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鹽 第10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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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今天是幾月幾號?”我晃了晃昏沉的頭,詢問道,“我們不是剛從醫(yī)院出來?” 手臂細了不少,肯定離我被帶走的那天過了很久,我忘記了這段時間內(nèi)的所有事,這不正常。 幾秒后,安德烈的眼淚就像不要錢似的落下來,弄得我一頭霧水:“你昏迷了這么多天,我還以為,嗚,以為自己把你害死了!” 我皺了皺眉,安撫了幾句:“我這不還活著,別哭別哭……你給我注射的什么東西?” “營養(yǎng)針?!彼V定道,“不然哥哥靠什么活下去?” 我環(huán)視房間,分明是山間別墅里我見過的主臥,心里的疑惑越來越大:“我昏過去后,你不送我進醫(yī)院,讓我住在你房間?” “去醫(yī)院的話你會被他們帶走,我不能再和哥哥分開。再說我請了許多醫(yī)生,他們都說你是心理原因,送去醫(yī)院也沒辦法,只有等等看?!?/br> 他的一番話還算有點可信度,我對自己時不時犯失憶癥這事并不懷疑,只是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一時半會又說不出來。 “算了?!蔽胰嗔巳嗝夹?,對這種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頗覺無奈,“你出去吧,讓我休息下?!?/br> 安德烈頓了頓,低聲說:“我有個禮物想給哥哥看,本來以為再也沒機會送出去,沒想到正好哥哥醒了?!?/br> 我心頭微暖,這個便宜弟弟雖然任性,但有時候的確可愛。 剛剛對他的態(tài)度有些沖動,看在他好不容易把我從醫(yī)院解救出來的份上,我也不該隨便懷疑,不由笑著放柔了聲音:“什么禮物?我們之間還要弄這種形式?” 他一聲不吭,緩緩脫下外套,解開上衣紐扣。 安德烈上半身的肌rou線條優(yōu)美流暢,我見過許多次,這次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半晌說不出話。 曾經(jīng)白皙無暇、連一道傷痕都沒有的皮膚上紋滿了青黑色圖案,一個個張牙舞爪的猙獰惡鬼從腰腹處層疊盤踞,背后的惡鬼紋身攀過肩膀伸出利爪,仿佛要從皮膚更深處抓取什么。 而唯一沒有被惡鬼占滿的左側(cè)胸膛,端端正正的紋著三個字—— 許俊彥。 第177章 我盯著安德烈的刺青看了很久,心情微妙,大概類似于愛干凈的家庭主婦看到孩子弄了滿墻壁母親節(jié)涂鴉,以及半夜驚醒時發(fā)現(xiàn)貓咪蹲坐在床頭嘴里叼著老鼠等待獎勵。 無力,好笑,又有些微不合時宜的感動。 “怎么突然想到去紋身?” 他向我走來,身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惡鬼面孔離我更近,然而在如此鮮明的沖擊下,安德烈的臉越發(fā)顯得美艷出塵:“想了很久?!?/br> 我抬手拂過皮膚上的墨色字跡,無比慶幸自己把簽名練得字跡俊逸,多少沖淡了名字紋在別人身上的尷尬感:“你弄成這樣,mama肯定要不高興?!?/br> “我早成年了?!彼擦似沧欤八趺聪腙P(guān)我什么事?” “痛不痛?” 安德烈搖頭,我示意他穿回外衣,他乖乖照做:“不痛。再說哥哥和我的是一對,我很開心。” “我也有?在哪里?” 我腦海里根本沒有這件事的記憶,但問得很平靜,仿佛自己沒有在失憶時被任性妄為的弟弟隨意擺布。 他瞪大眼睛,比我還要驚訝,好一會兒才試探著問:“哥哥不生氣?” “我生什么氣?” 我和安德烈對視幾秒,看他沒反應(yīng),伸手自己解開睡衣。他愣愣的看我,表情凝固時像個漂亮單純的洋娃娃。 其實很好找,在我小腹偏下的位置,結(jié)的痂已經(jīng)脫落了大半,露出線條流暢的刺青。圖案很美,于蒼白的皮膚上綻放出隱晦的色情。 荊棘裹在不知名花朵間,層疊環(huán)繞著中間的名字。 andrei。 我輕輕撫摩過那個紋身,半天沒說話。安德烈反倒慌了,上來握住我的手腕:“哥哥覺得怎么樣?” “好看?!蔽野矒岬呐牧伺乃氖直?,“你開心就好。” 他咬著嘴唇,眼神在我身上來回掃,不放心的說:“哥哥,你好像有點不一樣?!?/br> “哪里不一樣?”