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翊卻生來就是塊習(xí)武的料子,范老大不僅花重金請名師和武學(xué)秘籍，還親自督導(dǎo)他每日練功,從不懈怠。

    此外,就連詩書禮義也沒落下,全按著最好的教導(dǎo)來。

    若不是年歲上差得太近，幫眾們定要以為這兩個孩子都是范老大在外的私生子，否則就憑范老大那不茍言笑殺伐果決的性子，憑什么對他們?nèi)绱松闲模?/br>
    再說回寇翊和竇學(xué)醫(yī)，這兩個人雖然自小一起入幫一起長大，可性子和做事風(fēng)格都截然不同。

    范老大貴為幫主，這些年卻不是唯我獨(dú)尊著過來的。幫派內(nèi)自視甚高者多,人心雜，不服管教者也多。

    竇學(xué)醫(yī)雖圓滑溫善，可也難免受人刁難，只要有人欺負(fù)他，他就巴巴地去告狀，一點(diǎn)也不怕麻煩了范老大。

    寇翊則不同，他似乎從來就沒長小孩子的心性，不哭不鬧不惹事，也不與人往來，要多省心有多省心。

    天生優(yōu)越的根骨加上日日夜夜的勤學(xué)苦練，讓寇翊年紀(jì)輕輕便挑了幫派的大梁，成為了范老大手下最得力的心腹。

    所有人都有貪欲，一個如此大的幫派，內(nèi)部覬覦權(quán)勢的人也絕非少數(shù)。

    副幫主和分舵主的位置有多少人搶破了頭都得不到，可寇翊似乎純粹過了頭，面對這樣唾手可得的地位看都不看，也從來不主動親近拉攏幫眾們。

    何止是不親近，基本算得上是不理睬，只有公事公辦的時候才跟旁人沒什么感情地說上一兩句。

    如今他直朝著這邊而來，幫眾們第一反應(yīng)就是要布置任務(wù)，目光都向他投擲過去。

    果然，寇翊先開口道：游船正處外邦海域，不可懈怠。各位不用圍于一處，這邊留兩三個人，其余的人回到原本的位置，輪番休息，提高警惕。

    幫眾們不約而同地看了看寇翊泛紅的眼睛，都看出來他心頭憋著一股火氣。

    有人欲言又止道：那...熊家兄弟的事？

    寇翊抬眼看那人，破天荒地解釋道：熊家兄弟炸毀住船意圖殺人在先，以命做抵罷了。

    幫眾們一驚。

    先是驚訝于寇翊竟真的張口解釋，而后才驚訝于這件事本身。

    就說住船怎么好好的就爆炸了，原來是那兩只熊干的？

    熊家兄弟與寇翊近來關(guān)系不和，幫中人其實(shí)有所耳聞。住船爆炸一事存疑，幫主處理得也很草率，只說是意外。

    如今這一來，不管真假，熊家兄弟死在裴郁離手里倒算是有了個由頭。

    又有人說：這事兒說得過去，那放掛頭出來攪局的事怎么說？

    寇翊哪里是容得別人質(zhì)問的人，幫眾敢問，卻沒想著真得到什么回答，旁人也都要給問話的人豎大拇指，佩服他上趕著找不痛快。

    可寇翊沒有其余反應(yīng)，只說：此事待回幫之后我自會請罪。

    幫眾們都傻了傻眼，不再多問了。

    甭管事情是裴郁離自己惹的還是寇翊指使的，這明顯都是寇翊給擔(dān)下來了。誰的人誰管教，手下人做了錯事，主子樂意自己擔(dān)責(zé)便擔(dān)，旁人沒法說什么。況且寇翊也沒仗著幫主的偏愛大言不慚，而是保證了會去請罪，算是給了這些幫眾天大的面子了，他們還有什么好計(jì)較的？

    他們只是想不通，寇翊這向來不憚于外人眼光的人為何多嘴與他們說這一番。

    而且話都說完了，怎么還不走？

    寇翊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下，繼續(xù)道：如今這船上對他有敵意者甚多，我不能時時看顧，勞煩各位稍加...

