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二層的小院，且巷弄都是殷實人家，是華容縣的好住宅區(qū)。黃典吏雖然也有幾個錢，但城中居住，十分不易，華容縣雖然是個縣，但是人口眾多，城市也小，地皮自然十分金貴。

    而大業(yè)吏治腐敗，偶爾官員的薪水都發(fā)不下來，稍微有良心沒手段一點，吃飯都是問題。那小院怎么也得是三五百兩才下得來，黃典吏自己如今都是租著住，周師爺沒想到，他居然先就有房子了？

    還是兩層帶院子的那種！

    怎么，看不上？杜長秋還以為他自己有更好的想法，說，你看不上也行，我到時候給你換成錢

    看的上，看得上！卑職多謝大人的賞賜！周師爺一個激靈，生怕到手的鴨子飛了，連忙跪下行禮，感動的無以言表。

    多年之后，沒想到在華容，卻終于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杜長秋不太懂大業(yè)人對于安身立命這個東西多看重，他只知道，這周師爺做得好，而現(xiàn)在財政緊張，能給東西最好就給東西，對方不要，那他就還是給錢，總之有功之人得拿到實惠是杜長秋的唯一準則。

    他沒想到，周師爺?shù)搅舜藭r，徹徹底底是打算跟著謝大人干了。

    他曾因為看不過去內(nèi)宅傾軋，只因為看不下去，為妻兄做了證，就得罪人直接被趕出建安，他本就無父無母，沒了黃家的資助，連科考也無以為繼，在建安也沒辦法繼續(xù)居住，妻兄不放心他，剛好要來華容赴任，便出口邀請他。

    沒想到這一來，渾渾噩噩地八年過去，竟終于安身立命了下來。

    周師爺出門，他以為自己養(yǎng)氣功夫極好，但是到底是心神波動，躲去自己的馬車上，眼紅了一路，到底是沒落淚。

    不需要哭，這世道不公，他前半生已經(jīng)看夠了。

    妻兄黃典吏雖是好人，但是卻真是不適合宦海沉浮，周師爺一直覺得自己認命了。

    可是現(xiàn)在，青云已至腳下，天梯已經(jīng)到了面前。

    雪窗螢火二十年，云路鵬程九萬里。哪個讀書人沒做過這樣的夢？

    那個讀書人沒想過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周師爺想，明君他是遇不到了，但是既有伯樂，生于世間，總不能白來一遭。

    周師爺心中那堆死灰，因為這安身立命之恩，點點新火復燃。

    杜長秋正在算典當回來得的錢，那些巧奪天工有價無市的好東西，因為急著出手，賣下來的錢加加減減只比鹽多了一點。

    算來算去都是虧大了，但是這都算公道價格了，畢竟東西太好，廣源郡到底不是富貴人多的地方，能有人吃下這些貨都算不錯了。

    而車尾處，一輛青篷驢車滾滾煙塵，追趕著他們的馬車隊伍而來，到了面前，杜長秋就聽到老人大喊：那個謝小兄弟，謝小兄弟??！

    ？

    杜長秋以為自己幻聽了，他伸出頭去，就看到不遠處，潘老笑的像是菊花開了，對他殷切地說：謝小兄弟啊，你說邀請我有空去你家做客，切磋調(diào)鼎之道，現(xiàn)在還做數(shù)嗎？

    作者有話要說：　　注：

    雪窗螢火二十年,云路鵬程九萬里。出自《西廂記》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出自雜劇《龐涓夜走馬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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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亂世華容15

    杜長秋和繁星都十分震驚, 他們在和潘老交往的日子里，已經(jīng)覺得潘老一定會受不住誘惑，搬家去華容縣。

    可問題是, 杜長秋和繁星都覺得至少得等他們再來幾次, 多丟些新東西誘惑哪里曉得，潘老做決定竟然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如此利落又干脆。

    爺爺中午就把您送的酒喝完了。他說要是你以后不回來, 他死不瞑目。匯合之后, 一老一小鉆到杜長秋的馬車里聊天，羊羹小小的臉上一臉小大人的感慨, 似模似樣地嘆了口氣說, 哎, 爺爺就是這么不靠譜。