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通情達理的解釋道,“你給我紋身前肯定問過我意見,但是我得了心因性失憶癥,經(jīng)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稀里糊涂的答應(yīng)了你。這不是你的錯,怪我沒來得及說清楚。紋都紋了,只有接受,難不成我還能打你一頓?” “失憶癥?經(jīng)常發(fā)作嗎?” “最近挺頻繁?!蔽铱嘈α讼?,“之前摔壞了頭,可能有些后遺癥,在慢慢恢復(fù)?!?/br> 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我動了動自己的腿,雖然動作艱難滯澀,但能緩慢活動是個不錯的兆頭。 前段時間認不出字的狀況也好轉(zhuǎn)許多,這具殘破卻頑強的身體憑著一點生存本能,到處修修補補,勉強支持到今天。 “別亂動?!卑驳铝覕r住我的動作,金色額發(fā)遮住眼底神情,我聽到他語氣關(guān)切,聲音柔軟,“我知道你躺久了不舒服,等明天讓醫(yī)生來檢查后再下床,好不好?” “別用哄小孩的語氣。” “知道啦,哥哥?!?/br> 我順從的躺下,并不是因為被他說服,而是之前注射入我血管的針劑開始發(fā)揮作用。意識逐漸昏沉,再次陷入昏睡前我心想這小子哪兒來那么多藥?兩只手臂上的血管都青紫了,全是針孔,他還當(dāng)我沒看到。 醫(yī)生說可以做復(fù)健,于是接下來的幾天里我都艱難的拄著拐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安德烈先緊緊盯著我,生怕我跑了,后來意識到我這副一瘸一拐的樣子,估計還沒出別墅就能被捉小雞似的捉回來,他才放棄了盯梢的幼稚行為。 能下床以后,我對外面的情況掌握得多了一些。不過沒見到mama派來的管家,幫我復(fù)健的是幾個外國女人,個個身材高大肌rou結(jié)實,站在那里就很有威懾力。 安德烈說是保姆,我跟著尹文君玩過挺長時間的射擊,這幾個女人手心的槍繭比俱樂部的教練還厚。但他這么說,我也當(dāng)做真的保姆看待。 她們聽得懂中文,只是說得不好,除了基本幾個詞匯常常答非所問。我換了其他語種依次嘗試,有一個對西語有反應(yīng),我便加大力度和她打好關(guān)系,結(jié)果第二天這個女人就被安德烈解雇了。 他對我的一舉一動都過分緊張,恨不得時時刻刻和我黏在一起,外出回到別墅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在哪。 我全盤接受,甚至花了很多心思安撫他。比起不斷被注射來路不明的藥物,過度掌控欲沒什么大不了的,更何況安德烈長得好看,撒起嬌也賞心悅目。 他不主動要求zuoai,大部分時間只是讓我躺在懷里給我讀書,或者和我一起畫畫。mama、楊沉、宋城等人的存在被我們刻意忽略,維持著這種彼此心滿意足的平衡,我和安德烈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兄弟。 這些天我想明白了很多。自私殘忍,任性妄為,我行我素,他用從mama身上學(xué)到的特質(zhì)對抗她,我和刺青一樣,都是信手拈來的一把鋒利長刀。 意識到這件事并沒有叫我難受,換作以前,我肯定要東想西想一大堆然后把自己折磨得夠嗆,什么親情的意義,我在安德烈心里的位置,mama對我的看法?,F(xiàn)在我能很平淡的一邊抱著他一邊走神,壓根不放心上。 沒有必要糾結(jié),人注定要和外界力量斗爭,煽情一點的說法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安德烈的劫是苛求完美的mama,宋城的劫是不被家庭所容的夢想,楊沉的劫是永遠不懂得愛和珍惜。 那我的劫是什么? 陽光落在安德烈身上,將發(fā)絲眼睫照耀得近乎透明。他抬眼看我,眼里像含著一汪碧藍湖水,波光粼粼,淡薔薇色的嘴唇抿出一個淺笑,臉頰上有甜甜的酒窩。 圣潔,美好,只要順遂他的心愿,他可以成為夢中的金發(fā)天使。 “我沒想到真的會有這樣的日子?!卑驳铝也淞瞬湮业牟鳖i,依戀的呢喃,“就像做夢一樣。哥哥,誰也不會來打擾我們,再也不用回那個討厭的家。” 我笑了笑,在他的額頭印下一吻。夕陽把絢爛的光灑滿天際,最終變成一顆赤紅的心,搖搖欲墜的掛在邊緣等待被暮色吞噬,看起來撐不住了,只好認命。 明天太陽照常升起,我的劫從始至終沒變。 尹文君來的時候悄沒聲息,我正脊背冒汗的往前一步步挪蹭,握著扶拐的手用力到骨節(jié)發(fā)白。