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走便離那酒樓越遠，回身望去，原本熱鬧非凡的三層小樓已不真切，朦朦朧朧的，不似在人間。

    一片寬厚的烏云遮住了原本就細芽似的月亮，有風(fēng)穿巷而過，街尾最后一盞燈應(yīng)著呼嘯聲顫顫巍巍，很快便再也看不到了。

    與姚烏席間歡樂的情緒早就淡了個干干凈凈，他只身信步行于黑暗中，再次想起有關(guān)玄澗閣的幾個傳說來。

    比如之所以說玄澗閣建于黃泉之上，是因為有人在附近見到了黑白無常抓黃泉惡鬼的景象。

    不是鬼修，就是單純的，惡鬼。

    風(fēng)聲呼嘯，像是野獸的悲鳴。

    葉知離前腳剛踏出拐角，修士的本能讓他生出防備，迅速拔劍擋向身側(cè)，隨著一聲脆響，佩劍斷成兩半，劍尖擦著他的臉頰飛過。

    單是這一下他便知道自己不是來人的對手，立刻飛身向后掠去。

    然而來人的修為不知高出他幾何，幾乎是瞬息便移至了他背后。

    那片厚重的烏云終于飄過頭頂，黯淡的月光重新灑入城中。

    葉知離堪堪停住，原地轉(zhuǎn)身持著剩下的半截斷劍擋在胸前。

    下一刻他瞳孔驟縮，差點要喊出聲來。

    來人臉上戴著張面具，像極了過年時張貼的年畫娃娃，臉部比普通的要大了許多，上面還畫著一坨艷色的腮紅，嘴角弧度詭異的向一邊裂著，在他手中長劍映照下泛著森冷的光。

    在他轉(zhuǎn)身時，來人的佩劍已經(jīng)從身后挪至身前，只是尚未出鞘，僅做攻擊之勢。

    他很快冷靜下來，左手下翻，一件法器從袖口滑落進手中，準(zhǔn)備隨時出招。

    然而下一刻，二人齊齊停住動作。

    葉知離狐疑地看向來人的劍鞘，只覺分外眼熟。

    這不是他當(dāng)年給盛間煉的劍鞘嗎？！

    他自己水平自己清楚，如果盛間拿著他煉的劍去斬妖除魔，估計出不了幾招劍就因為承受不住靈力斷了，想給盛間練出一把能用的劍，他還得再修煉幾十年。

    但是劍鞘就容易很多，他只要根據(jù)盛間常用劍的特性挑選幾樣合適的珍寶，再以靈力輔佐，最后打上法陣就差不多了。

    特地找人煉制劍鞘的并不少，可盛間只會用劍，六羅門對又他沒什么好臉，他煉器和法陣都是自學(xué)的，散裝風(fēng)格太過明顯，放眼整個修真界也只他一家。他絕對不會認(rèn)錯，眼前這人的劍鞘，就是他當(dāng)年給盛間煉的那個。