    是夠不靠譜的，杜長秋他們才走不到一天！都還沒過夜, 老爺子在家里抓耳撓腮, 最后一拍大腿，直接把自己的鋪面和家里住的院子一鎖, 都來不及賣，直接卷著全副家當就追出來了。

    你這小娃子懂什么, 錯過了謝小兄弟，我才會一輩子遺憾！潘老搓搓手，笑著對杜長秋搓手, 杜長秋明白，拍了拍繁星。

    繁星挪了挪屁/股，杜長秋抽出馬車的抽屜，他反手拿不到，繁星嘆了口氣, 伸頭從暗格里叼出一個小木桶來，是維爾特做的一加侖大小的小木桶。繁星叼著把手，把酒放在杜長秋的面前。

    你這頭牛確實神俊，頗通人性。潘老無論看多少次，都是嘖嘖稱奇，他這輩子活這么大年紀，第一次看到牛吃rou，還能拿東西，跟看家護院的狗也差不多了。

    老爺子，你既然以誠待我，我還是得先跟您說一下。杜長秋想了想，潘老性格讓杜長秋太親切了，該說是搞技術的人都這樣子嗎？

    說的不好聽一點，是一根筋。但是如果在欣賞的人看起來，是非常浪漫。

    比如潘老這種，新的食譜在面前，他就什么都想不到了，趕著一輛驢車就能追上來，也不怕杜長秋是壞人把他賣了。但是要真是被人抓去，天天打的背后都是血疤，卻也能談笑風生，哆嗦著還能盤算著搞一口酒喝。

    這種人，杜長秋不想騙他，他輕聲對老爺子說：老丈，我不是什么商人，我是華容縣的縣令，你若是要跟我回去，可沒有什么豪商之家可以去。

    那你說的食譜是真的嗎？潘老愣了一下，立刻發(fā)問。

    這倒是真的。杜長秋無奈地點頭，感覺潘老的注意力似乎放錯了地方。

    你那兒有姓公孫的人嗎？潘老又問。

    偏遠之地怎么會有大業(yè)的皇族，杜長秋立刻又搖搖頭。

    那就行了，那去哪兒都不要緊。潘老立刻眉開眼笑，十分快樂，顯然覺得這些事情都不重要。

    杜長秋一曬，行吧，這老頭子還十分闊達。

    就這樣，潘老和孫子就立刻加入了這支回華容縣的隊伍。

    來的時候帶著上萬斤的鹽，回去的時候除了白花花的銀子，也是買了無數(shù)的糧食。新糧和陳糧都有買，菽和栗米，百姓沒得吃，但是豪商地主手里都快放爛。

    在典當那批之前的首飾擺件時，這事兒杜長秋就已經(jīng)吩咐周師爺私底下在做了。分給陶六郎那批鹽也是因為陶六郎手里還有很多糧食，都還沒進城，直接就抵了鹽錢。

    這批糧食沒驚動廣源郡任何人，首先是因為商人大批買賣糧食十分正常，在這個時代，糧食、布匹都是硬通貨，不買賣這些才是奇怪。

    第二是有錢人和官員都沉迷在安康的日子太久了，而且廣源地處偏遠，大家都喪失了基本的政治判斷能力，面前已經(jīng)開始冒煙，但是卻無人能嗅到那股子戰(zhàn)火將起的味道；第三就是因為杜長秋特地叮囑周師爺，糧食收到之后不要進城，直接陸續(xù)在村中分別等待，路上再一一出來匯合。

    很快，這條隊伍就越來越大，拖著的糧草多的嚇人，大家都十分緊張，生怕遇到搶劫的人，但是沒有想到，沒有遇到人伏擊，結果在半路上，卻突然遇到了一聲虎嘯！那虎嘯之聲傳出來的時候，當場讓拉扯的牛馬陷入了驚恐之中，引得下人們紛紛拉緊韁繩，生怕牛馬失控。

