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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劫道在線閱讀 - 劫道 第34節(jié)

劫道 第34節(jié)

    這一番下來,兩人真?zhèn)€熟稔得如同多年老友。安裕容不由得心頭微哂。昔日蘊親王府二公子,倘若平順度日長到如今,十有八九就是眼前杜某人這副樣子。他聽徐文約提起過杜大公子喜好,沒料到竟沉迷至此,頗有些玩物喪志的勁頭。大約徐文約予人印象過于正派,以致杜召棠在他面前有意克制,不曾徹底表現出來。

    那杜召棠大約覺著與安裕容交情夠了,指著他腕上明晃晃的手表問:“我一早就留意到了,你戴的竟然不是懷表。這腕表就連洋人身上也沒見過幾回,你這個是哪國來的?”言下情不自禁流露出些微艷羨之意。

    安裕容答道:“是花旗國的朋友,臨行前送的贈別之禮。”說著十分大方地摘下手表遞給杜召棠賞玩。

    安裕容腕上這塊表,是岡薩雷斯感激他為圣西女高做出的卓越貢獻所贈的禮物。因深知不論官場商場,最重外表虛華,故出門前做了精心收拾。果然不枉這番用心,到了杜召棠此等識貨之人面前,一塊洋人都少見的新式腕表,省卻多少言辭。

    安裕容陪著杜召棠在書房坐了個多時辰,眼看快到午飯時候,不顧對方再三挽留,堅持辭別。杜大公子連忙問暫寓何處,叫下人安排車馬相送,又急急約定下回相見之期。

    安裕容叫杜府的馬車往東南行了幾條街便停下,推說還須拜訪友人,拿出幾個大錢將車夫打發(fā)回去。雖說如此額外添了開銷,卻省減不得。若叫杜大公子知曉自己住在禁宮西邊雜役們聚居的地方,這朋友可就要做不成了。

    杜府所在,多是前朝文官宅邸。往東南幾條街,離蘊親王府便不遠了。這一帶從前俱是達官貴人深宅大院,于今多數關門閉戶,門可羅雀,毫無人氣。也有徹底荒蕪破敗了的,院墻坍塌,門窗腐朽,成了蟲鼠乃至乞丐盤桓之所。

    安裕容沒有要故地重游的意思,穿過幾條街巷,在路口截了輛人力車,徑直回去旅舍。

    此后數日,安裕容受杜召棠熱情相邀,屢次登門做客,幫忙鑒賞西洋藏品,或者陪同前往靠近公使館區(qū)的東安大街洋行,做個貿易顧問。

    隨著交情日深,杜召棠言行之間,漸漸把安裕容當了自己人。最重要的是,杜大公子確定他并非如杜家人最初料想,特意上門來攀交情托關系。人家確確實實如徐文約所言,不過順便替知交好友拜望長輩而已。只不過,杜召棠心底難免疑惑:這位安賢弟,一表人才,心竅玲瓏,放著海津那等繁華都市不待,跑京師來做什么?別說是來幫《時聞盡覽》擴充京師分社的,明擺著廟小菩薩大哪。

    思來想去,杜召棠出言試探道:“舍妹在海津求學,多得文約照顧,不知賢弟可識得舍妹?”

    “黎小姐秀外慧中,在下有幸見過面?!?/br>
    “說起來,舍妹芳齡十八,文約年近而立,因緣巧遇,可說天作之合,前生注定。舍妹雖是新女性,畢竟姑娘家臉薄,我這做兄長的,厚顏問一句,賢弟是文約好友,可曾聽聞他提及什么時候籌辦大事沒有?”

    安裕容知道杜府一直十分看好徐文約。報社事業(yè)蒸蒸日上,杜家撮合之意越發(fā)明顯。黎映秋已至摽梅之年,看樣子婚事直接由外祖做主,要落在北邊了。徐文約身世清白,才能出眾,上頭沒有公婆,兄嫂早已分家,又是同鄉(xiāng)人,更別說人品一等一,早叫黎小姐芳心暗許,確乎外孫女婿最佳人選。

