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7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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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毙煳募s頷首?!八銇淼浇裉欤畋I埔延惺嗳詹辉睹?,恐怕無論如何也快要瞞不住了。關于其病況,上下早有猜測。叫許多洋人好奇,卻又難以弄清的,反是內幕中細致瑣屑之處。好比大華河濱劇院舞后的追求者紀某,沒有我們的人,洋人記者上哪兒報道后續(xù)行蹤去?” 三人相視莞爾。徐文約道:“此來不為別的,是要與二位賢弟商量,眼下我這消息在申城確屬獨家。魏司令那里……也不知……他有幾分線索……”話音漸落,徐文約沉吟不語,接著吃剩下的半碗燕麥粥。 安裕容沉默片刻,抬眼:“幼卿,依你看……” 顏幼卿明白峻軒兄為何不作決斷,特意詢問自己看法。 回想來,當初決定進京入總統(tǒng)府護衛(wèi)隊的人是自己,在革命黨刀槍子彈中救下祁保善的人是自己,甘冒風險把尚古之帶出總統(tǒng)府牢獄的人是自己,映碧湖中將魏同鈞拉上船的人是自己,不肯罷休追蹤刺殺尚古之嫌犯的人還是自己……每一步,仿佛順心而為,又仿佛迫不得已;似乎世事無常,又似乎命中注定。而今尚古之身故,祁保善病亡,風云變幻,時局莫測,接下來,又當如何? 顏幼卿腦中一片紛擾繁雜,過往許多場景歷歷在目,越發(fā)叫人無所適從。正茫然間,掌心一陣暖意,是安裕容握住了自己的手,火爐邊烤得熱乎乎的瓷碗塞進來,聽見他溫聲道:“文約兄說,午飯做了許多菜,還需一陣子才有得吃。再喝點兒粥,那幾口頂什么事?!?/br> 甜糯的牛乳燕麥粥入喉,渾身上下均覺暖和舒坦。顏幼卿慢慢回復道:“不論魏司令有幾分線索,當此南北對峙之際,早一刻確認,便早一分先機。無論如何,北伐成功,也是尚先生遺愿。此刻北方群龍無首,文約兄湊巧得知消息,或許……是天賜良機也說不定?!?/br> “我贊同。想來文約兄也是這個意思?!?/br> “如此,咱們便仔細合計合計,這消息如何放出去罷?!?/br> 第89章 成敗論英雄 西歷二五四一,夏歷三零九二,光復七年。 元月開年,便顯出與往常大不一般的氣象來。 先是北方軍政府大總統(tǒng)祁保善病逝消息突然爆出,幾乎南北方同時,數家西夏大報均刊登了報道,言之鑿鑿,確認無疑,于此南北通訊斷絕時期,可說十分罕見且詭異。消息一出,四野震驚。其間內幕眾說紛紜,但有一條終歸錯不了:祁保善、祁大統(tǒng)帥、祁大總統(tǒng),這位于翻天覆地新舊替換間,攪動朝野風云數十年的梟雄人物,此一回,是千真萬確萬無一失死透了。 緊接著便是北伐前線捷報頻傳,節(jié)節(jié)勝利。主力河陽軍自銅山往北,一口氣直逼兗州首府濼安。原本位于后方河陽的司令部也遷移到更為方便的銅山。而西南線蕙城軍亦不負眾望,順利奪取楚州重鎮(zhèn)云湘,一路勢如破竹,進入中原腹地,于蔚川蔚水河南岸駐扎,與河陽軍遙相呼應,呈犄角之勢,包圍住京師與海津——此正乃北伐發(fā)動前所預計的最樂觀之局面。 與此相應,則是申城輿論屆不遺余力,為北伐搖旗吶喊,加油鼓勁。一篇不知出自誰手的宏文《未聞死國家領袖,死一jian雄獨夫耳》被廣為轉載,膾炙人口。