    這個不麻煩，幫眾們立刻反應(yīng)過來，有人應(yīng)道，我們都在這里，不叫旁人接近客房就是。

    他們總算是知道這一整日寇翊為何幾乎不出房間，就連煎藥也是迅速拿了藥材便回去，原來不是離不開人，是怕有人對裴郁離不利。

    就連現(xiàn)在在這里同他們好言好語地解釋，也都是為了替裴郁離尋個安全的保障。

    我行我素的孤僻怪也有這一天，簡直比唱臺上郎情妾意的戲碼還要精彩。

    這份心思落到旁人的眼里就是要被當(dāng)成背后的熱鬧說的，可寇翊不甚在意，又說了聲多謝便往下層倉庫去了。

    熊家兄弟的死狀太過于慘烈，任由誰來收拾都會落下個心狠手辣的把柄，未免有心人拿其做文章，他得把痕跡都消抹干凈。

    寇翊嘆了口氣，心說他也不知究竟是欠著誰的了，血刺呼啦的尸體也要他去碰。

    碰一下，吐一天。

    最終究竟碰了幾下那令人作嘔的尸身，寇翊沒有仔細(xì)去數(shù)。

    總之他將兩具尸體明目張膽地扔進(jìn)海里喂魚之后，回到臥房沐浴了至少兩個時辰。

    池子里的水換到第三次的時候，寇翊還是越想越氣，氣得他連晚飯都不想給某個剛醒沒多久的病人準(zhǔn)備。

    可是裴郁離的聲音卻隱隱約約的傳了過來。

    寇爺。

    那扇露骨的屏風(fēng)靠在墻角，兩人之間并無外物遮擋。裴郁離躺在被子里動彈不得，自然什么也看不見。

    寇翊耳邊的水流聲噗噗噗的，他并不想搭理裴郁離，裝沒聽見。

    寇爺？裴郁離又喚了一聲。

    寇翊閉上了眼睛，身體往下滑了滑，讓水流沒過他的頭頂。

    他聽到裴郁離的聲音便心亂如麻，可他并不想這樣。

    什么樣的仇恨能讓裴郁離對熊家兄弟下那樣的狠手？寇翊不想再去想，可又不得不去想。

    僅僅是為主子報(bào)仇嗎？那為何報(bào)完仇后便一心求死，全然沒了生的希望。裴郁離這一輩子難不成就只為主家活著，為李小姐活著？

    寇翊想到此處，心里突然拉扯著疼了一下。

    他又何嘗不是，若不是為了報(bào)范哥救命和養(yǎng)育的恩情，他寇翊現(xiàn)在又該在何處？

    或許孤苦無依，也或許，已經(jīng)被自以為最親的人買兇殺了，死得干干凈凈，連一絲來過這世上的痕跡都不會留。

    寇翊屏著呼吸，臉頰被溫?zé)岬乃鹘煤芗t。

    他突然覺得有些諷刺。

    這世上可憐的人有很多，一無所有之后，唯獨(dú)剩下的就只有一條命。

    他愿意把自己的命交給范哥，一輩子為報(bào)恩而活，這是自愿的。

    那他憑什么死死抓著裴郁離的命不放手，他究竟有什么立場？

    放屁！

    寇翊腦子很亂，自己又反駁了方才那想法。

    他做事什么時候顧過立場了？他就是不想，他就是希望裴郁離能活著，這又怎么了？

    若是做什么之前都要先講講道理，說什么之前都要先畏手畏腳思前想后一番，他還是寇翊嗎？

    寇翊...寇...