    黎映秋幾次三番向徐文約示好,徐文約起初避之不及,近半年忽而改了態(tài)度。不等安裕容問,他自己便先交了底。原來黎小姐多次受挫,終于舍棄,不再步步緊逼,學舊式女子寫起了閨怨詩。那沾染了啼痕的題詩絲帕寄過來,不知觸動了徐大社長哪根弦,居然就此動了心。安裕容得知原委,啼笑皆非,忍住不去笑話他,只替他高興。

    “籌辦大事沒聽說——黎小姐尚未畢業(yè)罷?我倒是知道這回徐兄送給老太爺的禮物,費了許多力氣,很有幾件好東西?!?/br>
    杜召棠笑道:“還有這等事?竟沒見祖父拿出來,可見是寶貝?;仡^我可得想法去祖父屋里偷覷一眼?!?/br>
    安裕容也笑:“可別讓令祖知道是我xiele密?!?/br>
    “我那姑父,也就是映秋meimei的父親,是個有能耐的。說來慚愧,愚兄如今能在聯合政府文教司混個閑職,還是托了他的福,與南邊來的大人物能說上話。”

    安裕容微笑:“能在文教司任職,可見芾然兄才華不凡?!?/br>
    杜召棠見他沒別的話,接著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肚里這點貨,哪里當得起才華二字。倒是安賢弟你這般人才,聯合政府里不論哪方派系,皆最是青睞留洋回來有真才實學之士,賢弟莫非沒想過投效政府,為國出力么?”

    舍海津而就京師,在杜召棠看來,最大的可能,莫過于有意從政為官。

    “華夏人才濟濟,為國出力大有人在,哪里輪得到我這樣的小人物。況且芾然兄想也知道,我是個疏懶性子,最受不得案牘勞形之苦。真要進了政府,恐怕難合上官之意?!蓖R煌?,安裕容神色語氣越發(fā)真誠,“多謝芾然兄錯愛。實不相瞞,芾然兄大約也聽說了,花旗國正欲大幅增加在我華夏投資,我手里有花旗國友人薦書,又有海津幾位商界朋友的囑托,欲設法結識花旗國公使大人,看看有沒有什么互惠互利的好機會?!?/br>
    杜召棠沒想到安裕容竟有如此深厚的賺錢背景,雙手一拍:“咳,你怎地不早說!我光知道買洋貨要找你參謀,早知你有這關系——我這里好些個貝勒爵爺,想把府上收著的寶貝直接賣給洋人,可惜尋不著個可靠的自己人牽線。賢弟你就是他們的救星哪!”

    第39章 財源滾滾來

    安裕容與杜府大公子往來交接幾番,不知不覺便入了舊歷九月。期間多次在杜府出進,也曾閑逛至蘊親王府附近,還在杜召棠引薦下見了幾個舊朝人物。即使知道了他姓甚名誰,也并無一人懷疑到別處去。他放下心來,借陪同杜召棠參謀之機,逛熟了東安大街各家洋行,甚至進到一般夏人不敢邁步跨入的列強公使館區(qū)看了看。

    公使館區(qū)原本并不對普通夏人開放。是祁大總統(tǒng)代表聯合政府與許多國家展開友邦外交之后,位于東安大街西北側的這一大片地方,對于夏人來說才不再是禁區(qū)。只要別靠太近,那些守在各棟洋樓外頭的洋人士兵是不會放下槍威嚇的。然而除去那些因政務或生意必須與洋人打交道者,普通夏人仍然沒膽子隨便邁入。

    車夫拉著安裕容從公使館區(qū)西頭跑到東頭,又從東頭跑回西頭,納悶不已:“先生,您究竟是要去哪一國公使館辦事?”

    敢跑公使館區(qū)生意的車夫,自成一派,個個機靈又體面,還能說幾句洋話,下巴都比別處車夫高三寸。安裕容穿得再如何氣派,那也比不得洋人厲害,這車夫一句話說到后面,已然頗有些不耐煩。

    “是要去最東頭的弗洛林公使館,走到門前才想起忘記一份公文,還得回去取才行?!避嚪蚵犓@般說,只當能多跑一個來回,拿雙倍車錢,立刻收起那點不耐,勁頭十足將人送回到禁宮西南面萬象樓前。