連街巷黃口小兒都知道,提起jian雄獨夫,指的便是一死大快人心的偽皇帝祁保善。祁保善中秋登基,冬至去世,滿打滿算,也就做了三個月皇帝,卻落得千古罵名。身前身后事被人翻檢出來編排,真真假假玄玄乎乎,倒是給申城市民添了許多茶余飯后的談資。甚至有小報以周易術數測算,癸丑兵變在冬至日,遜帝大婚在冬至日,祁保善病死亦在冬至日,冬至屬土旺,祁保善八字屬水旺,五行土克水,故此人死在冬至這一天,實乃早有預兆,命中注定……如此事后諸葛亮,叫人啼笑皆非。 安裕容、顏幼卿等人,因徐文約被《同聲》雜志擴大發(fā)行之事絆住,本已決定暫緩清灣鎮(zhèn)莊園之行。如今更是不得脫身,各自忙碌。 祁保善死訊事關重大,顏幼卿親自跑了一趟河陽,將徐文約、安裕容的書信面呈魏同鈞,得了魏司令詳細指示,再傳回給兩位兄長。又悄悄奔赴前線,與楊元紹見了一面,告知其最新消息,尤其是尚古之刺殺案幕后第一嫌疑人紀某動向。因時間緊迫,幾乎不分晝夜。兩趟跑下來,略瘦了半分。他自己不覺得如何,安裕容時時念叨,非摁在家里休養(yǎng)了好些天。 徐文約依照魏同鈞要求,在北伐軍第一輪突襲得手后,將祁保善死訊賣給了申城各家報社,大造聲勢之余,還厚賺了一筆資費。《同聲》雜志雖不設時事新聞欄目,但因早有預備,第一時間跟進藝術創(chuàng)作,緊貼當前熱點,寫詩作畫,博取關注,很快便名聲大震。又因其所登作品明理載道,白話詩通俗易懂,西洋畫生動寫實,堪稱雅俗共賞,且價錢定得低廉,得到各方廣泛贊譽。元月才過,預定發(fā)行量已然過萬,大大超出預期之目標。 隨著祁保善死訊傳開,北伐軍步步逼近,北方亂象頻出。最初祁保善手下親信一面嚴密封鎖京師,一面召集各地北新軍將領入城參加葬禮。兗州駐軍司令張定齋以前線戰(zhàn)事吃緊為由,拒不入京。晉州駐軍司令申公愷則號稱突發(fā)急病,臥床不起。西北軍司令高昌熾最狠,直接宣布自立為王,做了一方土皇帝。其他人或有樣學樣,或另出奇招,如此僵持不多久,終有膽大包天者,直接領兵破了京師城門。不但攻下總統(tǒng)府,而且闖入禁宮驅逐遜帝,遜帝倉皇避入海津租界。北新軍內部爭奪戰(zhàn)一觸即發(fā)。 自北伐軍進入兗州,南北通訊便恢復了大半。待京師城破,流民奔逃,謠言四處散播,新聞封鎖亦不復存在。北方種種消息如雪片飛來,有時報紙一期要增發(fā)幾次緊急副刊,以求用最快的速度,把最新動態(tài)傳達出去。 徐文約因放出祁保善死訊而名聲大噪,這時候手握《時聞盡覽》北方資源,在申城新聞界地位水漲船高,不少大報社虛高位以待。他忙于《同聲》雜志擴大發(fā)行事務,湊巧妻子黎映秋有了身孕,遂推辭個干凈。只拉著安裕容、顏幼卿幫忙,借了《同聲》發(fā)行部的軀殼,兄弟三個做起倒賣北方消息的生意,本小利重,安全穩(wěn)當。偶爾興致生發(fā),主筆撰文,一篇寫就,各家爭搶,竟頗有幾分洛陽紙貴之殊榮,可說闖出了自己的天地。 二月初,蔚河以北,濼安以西,包括京師、海津在內,突降大雪。天寒地凍,冰封雪阻。北伐軍暫停進攻步伐,北新軍蠢蠢欲動的內訌也平息下來。其時正是除夕將至,各方仿佛不約而同達成無聲的協(xié)定,一切都過了春節(jié)再說。 這一年春節(jié),申城分外熱鬧。 祁保善倒臺,北伐軍連勝,和平曙光已現,國家統(tǒng)一在望。不獨申城,整個南方皆沉浸在一片喜氣洋洋之中。 河陽軍大部隊在銅山駐扎,軍官輪番到申城休整。第一批官兵入城,民眾歡呼迎接,鮮花錦旗,隆重熱烈。 