    杜長秋也被這虎嘯嚇了一跳，繁星也瞬間坐起來，杜長秋挑起馬車簾就往外看，遠遠看到一頭黃黑相間的斑斕猛虎從山道上沖下來，幾息之間就已經(jīng)看的清楚！

    眾位兵卒日日訓練，但大多都是沒見過血的，此刻看到猛虎呼嘯而來，誰不害怕？頓時擠作一團。

    虎還沒到，人群卻慌亂起來。

    保護大人！就在杜長秋看著不好，想開口提醒眾人的時候，突然有個精悍的男人排眾而出，當先怒吼著站在了最前方，擺出了防御姿勢。

    他這一身大吼，氣勢雄渾，瞬間喚回了身邊一群人的神智。這些看著比較有經(jīng)驗的兵丁愣了一下，回過神都抽出刀來，齊齊大吼：保護大人！

    說完，俱都抽刀，擺出合圍之勢。

    在這群人迅速反應之下，其他人也找到了主心骨，一個個大吼著開始結陣起來。

    拿盾的，上盾！杜長秋眼看著那最先開始發(fā)聲的漢子沖在最前方，而猛虎已經(jīng)到了面前，他一著急，也站起來大吼，小心！

    杜長秋喊話之間，已經(jīng)是來不及了。最前方那男人跑的太快，老虎也來的太快，而盾兵們反應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

    很快，眼睛猩紅的老虎已經(jīng)到了面前，杜長秋感覺到身邊身影一動，只覺得心臟都到了嗓子眼邊！

    吼！下一刻，老虎痛吼之聲響徹山林！

    眾人齊齊就看到了這輩子最不可思議的一幕那一直跟著縣令大人身邊，只覺得憨態(tài)可掬的小牛，直接從馬車上一躍而起，以一個不可思議，完全違反常理的弧線落在所有人的最前方，并在空中重重地和正打算撕咬人的老虎撞在一起！

    老虎吃痛，轉(zhuǎn)頭就要咬它，卻被這還小一圈的牛犢直接一蹄子踹在天靈蓋上！

    老虎痛吼一聲，直接落地，竟是立刻沒了聲息。

    而小牛跳上了老虎的尸身，它蹄子下接觸到的地方，老虎天靈蓋直接碎裂，鮮血慢慢流出來，浸染大地。

    吼嗷嗷嗷！小牛低頭確定這發(fā)狂的老虎死透了，立刻抬頭，發(fā)出如虎一般的咆哮之聲！

    眾人本來還被這突變嚇愣了，不知如何反應，此刻聽到小牛一聲長嘯，瞬間被這股雄渾的威勢壓的刀槍落地，膝蓋發(fā)軟，瞬間跪倒在地。

    神獸大人！

    神獸！

    一個人最先喊出聲，而后跟著就是一片跪拜神獸的聲音。

    繁星，你沒事兒吧？！杜長秋雖然知道繁星很強，之前圍毆野豬群可比現(xiàn)在危險多了，但是到底是擔心，此刻終于沖過來，立刻扒拉繁星的身體，檢查他有沒有受傷。

    這一切發(fā)生的太快了，根本沒給人反應的時間。杜長秋直到確信繁星確實沒有任何傷口，才稍微松了口氣，轉(zhuǎn)頭對周師爺說：附近可有郎中？去請人過來，看看繁星有沒有受內(nèi)傷。

    剛巧曾來過泰悅城做工的有個男人知道附近有村子，立刻帶人過去，經(jīng)此巨變不適合趕路，大家紛紛現(xiàn)場安營扎寨，很快便帶了郎中來，檢查一番，確定了繁星沒事兒。

    杜長秋倒是放下心來，說：那麻煩您也看看那老虎。

    大人？！周師爺變了臉色，驚疑不定地說，您不會是懷疑

    這附近有村莊，還有村人日日來去。杜長秋沉著臉，低聲說，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湊巧。

    周大人心驚，站在一旁，都看著那郎中。

    鄉(xiāng)下郎中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不過反正給的錢多，他剛才牛都把脈了，也不差看看死老虎的事情。于是郎中過去聞了聞，又用銀針扎了扎，然后過來拱手回報，稟大人，這老虎身上有用催發(fā)兇性的藥物余味。那果然就是人為了。杜長秋瞇起眼睛，低聲看著山上某個方向，那是繁星剛才殺死老虎之后，對著山林之中咆哮的方位。

