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臺上，隱約有一具極為龐大，遠勝一般巨龍骨架。

    計夏青瞇起眼睛，看著在黑暗中懸浮著的，明明滅滅的光點。

    太乙，開燈。第五執(zhí)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她身旁，冰涼的電子音吩咐著。

    下一刻，無數(shù)聚光燈點亮著這片黑暗的空間，潔白的墻壁，無數(shù)連接著線路的，還在運轉(zhuǎn)的儀器。

    歡迎來到我的實驗室，或者說，第五執(zhí)上前一步，空曠的實驗室傳來層層疊疊的回聲，他猛得張開雙臂，歡迎來到龍族誕生之地！

    宿白站得筆直，輕聲接上了，那一直沒人說出的后半句話。

    龍族，是人造的。

    她扭頭看著已經(jīng)猜到七八成的眾人，輕聲說著，我們，都是人類，被改造了的人類。

    空氣中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計夏青踢了踢腳下的東西，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從壓抑住的震撼和遠方高臺上的巨大龍族骨架中轉(zhuǎn)移過來。

    吶，黃金。

    除了三爪之外，在場的幾位人形龍族低頭，瞳孔微微收縮。

    這是一片巨大的黃金圓臺，圓臺上銘刻著繁復古奧的赤金色紋路，看上去就很貴。

    而且十分親切。

    高客哼唧了兩聲，克制住了自己在上面打一個滾的沖動。

    這個符號的意思是集中能量，那個的意思是釋放，最那邊是反射，計夏青漫步在黃金圓臺上，辨認著那些熟悉的符術(shù)插件，最中間的這個穩(wěn)定。

    我們的實驗臺，第五執(zhí)輕聲解釋著，黃金具有非常優(yōu)良的抗氧化抗腐蝕性能，而且具有卓越的電導率和能量傳導效率，是最好不過的實驗基礎器材了。

    冰涼的電子音笑了兩聲，畢竟當年古地球把整個星球的黃金都帶上來了，我們奢侈一點，倒也沒什么問題。

    計夏青沉默了一會兒，看向宿白，小白，背一下你們那些想要溯源龍族來歷的研究者的環(huán)境選擇論。

    宿白強壓住內(nèi)心的震撼，回憶著又翻看過幾遍的環(huán)境選擇論，一字一句背著：有學者推論，龍族喜歡睡在黃金上是有族群淵源的。龍族剛出現(xiàn)在自然界的時候，對于生態(tài)有極強的破壞力。由于極大的質(zhì)量和偶爾噴龍息的習性，普通巖石在龍息下無法存在片刻。于是，在自然界中可以以單質(zhì)形式存在，且對元素具有較高惰性和儲存能力的黃金，成為了龍筑巢的首要選擇。這種源于自然條件的選擇刻進了龍族的DNA里，并且流傳至今。

    計夏青扭頭看著第五執(zhí)。

    在制造巨龍過程中，組裝龍形的制造臺的主要建筑成分為惰性活性低且具有較好理化性質(zhì)和導電性的黃金。第五執(zhí)補充著，我們創(chuàng)造巨龍，花了將近一千年，無數(shù)代人一睜眼看到的就是，也只能是這個黃金圓臺，所以他聳了聳肩，看起來非?；?，大概是某種東西被刻在基因里了吧，阿青，你知道的，馴養(yǎng)擁有特殊習性的狗也不用花這么久，巨龍就該睡在黃金上，可能這是一千年里無心插柳形成的巨龍習性。

    顛覆。

    古德里安只能用這個詞形容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

    原來，一個種族的習慣，習性，歷史，過去，都能被任意涂抹啊。

    只是計夏青關注的卻是另一個方面，她皺著眉，你做了多少人體實驗？

    她知道的越多，就越來越忌憚身旁的老朋友。難怪他可以在地底世界殺人如麻只為了制造一只完全聽從掌控的青玉部隊，原來早在不知道多少年前，他就已經(jīng)完全放棄了倫理良知。

    第五執(zhí)沉默了很久。

    阿青，你聽我解釋，他難得地露出了一點惶恐的意味，上黃金圓臺的人都是自愿的。

    你跟我來，他拉住了計夏青的手腕，示意她跟過來，其他人當然也快速跟上。一行人在宛若迷宮般的屋子內(nèi)拐了七八個彎，終于看到了與這片空間風格格格不入的地方一長排宛若放大版膠囊的圓柱形物體，斜75角放著。