形勢一片大好,恰逢新春佳節(jié)臨近,便是政府不準備放假,也滿城彌漫著歡快輕松氣氛,上上下下皆忙于聚會游樂。舊歷年底,各種舞會宴請名目繁多,花樣別出。乘著這股東風,玉顏商貿公司的美容護膚舶來品售賣一空,庫存清了好幾回。什么點唇膏、香粉餅、美發(fā)霜、上光液、蔻丹油、嫩膚水……幾乎是推出一款賣空一款,連約翰遜這個財大氣粗的前征稅官,陪同他家美麗的阿槿選購了兩回日常用品之后,也忍不住感嘆此類商品之暴利,索性拿出一筆錢,入了玉顏公司的股。 安裕容每日里收拾得油頭粉面,香風襲人,生意應酬不斷。顏幼卿不耐煩這些,寧愿待在家里,幫徐文約整理信件,篩選電文,校對約稿。阿槿與鄭芳芷、黎映秋交情日漸深厚,閑來無事,成天泡在甲-3號廝混。三位女士加上一個少女顏舜華,既忙于文藝活動,更熱衷玉顏公司產品試用點評。四個女人嘰嘰喳喳熱鬧非凡,徐文約抬腳躲進兄弟住處,倒是正好??蓱z顏皞熙有家不便歸,陪叔叔們埋首文書又坐不住,多虧還有“同聲”詩畫社謝鯤鵬、藍靖如一干年輕人收留他。他年紀雖小,與江南藝專學生差得卻并不遠,性子機靈活潑,然而做事不失穩(wěn)重,寫詩作畫天賦亦不錯,沒幾天便名列正式社員,眼見著成了小小骨干一員。 這一天,安裕容又是趁著夜色匆匆回家,顏幼卿給他熱了宵夜,再去收拾圍巾大衣、皮包雜物。徐文約從書房踱出來,端著一杯紅茶坐下相陪。見自家這位兄弟只顧湊在壁爐邊,扒拉碗里食物,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白色絲綢襯衫解開兩粒紐扣,領帶斜斜扯開,錯織的金銀菱花紋在燈光火影中閃爍躍動,與外套胸前口袋里露出一角的暗金隱紋手帕交相輝映,哪怕他吃得頭也不抬,額發(fā)遮住眉眼,仍舊說不盡的風流頹靡,綺艷撩人。 徐文約聞見他身上一股脂粉香氣,夸張地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捂著鼻子小聲問:“你就這么……這么回來的?” 安裕容咽下一口面條,抬頭:“怎么回來的?坐車回來的?!?/br> “不是,我的意思是……”徐文約拈起他垂在外頭的領帶,嫌棄皺眉,“你就這么不講究,也不注意注意。一身的味兒,就差這地方來個口紅印了。這副模樣叫幼卿看見,不大好罷?” 安裕容掏出手帕擦嘴。擦完了抖開,對著燈光,叫徐文約細看:“新做的春節(jié)贈禮之一,購買任意一樣美容護膚品均有贈送。好看不?” 徐文約見他岔開話題,甚是不滿,又禁不住好奇,張大眼睛端詳。原來帕子上的暗金隱紋,乃是“玉顏”兩個篆書文字及西文字母,正是玉顏商貿公司的標識。周遭裝飾以并蒂蓮花圖案,影影綽綽勾勾纏纏,新穎別致而又韻味十足。 徐文約大抵明白他什么意思,點頭道:“倒是確實好看?!?/br> “我照這個樣子,還印了一批花箋賀片、臺歷月牌,那些個太太小姐們都喜歡得很?;仡^你也拿點去,給小嫂子和芳芷姐她們用著玩?!?/br> 徐文約應了,到底還是不放心,挑明了問道:“你們這玉顏公司,既是兩個人的生意,出門應酬怎么不帶幼卿一起?” 安裕容回頭瞅瞅正一心收拾的顏幼卿,笑了:“不是不帶他一起,是須得他一起,便一起,無須一起,便隨他。近來都是些酒會舞會之類,并非正經談生意。他陪我去了兩回,不樂意去了,正好留在家里幫你忙?!?