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是自己年逾八旬的父親，那位曾經(jīng)將自己托在背上，一口氣游了二百米的精力旺盛的父親；那位大口喝酒，大碗吃rou，談笑風(fēng)生的父親，……如今即使身體虛弱，也在拼命壓抑著，只發(fā)出輕微的咳嗽聲：“爸，我聽徐醫(yī)生說，你在北京開會的時候，得了急性心梗，在解放軍總醫(yī)院接受治療，為什么……為什么不通知我？”賈慶國竭力平靜的說道，略顯責(zé)備的話語里難以掩飾親情帶來的關(guān)切和激動……

    “不過是個小病，沒什么大驚小怪的，我這把老骨頭還硬朗著啦，不會這么容易就倒下?！辟Z老淡淡的說道：“坐吧，慶國，我有要緊事跟你說，今天咱倆平心靜氣的好好談一談?！?/br>
    賈應(yīng)國心里一驚，似乎很聽話的坐在沙發(fā)上，腦子卻急速轉(zhuǎn)動，思索著父親說這些話的用意。

    看著兒子慎重的表情，賈老神色一黯，他心里很清楚：這個兒子與他的兩個哥哥不同，從小就很有主意，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判逆心也越強(qiáng)，加上其間發(fā)生了那些事，從此自己和他就像是鋼和鐵，只要碰在一起，就叮當(dāng)作響?！皯c國，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你的魏叔叔9月份就要退休了?！?/br>
    賈慶國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好像早知道這事似的。

    無法察知兒子的想法，賈老心里有點(diǎn)急：“上面一直提出要‘領(lǐng)導(dǎo)班子年輕化’，始終沒有取得什么好的進(jìn)展，最近卻突然加快了步伐……軍隊是有些保守，僵化，干部年輕化確實是軍隊改革必需進(jìn)行的重要一環(huán)，只是我感覺有些太快了，這樣一刀切下去，說不定會引起一些小的動蕩，所以我寫了一份報告，希望這項措施能夠有步驟、有計劃的進(jìn)行……到了北京，我將它呈交給軍部，希望能引起重視，但是沒有獲得通過！雖然我也知道能通過的可能性不大，卻沒想到會遭到這么多人的反對。”他不甘心的說道，看了一眼賈慶國：“甚至包括同我一起出生入死，戰(zhàn)斗了幾十年的老戰(zhàn)友伍少恒！那個暗地里幫你出了不少力的伍叔叔！我沒有想到，他第一次明確的反對我的提議！”

    賈慶國靜靜的聽著，右眼皮不易察覺的跳動一下。

    “不用我說，你也明白……風(fēng)向變了！”賈老嘆了口氣，直視著自己的兒子：“慶國，收手吧！趁現(xiàn)在一切都還剛開始，趕緊收手！”

    看著父親焦慮的神情，賈慶國依舊一言不發(fā)，只是眼中的光芒變幻不定……

    賈老見兒子無動于衷，以為他不相信自己的話，心情變得急燥起來：“慶國，我知道你在恨我！……你以為你二個哥哥走的時候，我不痛苦嗎？！你以為你媽去的時候，我不傷心嗎？你以為我逼得媳婦跟你離婚，我就好受嗎？這幾年來，我一直感到內(nèi)疚，一直在責(zé)備自己，一直在試著改變自己！……可始終沒法跟你好好的相處！慶國，你告訴我，我該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讓你認(rèn)同我這個老爹！”身體是一年不如一年，可與兒子的關(guān)系日見疏遠(yuǎn)，眼下似乎順風(fēng)順?biāo)?，其實潛流暗涌?？粗鵁o動于終的兒子，賈老心急如焚。

    “爸！”這一聲呼喊沒有往日的生硬，聽起來柔和許多：“醫(yī)生說了，您一定要保持心境平和！否則，情緒太激動會誘發(fā)您的心絞痛！”

    賈老一愣，因長年愧疚而壓抑在心底的情感，好不容易像潮水般洶涌澎湃，卻在這一停頓間，迅速的退去……兒子在他被水霧籠罩的眼中，顯得模糊而遙遠(yuǎn)，他暗暗的嘆息一聲：“慶國，我已經(jīng)是快八十的人了，沒有幾年的活頭！……你媽，你哥哥，一個一個都走了，我不想看到你也走！……聽我一句勸，別再做那些事了！就算你不……在乎我，也要為妮妮著想！即使你沒有錢，沒有工作，都沒有關(guān)系，我們一家人平安的生活就行！……啊，慶國！”

    多年壘起的這堵高墻在父親動情的傾訴中慢慢的倒塌，看著父親如此的虛弱，還要掙扎著向自己表明心跡，賈慶國的心里五味雜陳，幾乎都無法受父親哀求的目光?！啊?，你還記得嗎？”他低下頭，緩緩說道：“有一年的冬天，天氣又濕冷，二哥提議晚上吃狗rou，你和媽一口答應(yīng)，可是媽逛了一天的市場，也沒有買到狗rou……”不知兒子為什么說起了這段往事，賈老盡管疑惑，一顆心卻忽忽悠悠的回到了那個時代，那時候妻子溫柔，兒子孝順，一家人樂融融……