    計夏青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是休眠倉。

    第五執(zhí)拉著計夏青停在了其中被打開的許多艙門的其中一個，指著空空蕩蕩的艙室，又將上面的銘牌展示出來，這是你長眠的地方。

    計夏青看著銘牌上用端正宋體寫著的【計夏青】三字和底下的拼音，抿抿唇。

    大概指得是從古地球到以太的長眠。

    我是你的鄰居，在那邊，不是很遠，第五執(zhí)指了指隔了四個艙室的另一個被打開的艙門，這一塊是漢語區(qū)，包括了東亞和東南亞的傳火者。

    我沒有關于這里的記憶，計夏青難得地躊躇了一會兒，看著打開的艙門，又看看這一片沒有絲毫熟悉感覺的空間，我一醒來，就是在一片荒原。

    因為你是被發(fā)射出去的，第五執(zhí)嘆了口氣，拉過計夏青，指著艙室上方巨大的圓形通道，艙門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打開查看的，你過來看。

    他隨意拉開了另一個還緊閉著的艙門，指著里面被更小型膠囊包裹著的人，艙門因為被粗暴拉開而發(fā)出滴嗚滴嗚的警報聲，這就是我們被彈射前的樣子。

    你在做什么！計夏青暴喝出聲。

    那里面還有人！是實打?qū)嵉耐?/br>
    阿青！他們已經(jīng)死了！第五執(zhí)同樣怒喝回敬，冷凍本來就有風險，又是遠超當年古地球科學家預計的流亡時間，你覺得還能活下來多少！

    計夏青胸膛急劇起伏，凝視著里面沉睡的人，或者說，早已徹底長眠的死人，過了一會兒，總算強迫自己將目光轉(zhuǎn)移，冷靜下來，凝視著第五執(zhí)那純粹的黑曜石眼眸，所以呢，你給我看這個，是想和我說什么？解釋什么？

    還沒等第五執(zhí)說話，她就極為粗暴地打斷，你想說，我們就不是倫理正確的產(chǎn)物，所以我們的所作所為就可以漠視倫理道德？

    不是的，阿青，第五執(zhí)長嘆一聲，耐心解釋起來，在你長眠后五六年，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我做了一個，很艱難的選擇，阿青。

    我把還活著的傳火者都喚醒了，賭上了古地球的所有傳承，賭上了文明之火。

    你知道的，阿青，我們都是在某一領域非常有天分而且做出了一定成就的天才，第五執(zhí)緩緩講述著，還活著的傳火者人數(shù)不多，也就十多個，很幸運的是里面有生命科學和控制機械的專家。

    難怪宿白輕聲呢喃，你剛才說的是你們的實驗室。

    對，我們的實驗室。第五執(zhí)沖宿白點頭示意，阿青，我們除了按照計劃，犧牲三帝解決了即將崩潰的防護罩之外，還對于未來有更多隱憂。

    我們當中有很多悲觀主義者，他們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

    以太號防護罩的全部崩潰是必然的。

    我們做出了一個理性和冰冷的決定：不繼承歷史，而展望未來。以太號在茫茫宇宙中就是無根之水，極詭的侵蝕和人造太陽、人造能源的熄滅是必然。

    所以我們必須讓脆弱的人類擁有抵抗輻射的能力，基因改造，重新編輯，除此之外，還要有極佳的外部防護，血rou與機械的融合。造龍，或許是一個好選擇或者說，一具龍形的外機甲。

    當時最頂尖的一批飛船人類，也是為數(shù)不多知道了內(nèi)情的人類，選擇了登上黃金圓臺接受改造。第五執(zhí)頓了頓，他們都是英雄。

    我想，雖然依然有倫理道德的問題，但是希望我的這個解釋能讓你接受。第五執(zhí)的電子音發(fā)出苦笑，看著面前沉思的計夏青。

    面前的女人靜靜聽著自己缺席的這段故事，輕聲開口，然后呢？

    然后？哦，你說的是小張，第五執(zhí)想起了那個倔得要死的小姑娘，天賦一流，卻無比頑固，傳說中撕裂空間的一戰(zhàn)，是傳火者內(nèi)部的分裂，小張只是其中保守派的代言人罷了。有些傳火者認為，人類應當全部被改造以抵御極詭和漫長的流亡，而另一些，在人文科學方面更具天賦的傳火者堅決不同意，認為保留純粹的，未經(jīng)過基因改造的人類，是極為必要的。