/br> 提起酒會舞會,徐文約也是應酬場上老手,提醒道:“那你可得警醒著點兒。” “知道知道,酒絕不多喝,煙都是我敬人,只抽自己口袋里的。” “還有那些個太太小姐們……” 安裕容放下筷子,將手帕疊好塞回口袋,撣撣衣襟,幽幽道:“那些個太太小姐們,不知道他是小玉老板還好,一旦知道他是小玉老板,便蚊子蒼蠅般湊上來。你知道他那個靦腆性子,跟女人打交道,話沒說幾句,臉先紅了。你叫我怎么能放心?不如留在家里安生。” 徐文約樂了:“蚊子蒼蠅,這也太難聽了,蝴蝶蜜蜂差不多?!?/br> 顏幼卿本沒在意他兩個說什么,但徐文約特特放低音量,反叫他起了好奇心。不過三兩丈距離,都用不著調動內力,便聽個清清楚楚。 這時不由得也樂了,走過來抿嘴笑笑,沖徐文約道:“文約兄說的是,找我說話的是蒼蠅蚊子,找阿哥的都是蝴蝶蜜蜂,誰叫阿哥才是那朵花兒吶?!?/br> 徐文約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指著安裕容道:“幼卿真是長進了,聽聽,聽聽!搔首弄姿,招蜂引蝶,說的就是你!” 顏幼卿面上紅暈泛起,卻搶在安裕容開口反駁前繼續(xù)道:“我臉紅,皆因不擅交際。自然比不上阿哥,盡叫旁人為他臉紅?!?/br> 趁著安裕容瞠目結舌的當兒,拿起桌上餐具,閃身躲進廚房,洗碗筷去了。 徐文約樂得直拍大腿:“哈哈,好,好哇!裕容,你也有今天??伤阌腥四苤文懔??!?/br> 半夜,安裕容把顏幼卿摁在被窩里,大冷的天,鼻尖上竟掛滿汗珠。盯住身下如紅蓮花凋零般綿軟頹艷的人,語氣又兇又狠:“誰是花兒?誰是蜜蜂?嗯?我叫誰臉紅?誰為我臉紅?嗯?” 除夕日益逼近,兄弟三個能推的應酬都推了,全家上下合力預備過年事宜。雖則政府不肯放假,然他三人做的自己事業(yè),不受管束,這方面自由得很。夏新中學并非國立學堂,亦不拘于政府規(guī)定,順應師生意愿,自除夕至初六,放一星期春假。因此安裕容做主,將被耽擱的清灣鎮(zhèn)莊園之行重新安排起來。今年是合家團聚后第一個春節(jié),意義非凡,不可馬虎。 臘月二十八,各樣年貨物資,該提前送回去的都送走了,須隨身攜帶的也裝箱入籠歸置好了。年根底下,車船緊俏,安裕容早早預定下,只等次日午間學堂散學,便立刻出發(fā)。 剛吃過中午,正檢視行李,孔文致匆匆上門。他跟著顏幼卿,負責店面及倉庫盤點收拾,這些天同樣忙得腳不沾地。又是孤身一人,早約定明日一同下鄉(xiāng)過年。 安裕容瞧見他,問:“什么事差你特地跑一趟?打個電話不行?” “店里柜子角落清出幾樣東西,保存期限不長了,小玉老板叫我拿回來給太太小姐使用。另外還有一件事,小玉老板叮囑我當面稟告您知道:杜大公子回來了,請您和徐先生即刻過去一敘?!?/br> 居然是杜召棠回來了。安裕容當即叫上徐文約,乘車往杜宅趕去。兩人到時,顏幼卿正要通稟進門,手里拎著幾個玉顏公司的新春錦繡禮盒。 安裕容一拍腦袋:“光想著要見杜兄,差點忘了禮數。幸虧有阿卿想得周到。” 徐文約揶揄道:“賢弟賢內助,羨煞愚兄?!彼约旱哪甓Y早已提前送到杜府,夫妻兩個看了老太爺一眼,便匆匆告辭,未曾多留。 顏幼卿手里東西交給安裕容,見他一臉故作殷勤,神色微窘。欲要駁回徐文約的玩笑,杜府下人已經出來招呼,只得忍住。 杜召棠聞說他三人到來,趕忙親自迎接,徑直領到二樓一間僻靜的起居室。 “這地方是老太爺平日清修用的,我臨時要了來待客,方便說話?!?/br> 安裕容問:“老太爺可好?該先去拜望拜望才是?!?/br> 杜召棠擺手:“心意領了。這幾日老太爺身子不好,不便見客。”沖三人無奈一笑,“唉,自家兄弟,不說那些個虛的。