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寧負如來不負卿(九)
蕭予綾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周天行,想要從他的神情中探知答案,然后挫敗的發(fā)現(xiàn),他的眼眸一如就往的深邃,情緒藏得深不見底,根本不是她能夠猜測。她張了張嘴,緊張得不敢將自己的問題問出口,就怕得到的答案不是心中所想那個。 一旁的周天行自然將她期盼又不安的神色看了個清楚,若有所思的伸手摸了摸她柔滑的青絲,道:“阿綾,怎的發(fā)起呆來了?午時將近,你若要想出去接旨,就快去喚秀荷來為你梳妝打扮,莫要一會見了故人,丟了王府的顏面。” “天行……” 蕭予綾喚了他的名字,卻依舊問不出口,第一次體會到近鄉(xiāng)情更怯的心態(tài),不問不是因為不想知道,而是期盼了太久,反倒生出了惶恐和無措。 甚至于,她的感情比近鄉(xiāng)情更怯更為復雜。她期盼過很多次,夢中也夢到過,她從來不做奢望,因為希望越大失望便也越大。 眼見著她面上滿是糾結(jié),周天行輕輕嘆一口氣,據(jù)實說道:“好了,不要再想了,負責到王府送‘順’字的正是平陽縣子——周炳?!?/br> 聞言,她的翦水明眸豁然一亮,其中流光溢彩十分奪人,好似大雨過后的萬花怒放,又如沉靜夜幕中的璀璨焰火,爍爍光華幾欲灼傷旁邊人的眼和心。 周天行似被她的喜悅刺痛,倉惶轉(zhuǎn)身,道:“你快些準備,我還有事,還需到書房一趟?!?/br> 她太高興了,也顧不得去觀察周天行的神色。 和周炳分別將近三年,真可謂是物是人非,兩人之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已經(jīng)成為他人婦,還做了母親,失去當初的純真,但她的記憶從來沒有改變,記憶中的周炳更是沒有變化。 他是她到這個世界后,第一個誠心待她的人,分別時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言猶在耳。每每失意之時,她便會悄悄回憶他的眼神,從中獲取溫暖。 她迫不及待的喚了秀荷為她梳妝,雖然身子笨重,早已不是原來的模樣,卻還是固執(zhí)的讓秀荷為她準備了卷冠和大袍。好在這個時代的大袍以寬大和飄逸為美,即便是厚實的冬裝,穿在她身上也不顯懷,加之她面色雪白、衣袖寬大,走起路來倒也衣袂蹁躚,頗有當初瀟灑少年郎的模樣。 秀荷不解她為何要穿男裝,其他婢女自然也是不解的,但她不在意眾人的眼光,她只是想讓周炳知道,雖然斗轉(zhuǎn)星移、雖然滄桑變幻,但她還是原來的那個他,依舊掛念著他。 或許,她這樣偏執(zhí)的舉動就連周炳也無法理解,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很開心,能夠找到一種形式,緬懷過去的時光,她很開心。 她等不到午時,便匆匆到了王府門口,翹首以盼周炳的到來。 京城這些天大雪幾乎未斷過,今天更是如此,那鵝毛大雪紛紛飄在空中,宛如一層無暇而厚實的帷幔,遮擋住了人們的視線,無法看清楚遠方的事物。 不消一刻鐘,蕭予綾的卷冠和肩膀上面已經(jīng)積了厚厚一層,鼻頭被凍得通紅,卻仍是喘著白氣,靜靜站在府外。 秀荷見了不由念叨,道:“王妃,現(xiàn)下天冷,王妃縱使不顧及自己,也還請顧及一下腹中的小主子。不如……進去等吧。” 她不語,繼續(xù)往前看,透過茫茫白雪,希望第一眼看到那個有一顆拳拳之心的少年。 