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來之禍里摻進(jìn)了魔尊的手筆，奚樂對樓景同真心與否已不可考，但葉知離還是比較相信奚樂表露出來的殷切與急迫中，多少有幾分真情實意。

    如果盛間入了魔，他真的能下得了殺手嗎？

    幾乎不用思考，他心中就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

    大概會將你鎖在燕泉山吧。

    沒想到那日夢魔在他夢里說的混賬話，竟削減了不少狠毒，又從他口中對盛間說了出來。

    倘若盛間真因為替他吸去魔氣入魔，他愿意在燕泉山陪盛間隱居一輩子。

    盛間神情更平和了些，似是對他的答案非常滿足：你就不會生氣或者失望的嗎？

    葉知離不解道：為什么要因不可抗力對你生氣或者失望？又不是你自己欺瞞蒙騙，做對不起我的什么事。

    盛間心中熨帖，本想去碰一碰葉知離，聞言伸到一半的手明顯一頓，在未被葉知離察覺的黑暗中悄悄退回原處。

    他已經(jīng)該知足了。

    天色太晚，二人沒再多說，不久便息了聲雙雙睡去。

    第76章 河燈

    次日清晨。

    葉知離在燕泉山的三天里,明明睡時在兩個被窩，醒來后都跑進(jìn)了盛間懷里。

    他對自己睡相已經(jīng)不抱希望，果不其然,哪怕?lián)Q到了紅運城的客棧,他仍然沒能躲過睡熟后的自然反應(yīng)。

    他絕望地從盛間懷里爬出來,啞聲嘆道：不如今晚睡的時候我把自己綁起來吧。

    盛間意味不明道：你確定？

    葉知離想了想那畫面

    好像確實不太對。

    他揉了揉腦袋,應(yīng)該是沒睡醒才會說胡話。

    盛間現(xiàn)在沒什么事,葉知離卻是有法陣要忙。

    就算此次能在墟水洲解決掉魔尊,死氣的事仍然會威脅人間。

    妖魔必須也有自己的輪回,從源頭杜絕死氣的增加，才能徹底結(jié)束這一切。

    而且妖魔的輪回最好建在魔界內(nèi),和人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

    他將客房內(nèi)的桌子收拾出來,攤開他專用的一排法器，打算先將魔尊的半成品法陣重復(fù)畫下來。

    可他越畫越覺得不對。

    奚樂給他看的法陣只勉強能承受一小瓶黃泉水，送樓景同自己入輪回,魔尊忙活了百年不可能只忙活出來這么個玩意兒。

    奚樂的法陣應(yīng)該是從魔尊法陣?yán)锍槌鰜淼囊粋€分支，他得先想辦法先將法陣擴寫。

    以小見大，又知道魔尊的最終目標(biāo),對他而言并不算太難。

    但當(dāng)他以此為根基進(jìn)行擴寫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大法陣的部分內(nèi)核有些眼熟。

    盛間反正閑來無事，就陪在他身邊坐著，偶爾幫他倒杯茶水，遞個工具，一介劍尊活生生成了個書童。

    見他表情不對,盛間關(guān)心道：怎么了？

    每個陣法師都有自己獨特的布陣風(fēng)格，手法大多是對外保密的，但就像盛間無數(shù)次耐心教他平江雨一樣,他同樣不介意盛間看著他布陣，甚至如果盛間想學(xué)，他也愿意傾囊相授。

