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七)
蕭予綾和周天行兩人不冷不淡的的相處了五、六日,她在他面前,真的只是一個執(zhí)筆郎,一個王府中普普通通的幕僚而已。 白日里,陪著他批閱折子,或者參與時局的談?wù)?,兩人天天見面,可統(tǒng)計說過的話,每天不到十句。 晚上,他睡他的主屋,她回她的閣樓。一時間,兩人的關(guān)系,降到了冰點。 周天行一度以為,蕭予綾和他,真的只剩下主從情分了。 沒有了她催促休息,沒有她陪著做‘足療’,他的生活又恢復(fù)了原狀。說是恢復(fù)原狀,其實比以前還糟。曾經(jīng),他也會通宵達旦,也缺少開懷之事。 但現(xiàn)下,他想睡,竟然夜不成寐,或斷斷續(xù)續(xù)的從夢中醒來,面對清冷的內(nèi)室,心中總是一片空虛。 他覺得,或許是因為尋不回遺詔的關(guān)系,他才會如此恍惚。他想找點事情讓自己開懷一笑,猛然發(fā)現(xiàn),他身邊值得他開懷的事情實在是太少了。 前段時間倒是有過,可惜…… 他不得不承認,對于她,和她給的那些樂趣,他已經(jīng)開始產(chǎn)生了依賴。但,這種依賴,讓他本能的警覺和抵觸,他不能再放任自己沉迷其中。 蕭予綾本就有心疏遠周天行幾天,讓他體會一下有她和無她的區(qū)別。過了幾天,見他又開始不按時休息,而且完全放棄了踩鵝卵石,她正打算如往常般對他噓寒問暖。 哪知道,卻忙了起來,不管她想不想關(guān)心,短期內(nèi)都是不可能了。 咸陽及周邊所轄郡縣的小麥每年六月初便已經(jīng)收完,今年卻因為天氣原因,大部分小麥遲遲不熟。待到成熟時,已快六月中旬,忽然之間全部金黃。這一片金黃,殺了糧倉司和軍隊中負責掌管糧草的主薄們一個措手不及。 收割尚且不及,更何況清點之事。 眼看著夏天的雨季將到,大片金黃麥子尚在地中,若是再收不上來,泡了雨水后只能爛在地中。那些已然收上來的小麥,也無時間清點。負責此事的主薄和糧草官,及種地的奴隸皆是犯難。 唯有寫了折子上報周天行。 議事廳中,周天行命人將折子念于眾大臣和幕僚聽,大家面面相覷。咸陽城及周邊郡縣的小麥統(tǒng)共加起來有十萬多擔,這要如何才能在幾天之內(nèi)收完? 在一片靜謐中,蕭予綾站在周天行后面燦然一笑,道:“如此簡單之事,諸公何必費神?” 大家詫異的看著她,周天行也看著她。 她十分鎮(zhèn)定,又道:“聽聞咸陽城中有軍隊數(shù)十萬,現(xiàn)下無戰(zhàn)事,讓他們閑著作何?不如派去收小麥吧!一人一擔,十幾萬擔的小麥,不過一天就能收完?!?/br> 這個主意,其實并不算獨特,有人也想到了。卻因為自古以來軍隊的調(diào)動都只為兵戎一事,且軍隊掌握在上位者手中,豈能容下臣動心思? 所以即便有人想到了,也不敢貿(mào)然說出。 蕭予綾不是沒有想到這一層,所謂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若是十多萬擔小麥收不上來,整個咸陽怕岌岌可危。與這妄動軍隊比起來,實在是嚴重許多。 周天行聽她這么一說,先是一愣,而后莞爾笑,道:“本王太過著急,竟然忘了還有大批的將士可用!幸得阿綾提醒,不然就耽誤了收麥的大事!” 他這樣說,便是同意了。 負責糧草的幾個主薄和糧草官皆松一口氣,要是小麥真的入不了倉,怕是砍幾個腦袋都不能抵罪。 而后,一名身穿黑色麒麟朝服的主薄上前,道:“王爺,讓各將領(lǐng)兵士參與收割小麥倒是極快,可是清點之事十分難做到呀。奴隸上繳時,只需由他們將糧送到糧倉司,挨個記錄在案即可。現(xiàn)下時間緊迫,怕是來不及記錄,可一旦糧草入倉,又該如何查檢?這將士收麥之法,恐令糧草數(shù)量出入過大呀!” 聞言,周天行看向蕭予綾,道:“阿綾,此法既是你提議的,你便說說要如何做?” “這個也不難。事先分配好收割的范圍和地域,然后由千夫長統(tǒng)轄一片地,并為之負責。千夫長可再下放于百夫長,令百夫長對所分到的地和手下士兵負責。以此類推,將任務(wù)委派到各個士兵的頭上。層層檢閱,出入應(yīng)該不大。同時,可以臨時設(shè)立監(jiān)察官員,到各地游走,間或choucha一片土地的麥收情況。一旦發(fā)現(xiàn)有假,立即處罰,且迅速令全軍上下知道,以儆效尤!” 