    下了車,安裕容掏出車錢,多給了兩個銅子,推說還有其他事,將車夫打發(fā)走。

    萬象樓,即現今總統(tǒng)府所在地。嚴格說來,此樓屬于禁宮的一部分,是禁宮西南最外側一棟相對獨立的西洋式回字形三層樓房。丙午變法前,專為接待外國使臣加蓋的。其時維新派與皇帝主張師夷長技,愿意表現兼容并包之態(tài);至于太后一派,花點銀子蓋棟小樓,就能叫洋人高興,自然也十分積極。建成之后,取萬象更新之意,御賜樓名。

    門前雖有衛(wèi)兵,但大總統(tǒng)與新政府為表親民,并未劃出警戒區(qū)。除非走到近前,否則沒有人阻攔核驗身份。

    那車夫誤以為安裕容是總統(tǒng)府官員,卻不知他不過站著發(fā)了一會兒呆,便步行至兩條街外,另外攔了輛車回西城旅舍。一則安裕容不想叫人輕易知道自己住處,二則西城坐車的價錢,比東城便宜得多。這么倒騰一下,較之讓前一個車夫直接送回去,資費能省出十余文。安裕容頗為自得。細水長流,日積月累,長此以往,也不是一筆小數目呢。

    次日,安裕容再次登門杜府。之前便已經約定,這一天幫毓嶜貝勒看看想要出手的一套舊物。最初杜召棠提起此人,安裕容差點以為遇上了騙子。后來聽杜大公子介紹其家世,方對上了號。毓嶜這名字雖然陌生,然對方確乎實實在在的毓字輩皇家子孫。這一支近兩代沒什么出息,故名聲不顯,祖上卻也曾風光過。安裕容相信,這位貝勒爺手里,應該的確有些好東西。

    據聞此人與杜召棠相識多年,交情甚篤。家境陷入困頓之后,幾次變賣祖?zhèn)髋f物,都是拜托杜召棠。奈何京中古董商們早吃透了這些沒落皇子皇孫的底細,價錢壓得極低,轉手再以數倍高價賣給洋人。杜府在京中人脈雖廣,卻沒能搭上真正洋人圈子里的人物。最多認識幾個洋行買辦,不是眼高于頂,就是手狠心黑,甚至比本地古董商還難纏。故而聽得安裕容有花旗國公使大人的門路,杜公子即便心底半信半疑,卻必然不肯放過。

    到得杜府,杜召棠已然相候多時。二人坐進書房,喝了半盞茶,杜召棠拿出個小巧精致的錦盒,遞給安裕容。盒子外頭包的上貢云錦,嵌的鎏金暗鎖,一看就是內府出來的東西。鎖沒有扣死,安裕容打開盒蓋,里頭躺著一套雙色瑪瑙鏤雕“歲寒三友”鼻煙壺。天然生成的紅白二色,浮雕為白,底色為紅,順其自然紋理雕出松竹梅圖樣并人物:松下童子,竹邊隱士,梅前仕女,栩栩如生,說是巧奪天工亦不為過。

    “賢弟是識貨之人,這可當真是好東西哪。據貝勒爺說,還是他爺爺最風光時,宮里給的賞賜,整個內府就這么一套。拿給我的時候,眼睛都紅了。家里顯眼的東西,不敢往外拿,怕老人傷心,就挑了這么件輕巧又抵價的,只盼著能多換些大洋,把日子應付長久一點?!?/br>
    安裕容仔細賞鑒一番,重將盒子蓋上。輕聲喟嘆:“確實是好東西。不知道毓嶜貝勒能接受的底價是多少?”

    杜召棠伸出一根手指:“最少最少,一千現大洋。低于這個數,勞煩賢弟還拿回來?!?/br>
    安裕容點點頭,想了想,摘下腕上的手表,放在桌上:“東西我先拿走,這塊表留下,送給芾然兄把玩幾天?!?/br>
    杜召棠本就打算設法暗示,叫他留下點抵押品。見此喜出望外:“賢弟果然是大方爽快人。你放心,一定給你保管得妥妥兒的。”

    “芾然兄也請放心,既你的朋友,在下自當竭盡所能,定不能叫好東西明珠投暗?!?/br>
    直到安裕容告辭離開,賣主毓嶜貝勒也不曾露面。安裕容推測,人多半就躲在杜府,這么要緊的東西,不大可能假托他人送來,只是不好意思直接露臉罷了。曾經天之驕子,一朝跌落泥塵,別的都可以不要,面子卻不能不要。