    但魔尊的這個法陣風(fēng)格，和他實在很是相像。

    他停下手中的釋龍毫，回答道：你還記得之前你給我雕過一只耗子嗎？

    盛間沉默一瞬：你是說爾暇獸？

    葉知離輕咳道：對，就那個。

    爾暇獸是修真界的一種仙寵，半人高，皮毛紫白，長嘴大耳，背上長著對有他小臂長的翅膀，尾巴只細(xì)短一截，煞是可愛。

    他曾和盛間救過一只瀕死的爾暇獸，期間花了不小的代價，可到底還是沒救活。

    他當(dāng)時難過得不行，盛間為了哄他，親手給他做了那只爾暇獸的木雕。

    可惜元衡劍尊劍法無雙，小刀玩得也出神入化，在雕刻方面卻只能說人無完人吧。

    后來他修習(xí)法陣，曾一時走岔了路，想將那只爾暇獸復(fù)活，在木雕上做了嘗試。

    魔尊的大法陣?yán)?，恰巧就有這么一段木雕身上的內(nèi)容。

    聽完他的回答后，盛間眉頭稍稍下壓：魔尊對你很是了解。

    葉知離點頭道：說得自戀些，我估摸著魔尊看過我所有手稿，但前期那些經(jīng)驗總結(jié)不少都是錯的。我臨死前不久才頓悟，根本沒來得及寫進(jìn)手稿里。

    怪不得魔尊的法陣?yán)镉泻芏嘧韵嗝艿牡胤?，原來是學(xué)錯了。

    只是他上輩子不像任星河，有許多陣法師爭相拜讀手稿，魔尊能知道，多半還是六羅門內(nèi)部有妖魔的jian細(xì)。

    如果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他和盛間最后的決裂，未必沒有魔尊在里面推波助瀾。

    葉知離輕輕一曬。

    罷了，都是陳年舊事。

    盛間又向他茶盞里添了些水：在往生隙時，你替奚樂改過法陣。

    沒錯。葉知離展顏笑道，我估計魔尊已經(jīng)找到解決死氣的辦法了。

    盛間：什么辦法？

    葉知離指尖在半空劃了幾下，明黃色的靈力勾勒出個二人都認(rèn)識的物件。

    混元乾坤瓶。

    我們之前一直以為混元乾坤瓶是魔尊用來容納黃泉，將黃泉帶去魔界的媒介。他隨手一揮，明黃色接連墜落在桌上法陣的幾個關(guān)鍵處，可我剛剛發(fā)現(xiàn)，混元乾坤瓶不但可以帶走黃泉，還可以充當(dāng)輪回法陣的陣眼。

    據(jù)說混元乾坤瓶本相比陌昭峰還要大，它能聚集死氣并且凝結(jié)死氣，在仙盟時就養(yǎng)出了不少妖魔的殘肢斷臂，如果在里面布下法陣，再引入黃泉，一個簡易的輪回便成了。

    只要魔尊保護(hù)得當(dāng)，基本不會出什么問題。但前提是，魔尊可以完成輪回法陣。

    盛間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你認(rèn)為魔尊尚未完成？

    葉知離應(yīng)道：如果他完成了，就不會想方設(shè)法將我弄去魔界，之前還只是派手下來捉，現(xiàn)在直接想將我變成妖魔，手段愈發(fā)過激，倒顯得有些急迫。

    這也是他疑惑的一個地方。

    魔尊到底在急迫些什么？

    盛間猜測道：按裂隙的狀態(tài)看，魔界還能撐一陣子，應(yīng)該不單是死氣的事。

    二人又猜了幾個方向，路路都說得通，卻又似是而非，最后干脆將話題放下，葉知離繼續(xù)研究起輪回法陣。

    他越試著去布陣，越覺得魔尊不可能完成。

    當(dāng)年為了復(fù)活爾暇獸，他研究出來的法陣名為喚魂，核心是召喚爾暇獸散在世間的各魂各魄再加以凝結(jié)。

    他現(xiàn)在是想在魔尊法陣基礎(chǔ)上去構(gòu)建，可魔尊法陣的基礎(chǔ)卻是他當(dāng)年的喚魂。

    喚魂法陣乍看起來和魔尊想要的輪回效果相似，但內(nèi)里卻是千差萬別。

    魔尊從一開始就打錯了根基，高樓肯定起不來，不過有些思路倒是很有借鑒意義。

    他在房內(nèi)研究了一天，期間陪盛間吃了早中晚三頓飯權(quán)當(dāng)休息。

    當(dāng)他再次想通一個節(jié)點時，腦海里崩了整日的繩子自中心緩緩垂下，他吐出口濁氣，渾身肌rou都跟著松懈下來，像是閉關(guān)百年走出結(jié)界，重新踏進(jìn)人世，紅運城的喧嘩真切地傳進(jìn)了他的意識。