    可這東西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葉知離脫口而出：你劍鞘哪里來的？！

    來人頭稍稍一側(cè)，像是向下看了眼，緩緩道：內(nèi)人所制。

    那聲音正如這漆深夜色，冰涼沉穩(wěn)，山崩不驚，萬事不喜。

    葉知離當(dāng)場愣住，這分明就是盛間！

    不對，盛間不是該坐守六羅門的嗎，怎么會在這里裝鬼嚇人？

    他下意識就想問上一句，又想到二人已經(jīng)和離，自己還成了仙盟的葉子，話到嘴邊堪堪改了口：這位兄臺，你我無冤無仇，不知這是作何？

    盛間似是想了想：打劫。

    葉知離：？

    盛間補充：缺錢。

    葉知離：？？

    堂堂元衡劍尊怎會淪落到此種地步！六羅門呢？你們滅門了嗎？

    自己死去的這二十年都發(fā)生了什么？

    盛間將佩劍稍稍抬了抬：你認(rèn)得它？

    葉知離搖頭否認(rèn)：不認(rèn)得，只是覺得好看。

    隨著他的動作，臉頰上因為斷劍劃傷的口子滲出一串血珠，刺眼的紅色在白皙皮膚上迅速滑落，順著下頜滴在他持劍的右臂上，暈出幾朵小血花來。

    盛間心中一動，大約是想到了什么，握著劍的手不由緊了緊，語氣卻仍是淡淡的：你臉受傷了。

    葉知離伸手摸了摸，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

    還不是你打的嗎！

    第4章 入閣

    他不甚在意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心里分析眼下的情況。

    以元衡劍尊的威能，如果想殺他，他根本沒有機會還站在這里。

    另外，原主這張臉與他還是有幾分相似的，他與盛間做了那么多年夫夫，雖說鬧到和離，其實也沒什么大仇，盛間這人重情，多半是被勾起什么回憶了。

    這是不是證明，自己可以跑了？

    對，行走江湖，臉很重要，不然兄臺你也不會出來打劫還帶著面具啊葉知離試探道，那什么，如果沒什么事，我先回去療傷了？

    盛間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葉知離摸不準(zhǔn)盛間什么意思，右腳向后退了一步。

    盛間還是不動。

    葉知離拔腿就跑，他可不打算跟盛間相認(rèn)，倆人離都離了，還摻和那么多做什么呢。

    可臨到拐角時，葉知離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兩旁的店鋪大門緊閉，有風(fēng)蕩起枯葉打在搖擺著的燈籠上，盛間握劍站在青石長街盡頭，如同陷在異境里，最孤獨突兀的那抹白，自始至終都一動未動，讓人忍不住去猜想，他已經(jīng)站了多久。

    他還要站上多久。

    *

    葉知離按著姚烏指的路又拐過一個彎，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那家唯一亮著燈的明來客棧。

    他臉上的傷口不深，盛間從來不屑用什么陰毒的手段，來時穆詠歌給他準(zhǔn)備了不少丹藥，回到客棧以后很快就修復(fù)止了血，等到明早，疤都不會留下。

    只是葉知離左思右想，實在弄不明白為什么盛間會在墟水洲。

    二人算是和平分手，那時他的修為已經(jīng)小有所成，打算去更遠的地方逛上一逛，沒想到剛走出六羅門邊界就遇見了那么多的妖魔。

    他金丹自爆，又不是在六羅門界內(nèi)出的事，盛間應(yīng)當(dāng)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

    可如今二十年過去了，六羅門遙在腹地，與墟水洲相隔有萬里之遠，盛間竟舍得拋下六羅門，跑到墟水洲來打劫？

    盛間可是修真界劍道魁首，左右都不會缺靈石用，何況是打劫他這么一個小人物，實在是莫名其妙。

    不過他沒在這個問題上深究，畢竟是前夫了，過去的就隨他去吧，明天就要進入玄澗閣了，他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

    第二天一早，姚烏準(zhǔn)點來到客棧大堂接葉知離。

    一見面就先是為昨晚中途離席道歉云云，葉知離沒放在心上，倆人客套了兩句后就出發(fā)了。

    玄澗閣坐落在墟水洲北面的一座山上，從遠處看去，只覺得方方正正的，和普通門派沒什么區(qū)別。

    雖然關(guān)于玄澗閣的情報不多，不過最基本的閣主的情況，葉知離還是知道一點。

    天玄君，姬踏雪。

    亂世出英雄，而天玄君姬踏雪無疑是群雄中最著名的刀客。

    當(dāng)年墟水一戰(zhàn)，是姬踏雪長刀劈五岳斷冥河，以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攔截了想要從墟水洲裂隙口進入人世間的妖魔。

