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章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十五)
桌案上,還有堆積如山的卷宗亟待處理,周天行卻沒有了半點心思,他心煩意亂的用手捏了捏眉心,看向墻角的沙漏,開始怔怔出神。 腦海中,時不時顯現(xiàn)著白日里蕭予綾絕望而冰冷的表情;耳邊,縈繞著她控訴的話語。 “我一直一直,將你奉若神靈,覺得能遇上你是上天對我的厚愛,覺得自己必須好好珍惜你、仔細對待你??涩F(xiàn)下才發(fā)現(xiàn),其實你根本不在乎我的珍惜,更不在乎我的情意。因為,在你的心中,我就只是一顆棋子而已!” 這話,如同巫師口中的咒語,緊緊箍住了他的胸口,讓他莫名的絞疼。 一顆棋子而已,一顆棋子而已! 他放下狼毫,舉步走到屋外,侍衛(wèi)見狀悄悄尾隨其后。 他擺了擺手,道:“爾等下去吧,本王想獨自清凈一會?!?/br> 待屏退了左右,他卻找不到一處可以散心的地方,索性束手在空曠而幽靜的院中站立,舉目看向天上皎皎明月,無端端覺得蕭索和孤寂。 蕭索?真是個奇怪的想法,在炎炎盛夏,又是深夜之中,為何會蕭索呢?又不是秋風掃落葉的季節(jié)! 他覺得自己真是伏案cao勞太久,須得再多散散心,竟然如同無聊的婦人一般,對著明月傷春悲秋。 他出了院子,又從側門進了院子,不知不覺間走了將近半個時辰,抬首看去,霍然發(fā)現(xiàn)走到了蕭予綾所居住的閣樓前面。 此時,閣樓的房門緊閉,窗戶上沒有光亮,唯獨在外廊飛檐下的燈籠依舊在噼啪閃亮。想來,閣樓中的人,已經酣然入睡。 周天行躊躇片刻,很想進去看看她,但是又怕進去后不但擾了她的清夢,還要再次面對她冰冷的眼神。 站立良久,一股莫名的怒氣從他心中升起,這諾大個咸陽城,寸草寸瓦都屬于他,包括眼前的閣樓,和閣樓里的人。 在他的地方,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見誰就見誰,何需畏首畏尾? 思及此,他舉步上去,猛的推一下門。 可惜,門已經拴好,只發(fā)出了一聲突兀的響聲,便再也沒有其他的反應。 他的勇氣和任性,就如同他的人一樣,被門全然擋住。 他垂首,有些氣餒,然后如同孩子般無措,悻悻然收回了手,轉身離去,繼續(xù)應付桌案上面堆積如山的折子。 這一忙,便忙到了天際放亮。 守夜的侍衛(wèi)悄悄推門進到書房,道:“王爺,您一夜未合眼,不如現(xiàn)下回屋休息一會?” 聞言,他方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宿未睡。好累,不止是身體累,心也有些累! “傳本王的意思,今日議事免了,沒有重要事情不要來打攪本王。”這一張嘴,才發(fā)現(xiàn)嗓子已經沙啞,聲音干澀而刺耳。 “是!”侍衛(wèi)應下,又道:“王爺,要不小的先吩咐廚房為王爺備碗熱燙?” “退下吧,本王不餓!” 侍衛(wèi)有些猶豫,還欲再勸,可對上他眉宇間的不耐煩,忙行了禮,悄悄退下。 半個時辰后,房門再次被打開,他聽到了吱留的開門聲,感覺有人走進了書房,隱隱蹙眉,卻沒有抬首。 忽然,一碗熱騰騰的粥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十分無禮而霸道的壓在了他正在批閱的折子上面。 他怒,抬首就呵斥道:“大膽,本王不是說了……” 話,因為看清來人,戛然而止。 他錯愕,心底的陰霾卻如同遇到了強風的烏云,瞬間消散,進而眼含笑意,道:“阿綾,怎么是你?” “方才聽聞院中下人說王爺通宵達旦,卻不愿意吃東西。