    他望了眼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盛間詢問道：累了？

    他愣了下，剛才太過投入，都沒察覺到盛間竟是陪了他整日。

    法陣之事對于外人來說很是枯燥，饒是他天賦加身，又是興趣所致，動了一天腦子也覺得有些疲累。

    而盛間卻就這么全程陪了下來，沒有半分不耐煩。

    葉知離笑了下：我還好，你不覺得無聊嗎？

    盛間答道：你在就不無聊。

    這話說得隨意自然，沒故意表忠心的意思，聽起來卻格外真誠，暖得葉知離心頭一熱。

    他伸了個懶腰，慢悠悠地踱步到窗邊，繼而回頭對盛間道：去放河燈？

    盛間本已不抱希望，只當(dāng)昨日葉知離是隨意說說，加上還有輪回法陣的事要忙，便是不去也在情理之中。

    沒想到現(xiàn)在葉知離會主動提起。

    就他們兩個人。

    放河燈。

    葉知離站在窗邊，正側(cè)著身子回頭問他，半張臉被窗外各色燈火染上些不落俗的綺麗，已是絕好的容顏，氣質(zhì)卻更甚于皮相，在無數(shù)風(fēng)浪陰謀中滾過，一雙鹿眼中卻仍不失少年朝氣，讓人見之就心聲渴望。

    魔氣明明還在他體內(nèi)不斷作祟，攪得他頭痛欲裂，渾身經(jīng)脈像隨時要炸開，可他卻像是用了這世間最有效的靈丹妙藥，竟半點都感覺不到了。

    盛間眉目舒展，聲音是自己都未曾注意的平和。

    好，現(xiàn)在便去。

    *

    紅運城的燈會不負(fù)盛名，即使葉知離和盛間出來得晚了些，路上的人比白天都多。

    花燈掛了整街，飛鳥蟲魚，生肖人像，還有的店家弄出了一排燈籠組成的故事，專門請了說書人在店內(nèi)細(xì)說，響木一拍，贏了滿堂喝彩。

    二人一路走一路看，甚至還很有興致地猜了幾個燈謎，尤是葉知離，手上還捏著半個沒吃完的糖糕，悠閑得完全不像正在被修真界各方追殺。

    繞過三門街，拐過四龍口，又向右走了半柱香，他們見到了之前女修說的沓沭河。

    河面上建著架夠十人并排的拱橋，一河清水里飄著盞盞樣式各異的河燈，火光隨著水波搖擺不定，直在人心尖蕩起波瀾。

    有小販見他們手中無燈，熱切地推銷起自己的東西：二位仙長要不要買上幾盞，全紅運城數(shù)我家花燈最為靈驗，寫上愿望放進(jìn)河里，升官發(fā)財，蔭庇妻小，得成大道，保管您心想事成。

