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思音停在門口。

    蔣措看了眼寫到一半的字，將毛筆擱下。

    眼皮都沒抬一下，慢悠悠的語速道：“來拆家來了？”

    聲音穩(wěn)定，沒有生氣，或者生氣了看不出來。畢竟他這個人平靜得過了頭，喜怒都不會顯現(xiàn)在臉上。

    “你在寫字啊?！睂幩家敉鶗郎峡慈ァ懥艘话氲男慕?jīng)，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墨點(diǎn)和雞爪印毀掉。

    墻上掛著許多裝裱精致的筆墨，不知是他自己寫的，還是名家作品。

    果然是老年人，愛好是寫毛筆字。

    “你來之前是?！笔Y措從書桌后走出來，鸚鵡站在他肩上滿臉警惕地盯著地上的狗。

    寧思音看著他的衣服，誠心道：“不好意思，我的狗沒見過鳥，有點(diǎn)激動。衣服我可以賠給你?！?/br>
    蔣措：“毛衣么?！?/br>
    寧思音：“……”

    咋還過不去了呢。

    “你要是喜歡，我多送你幾件?！?/br>
    蔣措沒搭腔，抬手，鸚鵡順著他的手臂跳下去飛走。

    他轉(zhuǎn)頭瞥向?qū)幩家簦骸拔胰Q件衣服，你自便。還有什么想拆的就拆吧，別在這里放火就行?！?/br>
    寧思音：“……”

    拆你家的又不是我。

    -

    等蔣措換好衣服，寧思音帶著狗待在客廳，茶幾上放著傭人剛剛送來的茶點(diǎn)。

    旺仔扒著桌沿哼哼唧唧想蹭食物，寧思音一根指頭抵住它的頭說：“你不能亂吃東西，吃了又要吐?！?/br>
    蔣措的視線從狗身上滑過，未曾停留。

    見他過來，寧思音說：“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養(yǎng)的狗。它叫旺仔?！彼芄?，事先詢問他的意見：“未婚夫，你不介意我養(yǎng)狗吧？”

    蔣措在沙發(fā)坐下，朝旺仔伸出手。

    這狗也不知是完全不怕生，還是他有什么特殊吸引力，果真朝他走了過去，站在地上望著他。

    蔣措單手抄著肚子將它放到腿上，可能是剛才追鸚鵡追累了，旺仔乖乖地在他腿上趴下來。

    “娘胎里帶出來的弱，你養(yǎng)不活?！笔Y措說。

    寧思音一頓。

    “你怎么知道？”

    蔣措不答，清瘦的手緩慢地?fù)崦返哪X袋。

    寧思音問完也覺得白問。

    旺仔簡直rou眼可見的虛弱。

    蔣措的話，他一點(diǎn)懷疑都沒有。

    “養(yǎng)不活嗎?！彼粗怨蕴稍谑Y措腿上的旺仔。

    她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旺仔總是生病，總是好不了，這段時間一點(diǎn)都沒有吃胖，還有越來越瘦的趨向。

    蔣明誠送了她一條天生體弱帶病的狗。

    為什么呢？

    寧思音閉上眼睛讓自己思考。

    他為什么送她狗？——沒有任何比一起撫養(yǎng)一只寵物，更快增進(jìn)兩個人感情的方式了。

    可她剛回國那幾個月，蔣明誠并沒有對她表示過任何想法。如果和蔣伯堯、蔣二奶奶一樣有所圖，她和蔣昭野婚約破裂的那段時間，才是他最好的可乘之機(jī)。

    為什么是一只病弱的狗？他在嘲諷內(nèi)涵蔣措？——不至于。因?yàn)橐恢欢嗖?、?jīng)常要看醫(yī)生的狗，更能為他創(chuàng)造機(jī)會。

    竟然，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理由嗎？

    走心地講，拋開那些算計(jì)或利益，蔣明誠是一個不錯的朋友。

    蔣家的人，有些一開始就對她存有偏見或敵意，譬如蔣昭野，譬如六太太；有些人則一心榨取利益，譬如蔣伯堯，譬如蔣二奶奶。

    蔣明誠是第一個對她展示友善的人，也是蔣家最沒有距離感的人。

    他總是帶著笑容，讓你覺得平易近人。

    總是紳士而體貼，讓你和他在一起時感覺很舒服。

    他很有耐心，旺仔曾經(jīng)吐到他身上，他一點(diǎn)都沒生氣，溫柔地抱著它撫摸它說沒關(guān)系。

    但其實(shí)他比蔣二奶奶還要更冷血。

    或者更早讓寧思音見識到冷血。

    哪怕是從各種各樣的算計(jì)中穿行到如今，哪怕自己心里也打著許多小算盤，直至此刻，寧思音才真正感受到藏在這個龐大家族枝葉中的坑路無情。

    蔣措沒有再答她無意識重復(fù)的問題。

    寧思音再睜眼時，他顧自看自己的書，右手放在旺仔的身上。小狗子盤在他的腿上已經(jīng)睡著，身體在他的手掌下均勻起伏。

    寧思音又看了一會兒，忽然問：“你能養(yǎng)活嗎？”