    從杜府出來,安裕容雇一輛車,直奔東安大街施維茨銀行分號。身上揣著上千大洋的寶貝,他便是再如何心大,也不敢?guī)Щ匚鞒锹蒙崛ミ^夜。因為在海津施維茨銀行有過賬號,安裕容很順利地租到了一個小型保險箱。他單把錦盒中梅花仕女一枚鼻煙壺取出來,另外兩枚連盒子一起鎖在保險箱里。

    離銀行不遠,便是京師有名的古董鋪子“寶軒堂”。安裕容走進店面,花三塊大洋買了個小小的螺鈿檀木盒,心疼得不行。行至僻靜處,將梅花仕女鼻煙壺小心放在內襯錦緞的盒子里。

    盡管剛過午飯,不是上門拜訪的最佳時間,他仍然決定厚著臉皮上門打擾一下公使大人。

    據約翰遜介紹,這一任花旗國公使對于華夏文化相當熱衷。當日約翰遜攜帶顏幼卿自阿克曼辦公室偷出的秘密公文復件,得到公使大人接見,算是立了大功,也不過換來幾句口頭嘉獎。最終還是忍痛割愛送出的一本華夏古籍,叫公使大人欣喜非常,不但寫了封親筆嘉獎信給他,且當面撥通蕙城海關征稅司司長電話,把約翰遜鄭重推薦給對方。

    安裕容見到那套鼻煙壺,心中頓時篤定,自己此番定能得到公使大人青眼。這種來自前朝皇室的,充滿東方特色的,獨一無二而又精美絕倫的工藝品,是所有喜好華夏文化洋人們的心頭至愛。安裕容臨上京前變賣了手頭僅剩的幾件值錢玩意兒,正愁沒有合適的見面禮送給公使大人,不想便有人撞到跟前來。這可真是瞌睡送枕頭,正中下懷。

    前次進入公使館區(qū),安裕容已經確認好位置。從東安大街過去,距離不遠。恰是秋高氣爽,楓紅菊黃,沿途景致亦不錯。索性步行半個多小時,走到花旗國公使館前。

    呈上特地請約翰遜寄給自己的引薦信,等了好一會兒,才被門房領進公使大人辦公室外的小會客廳。又等了片刻,一個瘦小的洋老頭從里間出來,安裕容忙起身行禮:“威廉姆斯先生,我是伊恩?安。很榮幸得到您的接見?!?/br>
    “我知道你,熱心的華夏年輕人,謝謝你的幫助,阿摩利卡將永遠銘記你的友誼?!?/br>
    阿摩利卡是花旗國官方全稱。威廉姆斯先生熱情洋溢滔滔不絕,將慷慨相助花旗國公民約翰遜的安裕容盛贊一番,又詳細詢問了對方在西洋大陸留學的經歷,以及在圣西女高的工作經驗。最后道:“約翰遜向我鄭重推薦了你。恰好公使館需要一名協(xié)助收集整理華夏民俗風情的翻譯,不知你有沒有興趣?”

    安裕容真誠地望向公使大人:“威廉姆斯先生,我必須向您道歉,恐怕要辜負您和約翰遜先生的美意了。我本人是非常愿意為您,為華夏的忠誠友邦阿摩利卡效勞的。只是不巧一位好朋友生意上遇到些困難,希望我能暫時留在他身邊幫忙。我不忍拒絕,已經答應了他。待他度過難關,若您依然需要我,我一定竭盡所能,貢獻微薄之力。”

    威廉姆斯收起嘴角的笑容,略帶不悅道:“哦?你這位朋友遇到了什么困難?”

    “我這朋友想要涉足洋貨生意,奈何不太在行,希望我能在他創(chuàng)業(yè)之初給予一些幫助?!?/br>
    威廉姆斯以為安裕容為此事有求于自己,表情越發(fā)傲慢。誰知他不過一句話帶過,轉而談起在海津熟識的花旗國友人來。如圣西女高校長,仁愛醫(yī)院院長,都是威廉姆斯有所耳聞卻至今無緣會晤的本國同胞,不由大感興味,原本打算很快結束談話,最終竟然興致勃勃說了一個多小時。