    躲在山中看著事態(tài)發(fā)展的人正在屁滾尿流地逃命。

    遠遠看到老虎沖下去，還以為能看到這群隊伍哭喊著逃命，他們就剛好帶著埋伏的幾百人下去殺人埋尸順便收東西。

    結果沒想到，卻看到那個小牛犢沖出去直接一蹄子把老虎給弄死了，大家就嚇得心臟一抖。等那小牛發(fā)出怒吼之聲后，所有人更是被嚇破了膽。

    曹掌柜顧不得心疼老爺養(yǎng)了許久的大蟲，也顧不得失敗后老爺?shù)膽嵟瑖樀脻M背都是冷汗，連聲對身邊的孫掌柜和張掌柜說：快走，叫大家都快走，別引起人的注意力，那玩意兒發(fā)現(xiàn)我們了！

    那到底是什么，那不是牛嗎？怎么會打得死老虎？！孫掌柜嚇得都語無倫次了。

    管它是什么，快回去告訴老爺，趕緊跑??！還等著它過來咬死我們不成？！張掌柜嚇得肥rou都在顫抖，瘋狂推搡反應慢一些的孫掌柜快點跟上逃跑的步伐。

    三人嚇得屁滾尿流，一路早帶著也嚇破膽的家丁下山，瘋狂騎馬回城了。

    一路上驚慌失措，一點不敢停歇，就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一樣。

    對于這些事情，不需要說，杜長秋已經(jīng)明白了大概。既然這老虎身后是人的手筆，就不難猜測它身后到底站著什么人。

    只是這會兒他內(nèi)憂外患，暫時沒辦法跟泰悅城的地頭蛇對上。追究他們是不行的了，杜長秋讓人送走了郎中，然后突然開口，怒聲說：這華容縣，誰養(yǎng)了老虎？！

    ??？！周師爺愣了一下，然后電光火石之間，立刻明白了杜長秋的意思，馬上一步上前朗聲回答：回稟大人！華容縣中，只有金家珍獸園中有老虎！

    金家為何要謀害于我？杜長秋一臉不解，狀似悲傷地大聲問：想我自來華容縣，就發(fā)現(xiàn)縣衙財政虧空、糧倉里三成是沙，七成是霉爛的糧食。我雖多次倡導大戶捐獻錢財，幫百姓過了冬季，但他們不愿，我也從未逼迫?。?！

    說到這里，他語氣似乎帶著三分不信、四分悲傷、三分自責：圣人說，吾日三省吾身，可我謝永安初至華容，從無凌虐百姓，且一直忙著熬鹽賣鹽，只想盡快擴充糧倉，開春才能雇傭百姓做活，修補城墻、與百姓廣開生路。雖有自夸之嫌，但一冬過去，百善堂中，孤兒老人的粥飯都是縣衙糧倉日日送去，從無短缺，百姓更是人人做工，日日有盼頭。華容無一人凍死餓死，更無百姓自賣求生，我以為，我尚且算合格的父母官

    說到這里，似乎是自責至極，說不下去，居然掩面，只透出哽咽之聲。

    杜長秋這一番唱念做打，說的是十分悲愴，聽得漢子們一個個眼圈都紅了。

    想到縣令大人來之后，華容每家人確實都找到了生計，一冬天居然沒餓死人不說，也沒什么良民被逼迫賣身為奴的事情。

    往日只覺得家里好過一些，如今想起來，才發(fā)現(xiàn)謝大人才到了華容半年，整個華容縣竟然是風氣一新！

    如今全家吃的飽穿得好，縣令大人還帶著大家天天找奔頭，光是賣鹽這事兒，大家就親眼看著縣令和周師爺天天到處碰壁，一個個還得跟人賠笑商談，回來之后還安慰他們，定能賣掉鹽。到時候回去，就給他們每人發(fā)一兩銀子辛苦錢，還能再加上十石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