其實她心中很清楚,周炳今日是為了傳旨而來,自然是無法和她閑話家常,甚至為了避嫌,許是連多余的眼神也無法給她。但,能和他再見一面已是上天恩賜,由不得她不感激。 等了一會,路美人已經(jīng)率領(lǐng)王府上下齊齊站在了王府門口的街道兩側(cè)。周天行也走到了蕭予綾的面前,陪著她一起等候。 午時一刻,終于從鵝毛大雪中傳來了馬車轱轆的‘吱嘎’作響,還有雪地被擠壓時發(fā)出的簌簌聲。 蕭予綾瞪大了眼睛,身體每個地方都興奮起來,心底有個聲音不斷叫囂著:來了,來了,周炳來了。 漸漸的,一隊人馬從白雪做成的帷幔中走出,現(xiàn)于眾人面前。 蕭予綾的視線匆匆往其中掃過,而后定格在一架棕紅色的馬車上,只見那馬車徐徐停穩(wěn),馬車外一個身著墨色衣服的宮奴趕緊上前將車簾掀了起來…… 蕭予綾的眼睛里頓時充滿了氤氳熱氣,那個從馬車中走出來,頭頂卷梁冠,身穿褐色大袍,腰佩碧玉,灼灼其華的丈夫,正是她想念不已的周炳。 周炳站在馬車上,似是感覺到了她的視線,不由停下了腳步站直身體望過來,剛好便對上她一雙熱淚盈盈的眼眸。 此時大雪紛飛,蕭予綾和周炳間隔了起碼有三十步的距離,這樣的天氣、這樣的距離,即便是看一座宮殿,也該是朦朦朧朧的影像,無法看得真切才對。 但是,這一刻,蕭予綾能感覺到周炳歡喜的心情,甚至能看清楚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堅信,他同樣能夠看見她,思及此,她咧開嘴角,露出一口皓潔的貝齒,對著他綻放出最炫目的微笑。天地之中仿佛瞬間變得無聲,就連那漫天飛揚的雪花也瞬間靜止了般。 幾乎是同時,她看見周炳的眼角也掛上了笑容,輕輕張嘴,無聲的喚了‘阿綾’二字。 她的心緊緊被揪住,再次想起他進京前說的話,他那時喚她阿綾,還說這是第一次喚她的名字,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幸好,蒼天雖然對她們一向殘忍,卻在這件事情上面善待了她們,令她們可以再相見,令他可以再喚一次她的名字。 周炳似乎想到了什么,面上的表情并沒有過多的變化,若無其事的扭開頭不再看她,由一旁的小太監(jiān)攙扶著小心下了馬車。 她們之間的互動實在是太短暫,短得在旁人看來不過是平陽縣子站在馬車上直了一下身體,掃視王府前的眾人一周而已。 蕭予綾卻是心滿意足,小心翼翼的垂下頭,不讓旁人發(fā)現(xiàn)她的激動。 周炳下了馬車后,緩緩走到眾人面前站定,從身后太監(jiān)的手中雙手接過一物,朗聲道:“陛下口諭!” 話落,周天行忙帶著眾人恭敬跪下。 “定安郡王周天行,乃是當朝弘股之臣,又與朕兄弟情深,在此辭舊迎新之際,朕親筆御賜一‘順’字,表彰其辛勞,望其領(lǐng)會朕之心意,欽此!” “臣,謝陛下隆恩?!?/br> 周天行說著,便站了起來,雙手將周炳手里的東西接過去,打開向眾人展示。那是一副絲絹制成,以丹砂為底色,上繪金云龍紋,寫著一個金色順字的狂狷書法。 眾人一看便知,成帝倒也有自知之明,說是御筆親賜,卻還是找了他人代筆。 周天行將御賜的順字交予身后的下人,方才看向周炳,笑道:“縣子辛苦,請入內(nèi)休息?!?/br> “郡王客氣了,臣奉陛下旨意而來,稍后還要回宮復旨,就不耽誤了?!敝鼙f著,便轉(zhuǎn)身告辭,期間沒有多看蕭予綾一眼。 蕭予綾跟隨眾人俯首恭送他,聽著吱嘎遠去的馬車聲響,生出悵然和無奈的感覺。相隔千里、幾年未見的故人,見了面不過是匆匆一眼,而后又如同銀河兩岸的星宿,天各一方,再見面不知道是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