    臨到告辭時分,安裕容掏出皮包中的螺鈿檀木小禮盒,雙上呈上:“聽聞公使大人熱愛華夏古代藝術品,初次拜會,一點小小心意,請您務必收下,不要見外?!?/br>
    威廉姆斯接過去打開,當即露出驚艷神色。取出來握在手心把玩幾下,喜意更甚:“真美!這鼻煙壺圖案式樣都很別致,我還是第一次見?!?/br>
    “您能夠喜歡,真是太好了。”

    威廉姆斯道:“我很喜歡,謝謝你的禮物。如果你或者你的朋友需要我?guī)兔?,請不要客氣?!?nbsp;說到這哈哈一笑,“當然,我相信你們都是遵紀守法的好青年,也非常珍惜阿摩利卡與華夏兩國之間的友誼?!?/br>
    安裕容又捧了公使大人幾把,最后留下自己的聯系方式,在極為友好融洽的氛圍中結束了拜訪。他不便留城西旅舍地址,遂借用《時聞盡覽》京師分社電話,若公使大人有所差遣,捎個口信便是。

    過得幾日,安裕容走了一趟《時聞盡覽》京師分社,替徐文約瞧瞧報社擴充進展,順便確認公使大人有無上鉤。

    果然不出所料,威廉姆斯連續(xù)兩日打電話過來,問是否聯系上伊恩?安先生。安裕容忙回撥過去,不想那頭接起來就是威廉姆斯本人,看樣子留的竟是私人直撥號碼。剛問候兩句,那頭便道:“伊恩,你方便的話,能不能盡快來公使館見個面?”

    “不知威廉姆斯先生您有什么緊急之事?”

    “也不算什么緊急之事,有人告訴我,你送給我的鼻煙壺,是皇家限量定制品,并且很可能是成套制品中的一個,我想問問,是不是這樣?”

    安裕容裝模作樣道:“皇家限量定制品,這個應當是真的。至于是否還有成套制品,和您說實話,我還真不知道。東西是我那位好朋友幫忙尋來的,他說來自一位前朝皇室子孫的私人收藏——這樣罷,您等我一天。我今日去問問他,明日上門,給您一個答復?!?/br>
    “那太好了。明天我在公使館等著你。”

    掛斷電話,安裕容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這位花旗國公使大人,果然酷愛華夏藝術品。

    以威廉姆斯身份,他既熱衷于收藏華夏古董,身邊怎么也該有幾個懂行之人擔任顧問才是。這些人不必知道東西出自哪家王公貝勒府,卻一定認得出內府御制工藝。為顯示皇家氣派,前朝御制最愛制作成套用品,小件尤其如此。一個孤零零的梅花仕女鼻煙壺絕不常見,要么屬于梅蘭竹菊花中四君子,要么屬于松竹梅歲寒三友,定有散逸別處的配套之物。安裕容少年時也曾喜好聚斂奇珍異寶,深知心頭好到手,成套制品若不能聚齊,于收藏者而言,是何等抓心撓肝念念難忘。

    公使大人但凡有一絲真心喜愛自己送的禮物,就一定會回頭找來,詢問其他幾件線索。

    第二天,安裕容如約而至,威廉姆斯將他迎進私人會客室:“怎么樣?你的朋友說什么?”

    “您沒有猜錯,這枚鼻煙壺確實屬于皇家限量定制品,是我朋友從一位前朝貝勒手中購得?!?/br>
    “那他手里一定有配套的其他鼻煙壺了?”

    “這……”安裕容面露為難之色,“威廉姆斯先生,我這位朋友是非常誠實的人,他告訴了我購得鼻煙壺的真實內情。事實上,鼻煙壺是那位貝勒從家中偷出來的……請恕我不能透露他的名字,他因為急需用錢,不得已出此下策,還請您幫忙保密。鼻煙壺也確實是一套,共有松竹梅三件,是他祖父做皇子時得到的賞賜,整個皇宮也只有這一套,被長者視為傳家之寶。平日他根本不知道藏在哪里。這一枚是湊巧他祖父取出賞玩,臨時有事走開,擺在書桌上沒及時收好,叫他偷了出來……這些天貝勒府里已經鬧翻了天,只是因為怕丟臉,瞞著不叫外人知道而已?!?/br>
    安裕容繪聲繪色講了個敗家二世祖的故事,見公使大人一臉驚訝,嘆道:“所以,威廉姆斯先生,這配套的另外兩枚鼻煙壺,恐怕要請您恕我無能為力了。若不是如今貝勒府經濟困窘,只怕要想方設法把變賣掉的這一枚再贖回去呢?!?/br>
    威廉姆斯?jié)M臉遺憾,摩挲著鼻煙壺上梅花侍女唏噓一陣,終究不肯死心:“既然貝勒府經濟困窘,有沒有可能把剩下兩枚也讓出來?叫你朋友問問,多少錢他們才肯賣?”

