愣神色。

    可緊接著，他那張蒼老的面孔便給傷心、憤怒和痛苦的情緒扭曲成了另一種難看的模樣。

    杰米本是可憐、同情他的。

    可在見了這樣可怕的表情后，竟不由心生畏懼地后退了一步。

    “哦……蘇珊娜嗎？”

    過了好一會兒，德萊塞爾大人才極力按捺著激烈情緒，狐疑地說：“你同她的關(guān)系倒是很好啊?！?/br>
    杰米謹慎地望著他，抱著不刺激對方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解釋：“我是將她當meimei的?！?/br>
    然后，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真心話：“她總讓我陪她出去玩……大人，我其實，其實很后悔沒多帶她出去?！?/br>
    聽了這番話后，德萊塞爾大人的面容方才慢慢恢復(fù)了平靜。

    作為蘇珊娜的親生父親，他是知道女兒有多貪玩兒的，因此，總算不再去懷疑杰米的話了。

    于是，兩人都不說話地靜靜待了好一會兒。

    德萊塞爾大人突然疲憊萬分地開口：“路易斯，你是個好孩子，只是……過些天，你就搬出去住吧。”

    杰米有些愕然。

    他雖然也是更想住到海倫娜夫人那邊，但現(xiàn)在德萊塞爾家只剩這位老人家獨個兒了。哪怕再鐵石心腸的人，也不該這么急匆匆離開，拋下一個老人吧？

    但德萊塞爾大人卻似乎打定了主意，恍恍惚惚地說：“我雖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但我卻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遷怒……”

    杰米疑惑地望著他，不明所以地問：“大人？”

    德萊塞爾大人又咳嗽了幾聲，神情虛弱中又帶著一種幻滅的神采，低低地說：“關(guān)于你的身世，這么些日子，你應(yīng)也該猜到一些了……過去我是那般忠心地替他們遮掩丑事，哪怕自身名聲因此稍有損毀，也在所不惜?？杉爸恋搅私袢?，我已什么都失去了，卻又被人像是扔垃圾一般地舍棄，我……我竟不知自己的那番堅持有何意義？”

    杰米本還在推測，若是路易斯本人在這里，聽聞此事，會有一個什么樣兒的反應(yīng)？

    可看到德萊塞爾大人這樣憔悴不堪的姿態(tài)，以及字字句句錐心泣血一般地控訴后，他就沒了什么演戲的心情，輕輕勸上一句：“不管如何，大人……您合該保重身體的，否則，蘇珊娜在天有靈，也是要日日夜夜為您憂心的?！?/br>
    但德萊塞爾大人已經(jīng)頹廢到了極點。

    他將眼睛盯在杰米的臉上，及至確認他的話出自真心后，方才慢慢地又說：“路易斯，我原本打算不告訴你，也并不想管你，只讓你這么稀里糊涂地過日子?？涩F(xiàn)在，我失了勢，你卻還要在朝堂中打混，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反而不好應(yīng)對事情……”

    杰米其實對這個假冒身份的身世已經(jīng)沒有那么大的好奇了，當即就想推脫：“要是麻煩，不說也……”

    可德萊塞爾大人卻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將他拉近自己，又死死地盯著他，放低了聲音，輕輕地說：“你的母親是這個國家最尊貴的女人，她是理查德王的生母，太后……是的，你們其實是一對同母異父的兄弟……當年你出生的時候，是陛下將你抱給了我，讓我?guī)ё叩摹?/br>
    ——這倒并不怎么值得驚訝呢。

    杰米以前早有過類似猜測，如今聽了，不過是驗證猜測，但面上卻還是裝出一點兒驚訝來，繼而又假裝流露出點兒喜色，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大人……這是真的嗎？我和陛下，我竟然和陛下是兄弟？”

    德萊塞爾大人一直審視著他，等看到那絲驚訝和喜色后，面上就浮現(xiàn)出一抹復(fù)雜至極的神色。

    繼而是說不上來的一些心思，他此時因著自身的種種悲劇，頭腦早已不復(fù)往昔精明，一方面感動于這個便宜兒子此前和之后的種種關(guān)心、照顧，想多給他一些情報，作為感謝；另一方面，卻又懷揣著隱晦的報復(fù)心思，迫不及待地想給王室添上一些亂子。

    兩種截然不同的思想在頭腦中互相拉鋸，使他混亂到了極點，以至于面容竟扭曲成了一半似是要笑，另一半?yún)s又痛苦痙攣的古怪模樣。

    杰米不勝驚駭?shù)乜粗@一幕，生恐這位大人得了中風一類的病癥，忙伸手去攙扶，又要喊仆人去請醫(yī)生。

    好在德萊塞爾大人很快恢復(fù)過來，因著適才的一番掙扎，不免又喪失了繼續(xù)給杰米講述他身世的興趣。

    他深吸一口氣，扭開了頭，再不想看到杰米這個讓他內(nèi)心無比矛盾和斗爭的存在，只揮著手，狠心地驅(qū)趕道：“你快走吧，快走吧！別再讓我看到你！”

    第二天，杰米就動身離開了德萊塞爾府，臨走時還不放心地反復(fù)說，若是有事，隨時都可以派人過去找他。

    但德萊塞爾大人并不去看他，只揮了揮手，示意他盡快離開。

    這樣的場景很快便被一些人看在了眼中……

    及至下午，杰米被德萊塞爾大人趕出家門的消息，就被傳得人盡皆知，而且，其中很有可能還被夸大其詞了很多。

    王宮中，朱迪安屢教不改。

    他一向最喜歡在人的背后說閑話，傳播一些小道消息的，所以，便將這事講笑話一般地告訴了理查德國王，還很是納悶地問：“陛下，您說這樁事到底是真的嗎？我是不明白這個道理的！女兒死了，同兒子又有什么關(guān)系？做什么死了女兒后，就要把兒子趕出去？唔，看來我們之前竟是做得沒錯呢，德萊塞爾大人的腦子果然糊涂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