    “我們都放棄了，你下班回來知道后，二話沒說，拿起手搶走到后院……將自己飼養(yǎng)了三年的狼狗打死了，我們?nèi)俭@呆了，當(dāng)時我又哭又鬧，找你玩命?！辟Z慶國自嘲的笑了一下：“mama追問你，為什么要這么殘忍？你說的話我至今還記得……你說，‘答應(yīng)了，就要做到！男人應(yīng)該說話算話！’”

    “這事我記得！……還記得燉好rou之后，你們誰也不吃，是我一個人吃完的……”賈老喃喃的說道，折皺的臉上浮現(xiàn)出溫暖的笑容。

    ……

    “……爸！”賈慶國猶豫再三，說道：“賣軍火的生意我決定不做了！……只是必須等到半年之后！”

    兒子爽快的回答讓他有點(diǎn)意外，但隨后的一句話又讓他的心一涼：“為什么要等半年？”

    “做生意要講誠信！我已經(jīng)跟一個買家簽了協(xié)議，這樁軍火生意數(shù)目很大，至少要半年才能交易完成！”賈慶國慎重的說道。

    賈老這才明白過來，兒子剛才之所以講敘家里的那件往事，原來只是為了說明他骯臟的生意，心中一股無名的火起：“你那樣的生意也配稱得上誠信？也不想想你賣出去的這些槍支會奪走多少人的性命？！你立刻把這生意停了！給我回家里待著！”

    “爸，在你眼里，我是一無是處。但生意無論好壞，都要講信用，在這一點(diǎn)上，我為自己感到驕傲。而我這唯一的一個優(yōu)點(diǎn)，正是你教我的，這么多年，我都無法忘記！”看到發(fā)怒的父親，按道理應(yīng)該司空見慣才對，可賈慶國的心里隱隱有些失望。他神色不變，緩緩站起身：“折騰了一個下午，您也累了，好好休息吧。公司還有事等我去忙，我會再來看您的?！?/br>
    幾乎將心里的話全都掏出來，而得到的卻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難道這個兒子的心是鐵石做的嗎？一種恥辱感涌上心頭：“你走吧，別再讓我看到你！……”賈老惱怒的吼道。

    ……

    走出臥室，還能清晰的聽到父親的罵聲，賈慶國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虛掩的房門，適才那感人的一幕又在他腦中重現(xiàn)，恐怕今生都難以忘懷……賈慶國深吸了口氣，大步朝外走去。

    ……

    “爸爸，你終于出來了！跟爺爺在里面談了些什么？神神秘秘的，怕我們聽見?！辟Z慶國一出來，妮妮就迎上去，不滿的說道。

    “你想知道嗎？”賈慶國一捏妮妮的臉蛋，笑道：“我跟爺爺說妮妮開學(xué)后不好好上課，整天不知道瞎想些什么，要找個人好好管管你！……”

    “你瞎說的，才不是啦！”妮妮急得大聲打斷他的話，臉蛋上已飄浮起兩朵紅云。

    “爸爸跟你開玩笑的！”賈慶國哈哈一笑，隨即柔聲說道：“妮妮，爸爸還要去工作，爺爺就交給你羅，一定要把他照顧好，知道嗎？”

    “嗯！”妮妮停止了打鬧，重重的點(diǎn)頭：“我會讓爺爺天天開心的！”

    “這才是我的女兒，你爺爺沒有白疼你！”賈慶國摩挲著妮妮的頭，感嘆的說。

    ……

    “開學(xué)這個星期，學(xué)習(xí)忙嗎？”送賈慶國的路上，他隨意的問道。

    “不太忙?！蔽一卮?，又加上一句：“你給我的那些書，我都在看啦！”

    “哦！”他停下腳步，按亮電梯的按鍵：“曉宇??！你不是外人，我就不繞圈子了?！彼剡^頭，注視著我：“我爸這個人很好強(qiáng)，別看他平時樂呵呵的，其實最怕孤單，再加上精力旺盛，以前在家里就愛折騰，現(xiàn)在只能躺在病床上，他一定會很郁悶。妮妮太小，很多事不太懂，我爸就跟你談得來，他也很喜歡你……你呀，多抽出點(diǎn)時間來陪陪他?！?/br>
    “賈大哥！你放心，我會天天來的?！蔽液芨纱嗟拇饝?yīng)。

    他欣慰的一笑，正要說話，“叮鈴”一聲，電梯開了，他重重的一拍我的肩，

    “賈大哥，再見！”電梯慢慢的遮住他的身影，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我怎會感覺不到他眼中的期盼？

    看來，這一次他倆又吵架了！

    我站在落地窗前，靜靜的俯視下方……，賈慶國走出來，站在樓前向上仰望……火紅的夕陽就在前方，反射的光芒應(yīng)該很耀眼吧。這么高的距離，恐怕什么也看不見，但他還是駐立了一會兒，才姍姍離去……

    孤單的又何止賈老一個……我長長的吁了口氣，緩緩朝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