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豈能不知？

    跳萬魔窟時，便是連裴姝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既是如此，又何必說？

    而后來，她雖僥幸活了下來，又……為何還要回到那樣的傷心地？

    然不等他說話，裴姝忽然又笑了一聲，只是笑意很淡，繼續(xù)道：“讓師尊擔憂，是弟子的不是。我如今過得很好?！?/br>
    哪里好了。

    姬不夜一眼便看出了裴姝如今已是凡人之軀——會有生老病死、會挨餓受凍、脆弱至極的rou體凡胎。

    “跟我回修仙界，回天嘯門?！彼麊÷暤?，“無論有多困難，我也會重塑你的靈骨仙根的。到時你很快就能恢復(fù)修為，金丹、元嬰……直至大乘！”

    然而，他面前的青衣女子自始自終面色都沒有變過。

    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仿佛他說得不是與她息息相關(guān)的事情。

    等他說完了，她才淡然的開口道：“多謝師尊，不過弟子對如今的生活很滿意。凡人也沒什么不好。”

    “好什么好！你知不知道，凡人會死！”姬不夜的聲音終于忍不住拔高，俊美的臉上盡是隱忍，“最多不過幾十年，你就會……”

    死。

    可這個字，他卻如何也說不出來。

    但即便不說，裴姝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修者難道就可以不死嗎？”裴姝反問，“便是大乘期修者，也不過是活得更長些而已。千萬年來，最終修成仙身的又有幾人？”

    “那不一樣！至少你可以……”

    “師尊?！睕]等他說完，裴姝便徑直打斷了他的話。這是她曾不會做的事，身為弟子小輩，怎能對師長不敬？

    可現(xiàn)在，她依然是尊敬他的，但眉目間卻早已沒了曾經(jīng)的親近和……崇拜。

    “你知道的，就算我跟你回去修真界，也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她的靈骨仙根毀得徹徹底底，是不可能修復(fù)的，除非移植重生，“若是只能活幾十年，那也是我自己的命。”

    她頓了頓，聲音低沉：“裴月的事，一次便夠了?！?/br>
    以無辜之人的命換她的命，即便那不是她的本意，但傷害便是傷害，她也難辭其咎。

    當年，她做不得主。

    可如今，她卻可以自己選擇了。

    此話一出，姬不夜的臉色倏然白了。

    “……不會了?！卑肷危Р灰共胖匦抡一亓俗约旱穆曇?，低啞著說，“你放心，再也不會了?！?/br>
    錯一次便已然致命，他又怎會再錯第二次？

    “那師尊又想如何為我重塑靈骨仙根？”裴姝問道。

    姬不夜頓住。

    他有些狼狽的避開了裴姝的視線，竟是不敢再看她。如今他哪里有什么法子，不過是……不過是想先把裴姝哄回去罷了。

    但他忘了，裴姝不是裴月。

    她是這世間最冰雪聰明的女子。

    裴姝笑著搖了搖頭道：“師尊博聞強識，比之弟子更明白，我如今這般情況，便是有靈丹妙藥也是無用的?！?/br>
    最終，也不過是用別人的血、別人的命來換她的罷了。

    姬不夜抿緊了唇。

    心臟處像是被利劍刺中了一般，劇痛無比。

    “師尊，您曾告訴過弟子，劍修活著要頂天立地，便是死也要無愧于天地、無愧于人心?！蹦请p溫柔目依舊那么好看，那聲音依然清清淡淡，可每一個字卻都像是利刃深深扎在了他的身上，“師尊，您可還記得？”

    醒過來的那些日子里，她曾問過他許多次這句話，可每一次都沒有得到任何答案。

    非但如此，還會換來一身傷痛和刺心。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問了。

    固執(zhí)到了愚蠢，像是讓人無法理解的傻子。

    姬不夜耳聰目明，所以每一次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記得，他怎么不記得？！

    大乘期的修士記憶力超群，怎么可能不記得自己曾說過的話？

    ……他只是刻意忽略，只是不想記得罷了。

    可他卻忘了，他說過的那些話，有人記得。

    記得清清楚楚，并且一直在認認真真的執(zhí)行，哪怕遇到了無數(shù)困難。

    萬靈仙子裴姝，是修仙界最聰明的姑娘，亦是他最聰慧的弟子啊。她是他精心教導、親手培養(yǎng)出來的，她長成了最好的模樣。

    她就像是天上皎皎明月，清冷卻不染塵埃。

    而他，又該如何告訴她——她崇拜尊敬的師尊已然變成了最壞的樣子，曾以清正出身的問月劍尊啊，終究還是敗給了自己的私欲。

    “若是要我選擇，我寧愿無愧于心的活幾十年，也不想背負著無辜之人的血活千年。”裴姝嘆了一聲，“師尊，這一次，我想活得暢快一點。”