    自那以后，姬踏雪連接附近的散修在墟水洲以北建立了玄澗閣，守護此方平安。

    之后近百年的歲月里，無論其他裂隙口情況如何，玄澗閣巋然不動，未曾出過任何差錯。

    在玄澗閣大殿前，葉知離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刀客。

    姬踏雪的名字清清冷冷，人卻是一團和氣，雖然不似姚烏那般熱情，卻也讓人生不出距離感。

    葉聯(lián)絡(luò)使一路辛苦了。

    葉知離拱手：姬閣主言重，閣主鎮(zhèn)守墟水洲近百年，晚輩欽佩不已，今日能見到閣主，乃是晚輩三生有幸。

    姬踏雪笑道：你我都是為了這太平之景罷了。時間還早，讓姚烏先帶你在這閣中走走，認(rèn)認(rèn)路，玄澗閣還有幾人未歸，等人齊了，再為葉聯(lián)絡(luò)使設(shè)宴接風(fēng)。

    葉知離：姬閣主費心了。

    短暫的交流過后，姚烏帶著他離開了大殿。

    姚烏：小葉子，你看我說吧，我們玄澗閣真挺好的，姬閣主多和善一個人啊。

    葉知離還未說話，一道嬌弱的女聲率先響起：這位就是新來的聯(lián)絡(luò)使吧！

    葉知離停步看去，只見一個穿著黃粉紗裙，身材高挑纖細，面含桃花的姑娘正邁著小碎步朝這邊跑來。

    姚烏為他介紹道：徐宋，是個劍修。

    徐宋藏在姚烏身后，探出半個腦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葉聯(lián)絡(luò)使好呀。

    葉知離也跟著探頭：你好呀。

    徐宋的臉更紅了，用手擋著在姚烏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姚烏眼珠子在他和徐宋之間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笑意漸勝，側(cè)身將徐宋推了出來：小葉子，徐宋說想帶你逛逛玄澗閣。

    葉知離瞧了眼徐宋那副含羞帶怯的模樣，他倒是不挑誰帶他認(rèn)路，只怕溝通不暢。

    不過徐宋到底是玄澗閣的人，認(rèn)個路，應(yīng)該沒問題吧？

    他朝徐宋行了個禮：那就有勞徐姑娘了。

    姚烏將手中折扇一合，意味深長地拱了個手：姚某公事繁忙，就不再打擾二位。說完便很快離開，去處理那些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公務(wù)了。

    徐宋一手掩面，一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葉聯(lián)絡(luò)使這邊請。

    葉知離含笑道：徐姑娘如果不嫌棄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葉聯(lián)絡(luò)使四個字也太長了。

    徐宋水汪汪的一雙眼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終于露出了二人見面后的第一個笑容：那你叫我宋宋就好。

    葉知離眨眨眼，宋宋這稱呼好像太近了些，有點不太叫得出口，只是徐宋弱柳扶風(fēng)卻滿面期待的模樣，他又不好拒絕，只能應(yīng)下：好。

    二人肩并肩走了一段路，徐宋終于不再像乍開始那么拘謹(jǐn)，雖然嗓子還帶著氣音，但話慢慢多了起來。

    葉知離心想，徐宋性子應(yīng)該挺活潑的，就是畢竟男女有別，剛認(rèn)識的時候會不好意思。

    總的來說是個挺可愛的小姑娘。

    就是身上的香氣有點重。

    徐宋：葉大哥好厲害啊，年紀(jì)輕輕便能來玄澗閣當(dāng)聯(lián)絡(luò)使，往后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葉知離鼻子動了動，考慮到姑娘家的面子，忍住沒有去摸：你也很厲害，能奮戰(zhàn)于大戰(zhàn)的最前線，心志比我們這些人都要強上許多。