    上方又有隱約的聲音，寇翊終于感覺到了窒息，嘩得一聲鉆出了水面。

    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的同時，不遠(yuǎn)處的呼喚聲戛然而止。

    寇翊頗有些煩躁的扯過中衣披在身上，起身走到床邊，面色不虞地看了看裴郁離。

    后者眼中銜著氤氳，似乎是剛從睡夢中醒來不久。

    他正在發(fā)熱，昏昏沉沉間總是半夢半醒，一雙眼睛也似乎還沒回過神，望著寇翊許久，才小聲道：我聽池子里許久沒有動靜，擔(dān)心你有什么事。

    寇翊這澡一洗就是兩個時辰，洗得裴郁離一會兒睡一會兒醒。

    這方迷迷糊糊睜開眼，明明床尾還見有水汽在往上冒，卻聽不見一點(diǎn)聲音，裴郁離是真的有些慌亂。

    但凡是清醒的狀態(tài)下，他都不至于覺得寇翊洗個澡能出什么事?？蛇@高燒不下燒得頭暈，自然腦子也跟著遲鈍。

    寇翊心中一動，木著臉離開了床邊。

    心說算這姓裴的還有點(diǎn)良心，那便大發(fā)慈悲給他準(zhǔn)備份晚飯罷。

    兩人之間這微妙的氣氛又持續(xù)了幾日，游船的航速變慢了許多，據(jù)說還有一日便能行至司斯薩海峽。

    寇翊白日依舊坐在艙口押鏢，只有每日的三餐和三餐后的服藥時間里，才會回到房中，一句廢話都不多說地喂飯喂藥，將冷落貫徹到底。

    當(dāng)然，態(tài)度冷淡和親力親為是不沖突的。

    每日的藥都要于前一夜先煎兩個時辰，這個過程寇翊不敢假手于人，他也不想再回到房間里巴巴地煎藥。

    真心是真心，非要刨出來叫對方看，也得對方看得懂肯接受才行。

    顯然，裴郁離并不能給他任何回應(yīng)。

    所以寇翊趁著剛?cè)胍贡闳チ藦N房，在里面照常呆了兩個時辰的時間，才端著藥盅出來。

    他剛走到客房門前，就被一幫眾叫住了。

    寇爺，那幫眾指了指艙口，說，小裴去了甲板上。

    寇翊心里咯噔一聲，焦急的情緒嘭地升了起來，趕緊問道：什么時候去的？

    那幫眾頓了頓，說：大概半個時辰吧，寇爺放心，甲板上沒有別人，兄弟們都看著呢。

    寇翊已經(jīng)聽不見后半句了，他將藥盅隨手放到一處桌上，快步向艙口而去。

    當(dāng)下的夜晚一絲寒意都沒有，甚至有些潮熱。

    寇翊剛掀開門簾，看見眼前的場面，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一愣。

    好幾個玉制的酒壺在甲板上滾來滾去，海風(fēng)撲撲卷過，卻沒有卷走那絲明顯的酒氣。

    裴郁離窩坐在船艙外壁與一處貨箱組成的角落里，他的衣角被海風(fēng)吹得飄飄搖搖，整個人顯得異常的單薄。

    你喝酒了？

    寇翊見他平安無事，先是放下了心，而后聞著這酒味，氣又不打一處來了。

    誰知裴郁離一聽見他的聲音，猛地抬起了頭，一看就是喝多了的樣子，指著他含含混混地哭道：要你管！你不是...你不是不理我嗎？

    寇翊：......

    第59章 半藏半露

    說的什么荒唐話？寇翊趕緊蹲下身去扶他,邊氣道，你好好瞧瞧自己這渾身上下有一塊兒好地方嗎？還跑到這里來吹風(fēng)喝酒,想死就痛快點(diǎn)，不想死就跟我回去！

    裴郁離滿臉通紅，一邊抽著氣一邊打開了他的手，哭道：我不回去！

    寇翊哪里敢強(qiáng)行碰他？

    因著這渾身的傷，裴郁離好幾天都幾乎一動不能動，今日好容易能自己坐起身了，竟一言不發(fā)地跑出來喝起酒來了。

    寇翊簡直無話可說,可他總不能直接把人連拉帶扯地給拽回去吧？那跟直接要人的命也沒什么區(qū)別了。

    不是...寇翊只能往前移了移，用自己的身體為裴郁離擋住一部分的海風(fēng)，無奈道,你哭什么？我欺負(fù)你了？

    裴郁離窩成一團(tuán),不看他,也不說話。

    喂，寇翊不知道此時究竟應(yīng)該怎么辦,又說道，你若是還知道些分寸,便起來回屋去,借著酒瘋耍起賴來了,我慣得你？

    他說這話時便心知裴郁離真是喝醉了，這人平日也慣會撒嬌耍賴、賣乖服軟，但不管是辯駁還是哄騙，嘴總是張得開的，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一言不發(fā)地僵持，還一直無緣無故地掉眼淚。