    那一剎那，姬不夜眸中似有紅光極快的閃過。

    被他極力壓制的魔氣在那一刻，仿佛要爆發(fā)出來一般。他咬著牙，生生壓下了那股錐心刺骨之痛。

    “……姝兒，你恨我嗎？”

    他啞著聲音問。

    那美麗的女子看著他，清亮的眸中一片清明，她說：“不恨。我說過，您的教導之恩，這一生我也不會忘記。只是如今，我已成凡人，已沒有資格做劍尊的弟子……”

    所以，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不，沒人比你有資格！”

    不等她說完，姬不夜便終是再也忍耐不住，截斷了她的話，“姝兒，你是本尊這一生最優(yōu)秀的弟子。”

    所以，不要那樣貶低自己。

    但其實裴姝并未貶低自己，只是說出了這個事實而已。

    裴姝沉默了片刻，才道：“師尊，好好教導裴月吧。我就不與你回去了，這里很好?！闭f罷，她便轉(zhuǎn)過身，朝著不遠處正等著她的一大一小走去。

    那一刻，姬不夜的心中忽地生出了無數(shù)的惶恐。

    “姝兒！”他忍不住又喚了一聲，“我記得的，再也不會忘了。你跟師尊……回去好嗎？”

    可是到底是太遲了。

    在他收下裴月為徒弟的時候，便已經(jīng)遲了。

    裴姝腳步頓了頓，她沒有回頭，只是笑了一聲說：“師尊記得那就好。至于我，還是不了，從我殺死王行，跳下萬魔窟的那一刻，便已經(jīng)不是天嘯門的弟子了?！?/br>
    “同門不能相殘，我已觸犯門規(guī)了?！?/br>
    語畢，她再次朝前走了。

    一步又一步，果斷且堅定。

    觸犯門規(guī)……

    王行雖殺了青巖，可那時，他還是天嘯門的弟子。

    ——而讓一個殺死同門的人留下來的，是他！

    是他罔顧門規(guī)，是他因為私欲，是他公私不分，才造成了今天這個局面。

    姬不夜喉間腥甜，有血從唇邊溢出。

    **

    雖說龍凜說自己會做飯，但其實無論是小豆芽還是裴姝都沒怎么放在心上。

    會做飯，可不代表做得好吃。

    畢竟他長著一副翩翩貴公子的模樣，手指白皙修長，一看便是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

    雖說第一次見面時渾身浴血，但頂多也就是家道中落吧。

    反正，是沒人對龍凜的廚藝抱有希望的。

    卻是沒想到，龍凜竟然真沒說謊。

    在野外露宿，條件自然是有限的。他們沒有鍋具，便連調(diào)料也只有小豆芽不知什么時候裝進自己儲物包里的鹽。

    然而，就是這般簡陋的條件，龍凜竟然做得還挺好吃。

    沒有鍋碗瓢盆，這野雞自然只能烤著吃。只放鹽的烤雞味道也就那樣吧，然而經(jīng)過龍凜的手后，那簡單的烤雞似乎也變得不一樣了。

    還沒開吃呢，便已經(jīng)在聞到了一股nongnong的酥香味兒。

    龍凜沒有整只烤，而是借用了裴姝的劍——萬靈劍斷成了兩截，這是極品靈劍，想要修復(fù)自然不易。

    龍凜讓裴姝把雞皮先剝了下來，然后把雞皮片成小塊兒，放在劍上烤。

    其他的雞rou也是，骨rou分離，雞rou均勻的切成薄片。待到雞皮烤出了油，便把片好的雞rou放上去，再撒上一層鹽，雞皮焦香，雞rou鮮嫩多汁，合在一起，竟別猶豫一番風味。

    特別是龍凜的烤制技術(shù)非常棒，時間把控的恰恰好，一次都沒有烤糊過。

    他雖然看不見，但動作卻很熟練。

    除了最開始時稍微有點生疏，很快，他似乎便找回了手感，烤rou的動作自然又快速。

    這番動作，一點兒也不像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公子。

    便是比不上那些經(jīng)驗老道的廚子，但也比普通的主婦做得好多了。

    反正小豆芽吃得是頭也不抬，小肚子滾圓滾圓的。

    “若是整只雞烤，雖方便，但難免受熱不均勻，容易造成有些地方熟透了，而有些地方卻還沒熟?！?/br>
    橘色的火光映在青年的俊美的臉龐上，照得他的眉眼似乎越發(fā)精致奪目了。他不疾不徐地把雞rou均勻地鋪上去，眼睛雖看不見，但動作卻從未出錯，“這野雞老了些，rou質(zhì)不夠鮮嫩，但也勉強能入口?！?/br>
    “龍公子這廚藝是怎么學的？”裴姝看著他笑問道，“你廚藝這般好，著實在下驚訝。畢竟看龍公子這般風姿，不像是個會下廚的?！?/br>
    說到這兒，她唇角笑意越深了些，“凡間不是有句話說，君子遠庖廚嗎？”

    “這個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