說著,她微微停頓,又道:“綾以為,除此之外,王爺應(yīng)立即張榜告知,軍隊中人,不論官銜大小,若是私扣糧草兩擔者,殺無赦;若是私扣糧草一擔者罰軍餉三月,杖五十;若是故意糟蹋糧草者,杖五十,惡意極大者,殺無赦。” 她話畢,眾人噤若寒蟬。 半響,軍中一主薄道:“此法雖好,卻太過嚴苛,若是兩擔糧草便取一人性命,那軍中要斬殺多少人?” 蕭予綾笑,反問:“那若是無此規(guī)定,城中又該丟失多少糧草?” 那主薄愣住,臉憋得通紅,半響答不上來。 高茂出列,附和主薄之言,道:“王爺,茂以為易主薄所言甚是!小公子的這個規(guī)定,已然是重典!所謂,亂世方用重典。如今天下太平,何以用重典威懾將士?動不動就殺罰士兵,恐有損王爺仁義之名!還請王爺三思!” “王爺!”蕭予綾看向周天行,趕在更多人反對她的提議之前說道:“綾知王爺一向以仁義治天下,所以不愿行重典。然,現(xiàn)下是非常時期,當行非常之事!難道,要看著無數(shù)的糧草無法入倉嗎?若是糧倉儲備不夠,那我咸陽之地該如何自守?” 說到這里,蕭予綾斜睨下面眾人,發(fā)現(xiàn)有不少人面露贊同之色,微微松口氣,朗聲道:“且,重典,并非為了殺罰,而是旨在防范于未然!今,軍隊未動,王爺先將此規(guī)定告知軍中將士。自然,能威懾多數(shù)人。 至于那些心存貪戀而罔顧軍紀者,即便王爺留了他們的性命,又有何用?他們今日可以為了一點糧草而肆意妄為,他日上了戰(zhàn)場,如何不會為了性命而倒戈相向? 綾私以為,治天下,與治軍隊不同!天下,可以有小人,有賢人,有常人。然,軍中,只能有忠義之士,不能容宵小之輩!殺幾個宵小,不會動搖軍心,反倒會加強軍紀。 王爺若是同意,還可以多做一個規(guī)定,令收割速度最快,數(shù)量最多的一支隊伍得到獎勵!如此,王爺賞罰分明,又何懼他人的口誅筆伐?” 她說得鏗鏘有力,一字一句,皆砸在眾人心上。 即便,那些原本擔心使用重典會有辱周天行仁義之名的幕僚和大臣們,也紛紛頷首,同意了她的話。 周天行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道:“如此,還需勞煩鄭大人,此事便交予你負責吧!” 鄭明遠上前領(lǐng)命,欲言又止的看向蕭予綾,有心讓她也參與其中,可又想到她是個婦人,難免有些猶豫。 此時,先前說話的易主薄又開了口,道:“王爺,這主意既然是小公子想出來的,監(jiān)察和清點、記賬之事,怕是少不了她呀!” 蕭予綾一笑,俯首向周天行一拜,道:“綾,愿助鄭大人一臂之力!” “準!” 想到了對策,眾人不再耽誤,負責之人更是匆匆離開。恨不得立即趕到軍隊,馬上將大片金黃的麥子收到倉庫之中。 蕭予綾既然請了命,也得即刻往軍隊趕去。 她本是跟著眾人退出了議事廳,走到前廳時,微微猶豫,小聲對鄭明遠說道:“鄭大人,綾忽然想起有一事要向王爺稟報,還請大人海涵,容綾耽誤片刻!” “你快去快回,老夫在馬車上等你!”鄭明遠看向她,了然一笑,頷首同意。 顧不得去揣測他笑中的含義,蕭予綾匆忙轉(zhuǎn)身,迅速奔回了議事廳。 此時,廳中唯有周天行一人,他依舊端坐在上位,眼睛望著桌案,蒲扇般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濃密的陰影,雙唇緊抿,讓人看不穿他的心思。 蕭予綾在門口站了大約有百數(shù)的時間,方才舉步走進去,小聲道:“王爺……” 聞言,他抬首,眼中有藏不住的詫異。隨即,掩飾了一下情緒,正色問道:“你……怎么又回來了?” “綾回來,只為了提醒王爺一件事。” “何事?” “莫忘了綾曾說過,阿綾是個有用之人!” 她的語氣很輕很輕,分明比剛才議事時輕了許多,但周天行聽著卻震撼無比。她說過很多次她有用的話,原以為只是負氣之話,現(xiàn)下才知,她說這話是何等的認真! 他張了張嘴,想表達自己心底那怦怦的跳動,又想怒斥她不顧情況緊急擅自跑回來只為了這么一件小事。 不等他想清楚該如何回答她,她已經(jīng)搶在前面開了口,道:“諸位大人還在外面等著,綾,告退!” 話畢,她如輕盈的蝴蝶般,輕快轉(zhuǎn)身離去。 他怔怔的看著門外,看著她消失的地方。忽然有種錯覺,她靈動得好似不是生在人間,隨時可以從他眼前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