忽然聞到一縷煙味,還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回頭一看是他倚在門邊,明明長著張清俊文雅的臉,故意做出懶洋洋的姿態(tài)。 “怎么不說話?嚇我一跳?!?/br> “我怕呼出口氣會把你吹走?!彼c評道,“瘦成這樣,很有病美人的味道?!?/br> 我對尹文君的信口胡扯無語了幾秒,能將一個面無血色如同幽靈的男人說成病美人,不愧是他。旁邊照顧我的女人過去把煙掐了,這回輪到他嚇一跳:“搞什么?!” “禁煙,我是病人?!蔽移沉怂谎?,繼續(xù)艱難的邁腿,“安德烈怎么會讓你進來?” “作為他的合作伙伴,我有權(quán)在這里進出。再說這房子還是我抵押給你mama的,最后到安德烈手里,變成你在住,真夠緣分?!惫植坏靡木昙o輕輕就有資本搞投資創(chuàng)業(yè),原來是把自己的房產(chǎn)賣了。他盤腿在榻榻米上坐下,“許俊彥,你們家的人是不是都有點神經(jīng)質(zhì)?” “沒辦法,他們追求利益到魔怔的地步?!蔽艺f,“你見過這種情況下的正常人?” “和我家一樣,個個斗得堪比烏眼雞。”他笑了笑,“蘑菇弟弟,咱們倆才像一家人,可惜生錯了地方。” “這話別讓安德烈聽到,否則他又要發(fā)瘋?!?/br> 雖然心知尹文君稱不上什么好人,奈何他笑瞇瞇的樣子親和力太足,自來熟的夸“保姆”氣質(zhì)獨特做事認真,然后支使她端茶倒水。那女人離開房間,我也松懈下來,坐著和他隨口閑聊幾句,他頓了頓:“你變了很多。” 我看了看自己,臥床修養(yǎng)了這么久,渾身上下大概沒有一處維持原樣。尹文君擺擺手:“是給我的感覺不同。你以前總是……不知道怎么形容比較合適,消極?低沉?讓人覺得你有很多話悶在心里不說,連帶著周圍氣壓都低幾個度?!?/br> “以前我沒想開。”我說,“其實人不用把自己弄得那么累,我一開始圖的就是漂亮臉蛋,現(xiàn)在身邊有個美人弟弟無微不至的照顧我,挺好,不想折騰了。” 他仔細的打量我,嘆了口氣:“安德烈雖然聰明,但脾氣像個孩子,有些事上欠考慮,恐怕不能保你一生?!?/br> 我默了片刻后開口:“我mama還讓你說什么?” “你猜到了。”尹文君尷尬的聳了聳肩,“我覺得我裝得很像中立方?!?/br> “詐你的,沒想到你承認得這么快。安德烈不可能放外人進來,你能見到我,多半因為他被mama叫走,一時沒法脫身?!?/br> 他無奈道:“你知道我不喜歡插手別人家事,但又得罪不起,只好消極怠工。算讓我見識到了,世界上還有這么偏心的母親。” 我不置可否,她對我一向如此,自從知道我和安德烈搞在一起后,表面的溫情也蕩然無存。 “她說可以給你打一筆錢,足夠衣食無憂,而且保證你去國外開始新生活,不會被任何人找到,唯一的要求是不要再和安德烈有聯(lián)系?!币木f,“只要你同意,她會安排立刻動身?!?/br> 我出了一會兒神,閉了閉眼睛:“我本以為這話她會親自來說,沒想到連看我這個兒子一眼都不愿意?!?/br> 她對我一定特別失望,幸好我已經(jīng)不在乎。 “轉(zhuǎn)告她,不用給我錢或機票,只需要她幫我支走別墅里的所有人,包括安德烈。再給我一輛車,我有手有腳,會自己離開?!?/br> “你的腿能開車?要不要我在山下接你?” 可能以為我會拒絕,聽到我同意后尹文君小小的松了口氣,隨后又皺起眉,滿臉不贊同:“俊彥,外面找你的人很多,你走了住在哪?怎么生活?為了一時賭氣把自己搭進去,劃不來?!?/br> 我搖頭,垂下眼睛,擺出聽不進勸的一副固執(zhí)姿態(tài)。他苦口婆心循循善誘了半天,見我堅決不改,只好說:“遇到麻煩給我打電話,好歹也是從小的交情。我這個人雖然沒有幫你改變現(xiàn)狀的能力,但不至于一點忙都幫不上?!?/br> “謝謝你,蚯蚓哥哥?!甭牭竭@里,我認真的看向尹文君,“見到我mama拜托你和她說一聲,我已經(jīng)為她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埋單了。” “她最大的錯誤就是把安德烈養(yǎng)成這種性格?!彼幻魉裕虼藳]多想的安慰我,“出去避避風(fēng)頭也好,等過幾年什么愛恨糾葛都淡了你再回來。換了新地方別忘了我說的及時行樂,開心活著最重要?!?/br> 我笑了笑,說:“我知道,我都明白的。” 第178章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我不再是我了。 郁積于心的無力與疲憊將我推至搖搖欲墜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