    葉知離湊過去看了看：都有什么燈？

    小販一一介紹，燈靈不靈驗再說，口才卻是極好，葉知離聽得高興，價格又不貴，大手一揮買了許多，拉著盛間就往河邊走。

    他分了盛間一半，倆人蹲在岸上慢慢往河中放去。

    輪到最大的那盞雙人花燈時，葉知離掏出毫筆遞給盛間：寫個愿望？

    盛間沒接：你先寫。

    葉知離沒再推辭，提筆在燈面上寫下四個工整楷字。

    天下太平。

    他希望仙魔之戰(zhàn)盡快結(jié)束，世間各處都能像眼前的紅運城，靜好美滿。

    等他寫完，盛間才接過燈筆，在他寫過的另一側(cè)書上四個蒼勁有力的墨字。

    吾愛長安。

    花燈以荷為底，以蓮為蓋，燈芯一經(jīng)點燃就散出橘黃色的暖光，花紋枝蔓盤根錯節(jié)，在地上打出支離破碎的光影。

    葉知離靜靜看著，終是什么都沒有說。

    二人一人托著一邊底座，平穩(wěn)地將花燈放入河中。

    有風(fēng)一吹，那花燈便順著向河中央飄去。

    盛間沒有忍住，在熱鬧的人群中握上葉知離的左手，用指腹輕輕按了按他的掌心。

    等明年今日，我們再來。

    葉知離側(cè)頭看去，那雙載山沉海的眸子里一片燈火閃爍，漫天的光彩都及不上半分。

    他胸口砰砰跳動，一種久遠(yuǎn)的心情跨越滿河熱切而來，宛如初見那般，陌生又熟悉。

    明年今日

    他嘴唇上下一碰，正要回應(yīng)，一道剛聽過不久的女聲在旁響起。

    這不是昨日兩位道友嗎？你們也來放河燈啦？

    之前見過的女修也牽著自己愛人的手，不知何時走到了二人附近。

    女修目光下移，又落在二人也牽著的手上，恍然間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長道：兄弟情深啊。

    第77章 集會

    葉知離臉頰一熱,飛快松開與盛間交握的手。

    他輕咳一聲，卻是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正眼神躲閃的思考時,左手又被盛間握了回去。

    盛間淡淡道：二位亦是伉儷情深。

    誰跟他們亦是??！

    葉知離腹誹兩句后反應(yīng)過來,沖面前的道侶點頭致意道：良辰美景,我和兄長就不耽誤二位賞燈了,告辭。

    說完便拉著盛間拔腿就走,將滿街的繁華遠(yuǎn)遠(yuǎn)拋在背后,連頭都不肯回上一個。

    他路上還不忘對盛間教育：我們現(xiàn)在是兄弟！親兄弟！你亂承認(rèn)什么！

    這得造成多離奇！多嚴(yán)重的誤會！

    盛間對他的教育嗯、對、是的照單全收,然而怎么看都不像打算悔改的意思。

    葉知離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最近對盛間太好了，以至于盛間變得有點猖狂。

    可一想到他對盛間態(tài)度轉(zhuǎn)好的原因,脾氣又怎么都生不起來。

    算了。

    就當(dāng)關(guān)心病人的心理健康。

    花燈看完了,河燈也放過了，二人領(lǐng)略了翻紅運城赫赫有名的燈會，也算是不虛此行,天色越來越晚，盛間需要正常的休息，于是開始一齊往客棧的方向走。

    二人趕上的本就是燈會尾巴,又玩了這么半天,回去時長街將歇，唯有一連串的彩燈還在檐上掛著，將路照得十分亮堂。

    越往回行人越少，偶爾路過條比較偏僻的小巷，便只剩下了他們兩人的影子。

    剛才那點尷尬已經(jīng)過去,葉知離沒話找話地同盛間聊起天：墟水洲有什么類似的節(jié)日和風(fēng)俗嗎？

    盛間回憶了下：沒有燈會，但是冬末會有比較大的集會，也很熱鬧。

    葉知離算算時間,好像也沒差多遠(yuǎn)了。

    其實他重生至今，滿打滿算還沒到半年，可事情一件接一件，比他整個上輩子都跌宕精彩。

    好在已經(jīng)看到了結(jié)束的曙光，不然成天疲于奔命在陰謀詭計里打轉(zhuǎn)，可是真夠累的。

    他腳下步履不停，聲音輕而平穩(wěn)：希望黃泉一事能夠順利，等冬末的時候就可以去參加集會了，集會上都有些什么？

    盛間不愛湊熱鬧，只講著自己零星聽過的信息，好在葉知離也不嫌棄瑣碎，自己在腦海中慢慢將集會的模樣拼湊出來。

    應(yīng)該很有意思。

    以玄澗閣那群人的性格，肯定會去湊熱鬧，到時候會更有意思。

    他正要說話，盛間忽地伸手在他面前一攔，做出個保護(hù)的姿勢，周遭的空氣也都冷了下來。

    小心。

    葉知離放出神識，只在巷口拐角處察覺到了有人經(jīng)過，雖說已是深夜，說不定就是看燈晚歸的路人，但本著對盛間的信任，他還是當(dāng)即喚出了炎朱。

    那人的腳步聲很是輕盈，像是僅用足尖點在青石磚上，纖細(xì)的陰影先一步投在巷口與長街的交叉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