我回來沒地方住,老太爺做主,把老三一兜子打發(fā)出去了。老太太偏寵老三,也跟到那頭去了。老三賭氣發(fā)話不肯過來團年,給老太爺氣病了?!?/br> 黎家隨江寧革命黨政要南撤,老宅托給旁支親戚照應。杜老太太及幾個女眷住得不舒坦,得到大少爺平安消息,立刻趕到申城團聚。一大家子磕磕絆絆擠在一塊兒,每日里雞飛狗跳。待杜召棠回來,貼補些錢,又在附近買了個住處。老太爺不能委屈當家長孫,這才下定決心分了家。 杜老太爺清修的靜室,地方不大,陳設倒頗為雅致。四個人圍著一張楠竹茶幾,就蒲團坐下。杜召棠將婢女打發(fā)走,親自沏茶待客。 “可算是能松快些日子了。申城號稱遠東第一大都市,比之海津有過之無不及??蓱z我杜某人過其門不得入,拖到如今才有工夫縱情攬勝??炜?,有什么新奇熱鬧好玩的,都給我說道說道?!倍耪偬亩似鸩璞泻羧?,臉卻沖著安裕容說話。論追時髦會享樂,非這位仁兄不可。杜大少爺本是最愛玩鬧的性子,形勢危急下被迫獨當一面,為家門吃了許多苦,立了大功勞。但有機會,自然故態(tài)復萌。 安裕容笑道:“芾然兄是干大事的人,齊家治國平天下,因此才過家門而不入,可媲美古代圣賢吶?!?/br> 杜召棠哈哈大笑。明知安裕容不過幾句戲言,入耳卻著實舒坦,口里道:“我算什么干大事的人,魏司令才是真正干大事的人哪!不過愚兄不才,湊巧是個生面孔,這趟回申城,忝為魏司令先鋒,也是暗中替他提前瞧瞧各方動態(tài)的意思?!?/br> 徐文約道:“你要瞧各方動態(tài),新春前后各種酒會舞會不斷,既有樂子,又不缺消息。正合適不過?!?/br> 杜召棠大點其頭:“知我者,妹夫也。徐大主筆,二位玉老板,趕緊給兄弟我搭把手,兄弟感激不盡。魏司令那里,也一定記得幾位的深情厚誼?!?/br> 四人就此聊開,彼此交換消息。徐文約說了說申城輿論界最新風向,時下最熱門的聚會沙龍門道,安裕容在旁補充。兩人也不藏私,當場寫了幾封帖子,叫他方便上門找人拉關系。 安裕容打量一番杜召棠:“芾然兄,你這幾個月在軍營,似乎又清減了不少?頗有玉樹臨風之態(tài)呀。只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你既打算參與應酬,不知衣裳添置完備了沒有?” 杜召棠原本是個胖子,一路逃難,抵達徐家坳時富態(tài)圓潤的身材便已不復存在。緊接著又進了河陽軍司令部,生活清苦。如此連番折騰,整個人瘦下來,竟然英俊不少,比之京師杜大少形象,堪稱脫胎換骨。 聽安裕容提起置裝,杜召棠更為高興:“此事非請教你不可,就等你這句話哪!” “我倒是認識兩個好裁縫,但你這情形,量身現做是來不及了,莫如買成衣?!卑苍H萦眯闹更c一番,哪家樣子新潮,哪家質量上乘,哪家服務周到,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當初一根文明杖,一塊手表,就能叫杜召棠對他另眼相看。這時候說起申城時尚,兩人愈說愈投機,興致昂揚,滔滔不絕。那邊徐文約與顏幼卿相視一笑,默默飲茶。 待安裕容說得口干舌燥,顏幼卿給他添滿茶杯,插話道:“杜兄若要應酬,免不得還需一些伴手之禮。不知可有中意備選?若是沒有,我叫伙計一會兒送些過來,你過過目?!?/br> 安裕容拍手:“哎,差點忘了這一茬。阿卿說的是,東西你挑揀著用,用不著的年后退回來便是?!?/br> 杜召棠大為感動:“二位,這可真是……我就不說謝了,這份兒情義,愚兄銘記在心,定有回報。” 