    因為基因的編輯，人類或者說接受改造了的新人類，龍族，已經(jīng)無法自然生育了。而即便是通過科學手段進行試管嬰兒的培育，也有不少的畸形率。第五執(zhí)為計夏青解開了最后一重疑惑。

    古德里安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兒，那個天生殘缺的小姑娘，那么小的時候，就被帶入了宛若地獄的地底世界。

    我一直以為這是龍族的原罪，他輕聲開口，打斷了第五執(zhí)的陳述，眸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變得通紅，所以，這只是你們一廂情愿的決定！

    抱歉。第五執(zhí)微微扭頭，看著這個自己很欣賞的大徒弟，金屬機械手指愧疚地微微曲張。

    可是人類依然活得很好！古德里安指向了三爪，質(zhì)問著面前人，如果不是被趕出了巴別塔，人類甚至不會異變，防護罩沒有崩潰，根本就不需要龍族的存在！

    計夏青唇微微翕動，卻是從某種意義上認可了古德里安的話。

    需要的，第五執(zhí)難得對于計夏青之外的人這么有耐心，輕聲說著，我們當時做預測的時候，不是以萬年為尺度，而是用了更寬廣的衡量標尺文明。

    以太號上已經(jīng)有了很多文明的更迭，社會學的傳火者做了估算，最多再經(jīng)歷四個文明，以太號的社會資源就會徹底消耗殆盡。

    那個時候已經(jīng)沒有傳火者了，也沒有人能幫你們改造，我們就是站在十字路口丟骰子的人。第五執(zhí)認認真真看著古德里安，小安，我記得我總教過你，活著，總比悲劇好。

    古德里安僵住了。

    他這才意識到，面前這具機械骨架，也是他的老師。

    那熟悉又陌生的一聲小安，令他有些戰(zhàn)栗。

    那你沒有解釋為什么要將人類趕出巴別塔！古德里安沉默了，可是三爪卻上前一步，看著面前第五執(zhí)的眼神卻是純粹的恨意，人類和龍族就不能共處么？

    第五執(zhí)默默退后了半步，深吸一口氣，三重原因。

    第一，巴別塔卻是沒有這么多的容量，既能容下巨龍，又能裝下人類；

    三爪握緊了拳頭，似乎隨時能揮到第五執(zhí)的臉上。

    第二，第一代純種人類是自己走的，第五執(zhí)緊接著說出了令三爪松開拳頭的話，言語中有幾分悵然，他們選擇了另一條路，與改造截然相反的路

    適應。

    他們說，人類既然當年在古地球上能從海底走到陸地，為什么不能再從飛船走向星空？

    作者有話要說：　　唔，大概還有一個半大劇情點，和兩個不算番外的番外，可惜上個月真的太忙，不然是能按照7月初的計劃完結(jié)的哎

    133、第 133 章

    人類既然當年在古地球上能從海底走到陸地, 為什么不能再從飛船走向星空？

    計夏青聽著這句話，陷入了沉默。

    原本她也贊成三爪所說，【人類可以與龍族共存】, 更何況在知道了龍族與人類本就同根同源后, 她對于第五執(zhí)大力打壓純種人族更加不滿。

    只是, 當?shù)谖鍒?zhí)說出他們是自己走的之后, 計夏青反倒突然理解了幾千年前那些驕傲的傳火者的選擇。

    古地球的人類進化之路，溯其源頭, 還是來自海洋。

    如果我們的先祖努力向陸地邁出了一步, 那現(xiàn)在的人類為什么不能征服星空？適應自然, 物競天擇，本來就是最樸素的進化史觀，只不過這些艱難的歷程要再次在以太號和茫茫宇宙的黑暗森林重演而已。

    他們雖然不贊成激進的改造派直接改變?nèi)俗寤蚴股窠?jīng)系統(tǒng)能更好的與無生命外骨骼進行耦合，但是改造派和保守派還是有共識的, 第五執(zhí)繼續(xù)為愣住的三爪解釋，保守只是相對而言, 并不代表著不改變。

    第三，他說著最后一條理由, 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看我就知道了。

    我是改造派。

    三爪有些說不上話來了, 但古德里安卻回過神來，繼續(xù)接過接力棒嘲諷輸出，所以，你們這群傳火者還真是自私。

    自私？第五執(zhí)先是一愣，隨后勃然大怒，冰涼的電子音中都能聽出幾分氣急敗壞，我們自私？

    被地圖炮了的計夏青微微挑眉, 在心底為第五執(zhí)配音：【你知道這一萬年我是怎么過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