    徐宋：我從小便立志當(dāng)一個行俠仗義，斬妖除魔的俠客~

    葉知離見小姑娘鮮活生動表情，不由笑了：我也是。我也想當(dāng)一個修士，保護想保護的人。

    徐宋眨眨眼：那我們可謂是志向相投了。

    葉知離：對。

    徐宋：既然這樣，葉哥哥和我結(jié)成道侶怎么樣？

    葉知離：？

    等等，話題怎么轉(zhuǎn)變這么快？

    而且剛認(rèn)識也沒多久吧？

    徐宋握上葉知離的手，眸中一片深情：不瞞葉哥哥，剛剛遙遙一眼，我便覺葉哥哥儀表非凡，氣質(zhì)端方，這才主動跟姚烏哥哥申請帶葉哥哥逛玄澗閣，一番相處下來，更是心生仰慕。

    如果葉哥哥不嫌棄宋宋，宋宋愿與葉哥哥同舟共濟，守衛(wèi)這人間太平。

    葉知離哪里見過這種陣仗，嚇得連忙將手抽回來：徐姑娘，婚姻之事豈能兒戲。

    徐宋向前湊了湊：我是真心喜歡葉哥哥

    葉知離：阿嚏！

    葉知離：徐姑娘，其實我喜歡男人！

    徐宋眼睛更亮了，重新抓起他的手按向自己胸口。

    也不知道徐宋一個瘦弱的小姑娘哪里來的手勁，葉知離堂堂七尺男兒硬是沒能掙開，大喊著別別別身子死命向后撤，可徐宋動作來得又快又猝不及防，他的手眨眼間便碰到了。

    葉知離絕望地閉上眼，卻只覺手下一凹，像是空氣陷了下去。

    咦

    葉知離偷偷睜開一條縫，徐宋原本就只是微隆的胸膛直接平了。

    徐宋再次張口，原本中氣不足的女聲消失了個干干凈凈，甚至變得有些粗獷：那可真是太巧了！

    葉知離：！

    臥槽！

    怎么是個女裝大佬！

    葉知離心中驚恐，被徐宋抓著的手卻仍是拔不出來。

    徐宋泫然欲泣：葉哥哥，我只是愛好此道，莫非你嫌棄我嗎？

    葉知離斷然否認(rèn)：沒有沒有。

    徐宋：那你就是愿意與我結(jié)成道侶了？

    葉知離喉嚨動了動，用下巴點了點二人仍舊握在一起的手，徐宋了然松開，只是怕他跑了似的，仍與他離得很近。

    他揉了揉發(fā)疼的手腕，好家伙，都紅成了這個樣子，徐宋是用了多大的勁啊。

    二人在一處停留太久，不遠處已經(jīng)有人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葉知離輕咳一聲：我比較喜歡正氣凜然，高大威猛的那種。

    徐宋將墜未追的淚珠凝在眼邊，表情也跟著一頓，似有所悟地點頭喃了句我知道了，說完便喚出飛劍不知道跑向了哪里。

    葉知離看著徐宋離去的背影，長長吐出了一口濁氣。

    解脫了。

    他轉(zhuǎn)過身打算離開，卻再次遇到了和剛重生時同樣的問題。

    他不認(rèn)識路。

    天空從昨夜起便陰沉沉的，像要下雨。

    葉知離提起笑容，向剛剛不遠處看熱鬧的玄澗閣弟子走去。

    第5章 女鬼

    徐宋的離開給葉知離留下了兩個疑問。

    一，大多修真門派駐地是不允許弟子借助法器飛行的，但是徐宋御劍去得很是利落，像是早就習(xí)慣一般。

    二，徐宋說完知道了就走了，顯然是有后招。

    給他帶路的玄澗閣弟子解決了他第一個疑問。

    玄澗閣為防御裂隙而存在，人少事多，為免支援不及時，駐地內(nèi)允許使用法器飛行。

    很快，中午在房間休息時，第二個疑問的答案也來了。

    玄澗閣占地面積比得上一個中型修真門派，但由于主要人員都是散修，成立時間也相對較短，建筑物排列并不密集，顯得有些地廣人稀。

    玄澗閣給聯(lián)絡(luò)使安排的住處在中央偏東一點，無論從風(fēng)景還是風(fēng)水的角度來說，位置都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