恰巧今日無事,便到廚房熬了碗熱粥,也不知道合不合王爺?shù)目谖??!?/br> 他有些受寵若驚,在昨天她那樣傷心,說了那般話之后,她竟會主動來示好。他連連點頭,道:“合口味的,合口味的,這粥,聞著就很香?!?/br> 他甚至于深深吸了一下,然后……滿鼻子的焦糊味道。粥,好像不是很香。 看向她那雙無辜的杏仁大眼,他所有的遲疑都不見,為了證明他的喜歡,迫不及待汁勺舀了滿滿一勺粥往嘴里送。 有些燙,燙得他的舌頭一縮,然后訕訕笑,道:“這是什么東西熬的粥,本王從未吃過,味道有些奇怪……” 是奇怪,怎么能不奇怪,粥里加了山藥。山藥這種東西,在現(xiàn)下來說,是疾苦人家沒有足夠的大米和小麥,不得已用來充饑吃的粗糧。他一個堂堂的王爺,必然沒有吃過。 蕭予綾笑,答:“我熬的是山藥粥?!?/br> “山藥粥?”山藥,都有一股焦糊的味道嗎?周天行有點不解,再仔細回味一下,確實有很濃的焦糊味道,難怪此物只有饑寒人家才食用,如此焦糊實在不爽口。 “綾曾在醫(yī)書上看到過相關記載,說山藥健脾補虛,治諸虛百損,療五勞七傷。與粳米一起熬粥,可以令人精神旺盛,最適合熬夜之人食用?!?/br> 聞言,周天行的心,被裝得滿滿的,眼前的這個婦人呀,嘴上說得再狠,還是深愛他呀。知道他熬夜,便為他煮粥。 他不再說話,低頭喝粥,雖然味道委實奇怪了些,他的速度卻絲毫不慢。 見他一碗粥喝完,她方才羞澀一笑,道:“方才在廚房中,做廚的老漢還與綾打賭,說王爺不會喜歡這粥……” “如此好粥,本王怎么會不喜歡呢?”雖然,喝著有點發(fā)苦。 聞他之言,她頗為無措,舉起衣袖掩面,低喃:“說來實在是慚愧,綾雖然知道山藥粥的好處,卻從未熬制過。此番是頭一遭,且,還因為火候未掌握好,而令粥焦糊了……” 周天行瞠目結舌,他以為粥黑,是山藥的原因,以為發(fā)苦,也是山藥的原因。未想到,原來…… 他張嘴,再張嘴,無力的問:“焦糊的粥,你也敢拿來給本王喝?” 蕭予綾悄悄打量他,從面上看不出他的情緒,忙俯首道:“綾告罪,告罪!本來是一心想為王爺調理身體,誰知道,好心反倒辦了壞事?!?/br> 他搖首,其實心中知道,她這是在借機捉弄他。但是,就是因為知道,發(fā)反而十分高興。她的性格他大致了解,她肯與他笑鬧,那便是不再惱怒于他了! “此粥,本王吃著十分爽口,以后若是阿綾有空,便多為本王做幾次吧!” 蕭予綾微微一愣,恭敬應下,而后便俯身告退。 周天行看著她目不斜視的躬身退出,剛剛輕松的心情又開始揪緊。 “阿綾……” 她駐足,抬首,問:“王爺還有何吩咐?” “本王、我……若是以后無人,阿綾在我面前不許遵守繁文縟節(jié)?!?/br> 她聽了他的話,如同每一個被主上賞識的下臣般,恭敬而謙卑的下跪,深深一拜,道:“綾,謝王爺恩典!” 她這一拜,好似在他臉上重重打了一巴掌,令他臉色十分尷尬。半響,才道:“你……你……還在氣惱嗎?” “王爺言重了,綾身為下臣,豈敢與王爺置氣?” 砰的一聲,桌案前端的硯臺被周天行狠狠抓住擲在地上,硯臺中的墨汁撒在了桌上,地上,甚至是他的身上。 硯臺乃是瓷硯,硯大力撞在地上,破碎四濺,一片利瓷飛向蕭予綾的額角,劃出一條長長的血痕。 周天行自顧自的生氣,尚未發(fā)覺自己的失手,沉聲道:“不敢?口口聲聲說著不敢,其實心里未必如此想!” “綾,不敢!” “閉嘴!你給本王站起來!” 蕭予綾依言而行,施施然起身。 周天行這才看見她額角上的劃痕,還有已經滲出的鮮血,一時間手腳無措。 “我、我剛才……” “王爺不必內疚,綾之所以被利瓷傷到,并非王爺?shù)氖郑蔷c站錯了位置!” 聽她好似話中有話,他不敢輕易回答,一雙深邃的眼眸直直盯著她。 