    蔣措的視線從書頁橫向平移過來。

    他沒說話。

    寧思音已經(jīng)有了決定。

    “我把它放在你這，你幫我養(yǎng)活?！?/br>
    蔣措不置可否，只問她：“為什么認(rèn)為我能養(yǎng)活？”

    “我覺得你可以?！睂幩家粽f。

    沒道理，說不來，女人的第六感是玄學(xué)。

    也可能是因?yàn)樵隗w弱多病這方面他有經(jīng)驗(yàn)，應(yīng)該算是半個專家？咳。

    蔣措將眼睛重新移向書，手依然放在旺仔身上。

    寧思音知道這是同意的意思。

    她又起身轉(zhuǎn)頭尋找。鸚鵡正站在一根高高的站架上，像個攝像頭一樣居高臨下地監(jiān)視他們。

    “你的鸚鵡叫什么？”她問。

    蔣措翻了頁書：“亞里士多德?！?/br>
    “……”

    如此洋氣的名字，簡直是城市高富帥，一下子將他們旺仔襯托得像個農(nóng)村小土鱉。

    寧思音決定消除這種城鄉(xiāng)差距。

    “太長了，不好念，以后它的小名就叫鐵蛋吧。亞里士多德·鐵蛋?！?/br>
    鸚鵡：？

    寧思音又轉(zhuǎn)頭看看旺仔：“蘇格拉底·旺仔?！?/br>
    蔣措唇角牽起一絲若有似無的弧度，好像笑了一聲。

    寧思音背著手慢慢走向鸚鵡。亞里士多德·鐵蛋充滿防備地盯著它，在站架上小小挪動了一下。

    寧思音拿起旁邊的鳥食，挖了一勺喂它。鸚鵡瞅瞅她手里的食物瞅瞅她，不為所動，懷疑這是一個捕鳥的陷阱。

    她把手抬了抬：“吃吧。”

    鸚鵡猶豫片刻，這才謹(jǐn)慎而戒備地往前探頭，飛快地啄了一口。啄完見什么事都沒有，相信了這并不是一個陷阱，放松警惕低頭食用。

    寧思音又喂它吃了兩勺，將鳥食放下。鸚鵡吃飽了警惕也放松干凈了，愉快地抖抖翅膀。

    小小的鳥腦袋怎么都沒想到，就在此時寧思音突然殺了一個回馬槍，趁它不注意伸手一把抓住了它。

    遭到背叛的亞里士多德出離憤怒了，奮力掙扎：“救命！救命！”

    寧思音強(qiáng)行把它抱在懷里，撫摸它的頭。

    “救什么命，我又不殺你，我來和你培養(yǎng)一下感情?！?/br>
    鸚鵡扯著嗓子叫喊：“毒婦！毒婦！”

    寧思音嘖了聲：“三爺爺，你的鸚鵡誹謗我?！?/br>
    “是誹謗嗎?！笔Y措的聲音從沙發(fā)飄過來。

    寧思音：“當(dāng)然?！?/br>
    “它不說謊。”蔣措道。

    “你的意思是我是毒婦？”

    蔣措不回答這個問題，慢悠悠說：“你若堅(jiān)持維權(quán)，明天我會給它請一個律師。”

    厲害了，讓她去起訴一只鸚鵡啊。

    “我是個好人。”寧思音說。

    “一個威脅把它下油鍋的好人？”蔣措反問。

    那天他果然都聽到了。

    寧思音捂住鸚鵡的頭，因?yàn)樗龥]找到它的耳朵在哪里。

    “別聽他的，我沒說過。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朋友了，旺仔是你的弟弟，你知道做哥哥的應(yīng)該怎么對弟弟嗎？應(yīng)該保護(hù)弟弟，善待弟弟。所以，我不在的時候不準(zhǔn)欺負(fù)他，明白了嗎？”

    給鸚鵡做了足足十分鐘的心理教育，寧思音才放開它。亞里士多德已經(jīng)生無可戀，扇動翅膀奮力飛到高處，鉆進(jìn)它因?yàn)橄蛲杂啥鴱膩聿贿M(jìn)的金屬籠子，并自己用嘴關(guān)上了門，轉(zhuǎn)過身面朝墻壁，留給她一個倔強(qiáng)的背影。

    看看時間已經(jīng)差不多，寧思音準(zhǔn)備離開，趁旺仔還沒醒，否則她大概率會心軟。

    她起身走了幾步，忽然又轉(zhuǎn)身，看著蔣措的側(cè)臉：“三爺爺?！?/br>
    蔣措側(cè)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