徐文約笑道:“玉顏公司不光有女士用品,也有其他舶來的新鮮好物,當手信確實正好?!?/br> 兩位玉老板西藥生意是不做了,洋補品卻照賣不誤。其他男士用的剃須刀,香膏頭油之類,也十分受歡迎。 顏幼卿當場便借用電話,叫孔文致送一批東西到杜府來。杜召棠要拿錢,安裕容攔?。骸澳闱矣弥?,過了年再一次結算便是?!鞭D過話頭,問:“你剛才說為魏司令先鋒,這么說魏司令也將要回申城?” 杜召棠點頭:“正是。此消息尚未公開,先不要宣揚。司令的意思,祁保善死了,北邊正亂著。冰天雪地的,又沒法繼續(xù)往北打,正好趁此機會,騰出手來——整頓整頓內務?!?/br> 聽見最后一句,三人皆是一頓,放下茶杯,抬頭看他。 杜召棠放低聲音,斂起神色:“眼下的形勢,大伙兒都看得出來,待來年開春,就該見分曉了。有些個拖后腿的,也到了徹底清理的時候了。”又低聲笑道,“司令回來,定要論功行賞。你們幾位都是大功臣,屆時必有機會……哪怕魏司令忘了,我也一定記著,替你們要幾張請柬……” “多謝芾然兄。只是我們兩家早已計劃好下鄉(xiāng)過年,恐怕要辜負芾然兄一片好意了?!卑苍H莨笆值?,“家人團聚不易,更兼長久奔波,未得休息,故而這個春節(jié)不打算留在城里,只能遺憾錯過良機了?!?/br> 杜召棠勸說一回,見三人主意已定,不再勉強。又說了許多河陽軍見聞,賓主盡歡。杜府不便招待晚飯,三人于晚飯前告辭。 路上冷清昏暗,一時找不見人力車,只得步行往大街走。 安裕容嘆道:“看來革命黨內部,只怕很快有一番大動蕩。咱們暫且避一避,倒是歪打正著。” 顏幼卿道:“上次見楊元紹楊兄,他說不回來過年,許是有所預見,不便明說。” 徐文約道:“何止楊兄于你不便明說。我這位表內兄,人是不錯的。然而處事圓滑玲瓏,善于趨利避害。有些話,咱們也只能點到為止罷?!?/br> 第90章 年華如逝水 臘月二十九,顏皞熙、顏舜華兄妹倆中午便散了學。簡單吃過午飯,兩家人并一個隨同的孔文致,匆匆登車出發(fā)。天氣雖冷,所幸未曾上凍,一路還算順利。到申城碼頭換乘客船,在距離清灣鎮(zhèn)最近的大鎮(zhèn)子下船,早有林滿福撐著烏篷船等在那里。自從定下回莊園的日子,安裕容便捎信到清灣鎮(zhèn)江南藝專,托廚子表兄轉告林滿福。林滿福特地借了本村最大的一艘烏篷船,足足可乘十來人,到日子便早早出發(fā)等著了。 兩個孩子頭一回乘船,客輪上擁擠不堪,都按捺不住要鉆到船頭吹風看景,此刻只剩下自家人,越發(fā)壓不住滿心好奇。即使號稱最大的烏篷船,比起客輪也小得多,晃晃悠悠,稍微直起身就仿佛有傾覆之危。兄妹倆小心翼翼適應了一段路,挪到船頭坐穩(wěn),圍住安裕容和自家小叔,嘰嘰喳喳問個不停。鄭芳芷也是初次乘坐這江南水鄉(xiāng)交通工具,比不得孩子們膽大敏捷,端坐在船艙當中,兩側壓著行李箱包,看去有如城池護衛(wèi),把看護行李的孔文致遮擋個嚴實,惹得眾人輕笑不停。倒是徐文約與黎映秋夫婦籍貫本屬江南,主動去了船尾,大氅圍擁,悠然四顧,偶爾低聲說話,好不愜意。 林滿福打起船槳,顏幼卿抄起一支槳幫忙,速度很快便提起來,破開水面,直奔村莊而去。 顏皞熙被吸引過去,纏著要跟小叔學如何劃槳。顏舜華皺皺鼻子,望著船艙里一堆竹簍,問道:“林阿伯,那是什么?怎的聞起來好像有點兒臭,又有點兒香?” 安裕容向林滿福道:“是買了什么海貨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