    想來想去跟一個醉鬼生悶氣才是沒什么意思，還不如早把人哄回去,給自己省省心。

    寇翊竟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妥協(xié)，而是放軟了語氣，說：受傷流血也沒見你掉過一滴淚，怎么，喝了點(diǎn)酒就受不了了？我不冷著你了，回去吧。

    裴郁離還是一動不動，半晌，將臉猛地一抬，說：我動不了。

    ......寇翊從他醉得一塌糊涂的表情里完全判斷不出這話的真假，愣了愣才說，別鬧。

    我沒鬧！裴郁離嘴巴一癟，一個字粘著一個字地繼續(xù)哭，說，我真的動不了了。

    寇翊心里一沉。

    肩胛骨骨折確實(shí)不是好養(yǎng)的傷，裴郁離一個人在這角落里坐了半個時辰，就算是身體無恙的人都免不了渾身酸麻，更何況是他。

    寇翊嘆了口氣，背過身去，說：胳膊給我。

    誰知裴郁離往前一撲，雙手牢牢環(huán)住寇翊的背，全身的力量有一半都砸在了寇翊的身上，將他撲得一個踉蹌。

    哎...寇翊撐了撐地，剛準(zhǔn)備開口，卻感受到裴郁離的臉也貼在了他的背上。

    酒氣上了頭，裴郁離的臉溫溫?zé)釤岬?，透過一層薄薄的衣物，灼著寇翊的皮膚。

    寇翊下意識地沒有繼續(xù)動作。

    可他卻沒想到，裴郁離主動開口，第一句便是：我是八歲時入的李府。

    寇翊的呼吸滯了滯。

    是李岳和李川將我買回去的。裴郁離的聲音還是有些含糊，可又似乎清醒了許多。

    他緩慢地組織著語言，盡最大的努力卸下周身的防御，只對寇翊一個人說著，我那時走了許多天，肚子很餓，鞋子也被磨出了洞，我太累了，再也走不動了。

    就在那時，突然有人對我說，我不用再走了，有主家花錢買了我。

    我開心極了，還以為......

    真的嗎？八歲的裴郁離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衫，可兩只眼睛卻在那一刻盛滿了光，他緊緊拉著身邊佝僂著腰的裴伯，興奮道，裴伯裴伯，有人要買...

    噓，裴伯趕緊捂上他的嘴巴，神色極其緊張地悄聲道，您又忘了，萬不可...

    裴郁離立刻反應(yīng)過來，緊跟著小聲道：對對對，我下次肯定不犯了。

    裴伯的眼中突然涌出巨大的擔(dān)憂，他拉起裴郁離的手，緊低著腦袋向不遠(yuǎn)處的差役走了幾步，點(diǎn)頭哈腰地問：各位差爺，能不能問問，是誰買走了我家小離。

    那差役極為不耐煩地斥道：甭管是誰買都是做奴隸，你管那么多呢！

    裴伯被他一頓呵斥，仍舊彎著腰，卑躬屈膝地討好道：我家孩子年歲小，我實(shí)在是不放心。差爺大慈大悲，行行好，就告訴我，主家只買他一個嗎？能不能讓我跟著去？

    那差役押送了好久的奴隸，脾氣暴躁極了，一腳踹在裴伯的腰窩上把他踹倒了，兇道：就買他一個！別跟老子廢話，聒噪！

    裴郁離忙不迭撲過去，滿眼汪著淚地抱住了裴伯。

    他嚇慘了，他也同時意識到了不對勁。

    主家好像只買了他一個，那裴伯怎么辦？

    很快，好像只過了半個時辰左右，有人來帶裴郁離走。

    來的人不是什么家丁或管家，而是兩個著著錦緞，滿身貴氣的少年。

    裴郁離不認(rèn)得，可裴伯認(rèn)得，裴伯與李府打過交道，一眼認(rèn)出了那兩個是李家公子：李岳和李川。

    李岳和李川站在離人群稍遠(yuǎn)的地方，差役過來，拎起裴郁離的領(lǐng)口便向著那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