半響,他起身,上前牽了她的手,往旁邊的坐塌上走去。蕭予綾并未拒絕,跟著他坐到榻上。 他從懷里拿出一張白色的絲巾手絹,輕輕在她額頭的傷口上面擦拭,動作十分輕柔,好似她是上好卻易碎的瓷器。 待她額上已經無血,他方才幽幽開口說道:“阿綾,那日香染之事……委屈你了!可你的性子也實在倔強,香染乃是侯府的小姐,又有諸多貴族幫襯,你低個頭又有何妨?何苦自討苦吃?” 她垂首、低眉,抿唇不語。若是重來一次,她必然不會執(zhí)拗,當時的執(zhí)拗不過是被感情沖昏了頭,幼稚的想試探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 如果,她知道代價是永遠失去一個真正愛護她的人,又如何會犯傻? 她起身,深深一拜,道:“王爺教訓得是,綾知錯,今后定不會再莽撞行事!” 他心里又開始不高興,她的態(tài)度委實令他無所挑剔,可就是因為無所挑剔,他才生出不悅,好似面前的人,已經不是他所能掌握的人! 見他沉默不語,她告退,退到門邊,忽聽他開口說道:“阿綾,本王今日便讓巫師問天,為你我定下婚期吧?!?/br> 她身體一滯,轉而一笑,問:“王爺可想清楚了?王爺欲立我為妃,還是納為妾?” “你的身份現(xiàn)下……恐怕還不能為妃,但以后若是有機會,本王一定不會委屈你的!” “綾感謝王爺厚愛!可綾以為,若是綾為王爺后院中的婦人,恐怕是個善妒、刁蠻、毫無權勢的悍婦。還不如,就讓綾做王爺?shù)南鲁迹蛟S,還能有所作為,為王爺?shù)暮陥D偉業(yè)盡己之力!” “但你……終究只是個婦人……難道,要與本王一直置氣,做一輩子本王的下臣嗎?” “王爺誤會了,綾并非置氣,而是深思熟慮后做出的決定?!?/br> “哎……罷了,一切隨你吧?!眹@完氣,他有些苦惱的問:“阿綾,你明明就想與本王一起,為何又要拒絕本王呢?” “綾,善妒,不能容忍與其他婦人共享一夫!” “你……你……為何就不能如其他的貴女那般,有點容人的雅量呢?放眼天下,除非阿綾可委身下嫁目不識丁的莽夫。否則,有哪個丈夫,不是三妻四妾呢?” “王爺錯了,貴女們若是能容,不是因為度量大,而是不得不容。王爺于她們,非愛人,不過是讓她們可以衣食無憂的丈夫。她們仰仗王爺,為生存,為家族利益,或許也為了虛名,所以,她們不得不容!不容,便沒有了靠山,斷了生計。 綾,有雙手可動,有腦子可使,有嘴巴可用,完全可以靠自己而活,可以不貪圖虛名。所以,綾沒有容忍的必要! 綾若與王爺在一起,只因為綾心中有王爺,綾若離開,也只因為綾心中已無王爺!綾,絕不會如王爺所想那般,為了攀附王爺這棵大樹,而折斷了自己的雙翼,做一株軟弱而無自我的蔓藤!” 她這番言論,說得十分輕松,聽在周天行的耳中,卻好似見了鬼魅一般,驚得他久久不能回神。在他看來理所當然的事情,卻被她說得如此不堪! 世間婦人,個個依附丈夫而活;世間婦人,也個個以寬容賢淑為美德! 世間丈夫,個個將婦人的依附看做當然;世間丈夫,個個將美人環(huán)繞視為尋常! 他覺得,她的話有些道理,可這樣的道理,不能容于世,遂道:“阿綾你年紀輕輕,所以……” “王爺,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試問,若王爺有朝一日愛慕上一個婦人,而這個婦人卻與他人有染,王爺該如何?” “荒謬!婦人是婦人,丈夫是丈夫,二者如何能相提并論!” 蕭予綾不語了,她有些好笑,剛才她竟然言辭懇切的與他理論! 于是,又是俯首認錯,道:“王爺恕罪,是綾妄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