    安裕容搖頭:“您也知道,老年人的固執(zhí)是很難改變的。他們這種舊式大家族,依然嚴格遵循傳統(tǒng),祖父的話就是權威,沒有人敢違反。”

    威廉姆斯道:“畢竟現實生活更重要,賣掉一點收藏品,就能改善整個家族的生活,難道不是更合理的選擇么?”他對華夏貴族有一定了解,接著道,“我是真心喜歡這些藝術品,不在乎價錢,也一定會好好珍惜。它們只會收在我的私人儲藏室里,絕不會公開展示。這樣的話,也就沒有人會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安裕容贊嘆:“明白了。您真是一位高貴正直的大人。我讓我的朋友再去問問。您知道,他們不相信外人,只相信自己認可的熟人。請您耐心等待一些時間?!?/br>
    半個月后,威廉姆斯等得焦心之際,終于接到安裕容電話,約他與自己的朋友在東安大街一家高檔咖啡館悄悄會面。

    杜召棠已從安裕容處得知內情,他本是個愛湊趣的主兒,裝模作樣起來,較之安裕容竟也毫不遜色,把個夾在兩方朋友當中的尷尬受托人演得活靈活現,最終勉為其難替朋友收了威廉姆斯給的花旗銀行兩千大洋支票,更收獲了一份來自公使大人的真誠感謝。

    威廉姆斯迫不及待將安裕容送的鼻煙壺放入原裝錦盒,與另兩枚并置在一塊,低頭嘖嘖稱贊,愛不釋手。安、杜二人畢恭畢敬將他送出門,公使大人真心實意道:“杜先生若還有關于私人收藏藝術品出售的消息,請一定先告訴我,叫伊恩來通知我就行。我聽伊恩提起,你打算開一家商行?有什么我能幫忙的,請不要客氣?!?/br>
    杜召棠聽罷安裕容翻譯,受寵若驚,連連一邊應承,一邊躬身作揖相送。

    直至回到杜府,進入書房,安裕容與杜召棠對視一眼,二人同時放聲大笑。

    杜召棠肥碩的胳膊費力地抬起,拍打安裕容肩膀:“賢弟啊賢弟,你可真是……愚兄好生佩服哇!怨不得文約每次提起你,都贊不絕口。就你這手段,這頭腦,做什么都只有傲視群雄的份兒!還這般耿直講義氣,我替毓嶜貝勒真心感謝你。他不方便出面,還請賢弟多多海涵。這恩情他是還不起了,只能哥哥我記在心里。傭金方面,咱們親兄弟,明算賬,我且照市面行規(guī)給你。這點錢跟賢弟花的心思,給的情面比起來,那是九牛一毛。來日方長,往后只要你有用得著我的地方,開口便是。你也不要跟我客氣,否則就是瞧不起人了,對不對?”

    吃過飯,杜府的管家便將支票兌現取了銀元回來。安裕容揣著沉甸甸一兜子二百五十塊大洋,悠悠然返回住處。八取其一,是古董行一流中人傭金比例,杜召棠確實做到了親兄弟明算賬。如此安裕容反倒放了心,這才是打算長期合作,平等相待該有的樣子。

    沒過兩天,安裕容一兜子大洋便花得只剩五十塊。無他,在西城購入了一所價值二百銀元的宅院而已。京師寸土寸金,若在東城,二百銀元大約只夠買下杜翰林府一間倒座房。好在西城物價低廉,足以買下獨門獨院一所四方宅子。安裕容早有計劃,第一次見完公使大人,后邊十來天都在忙著找房子。功夫不負苦心人,仔細尋訪之下,到底叫他買到了十分中意的居所。

    這院子原主人乃是禁宮吉安所一個小頭目,宅院在這片雜役群居地界算是不錯的,位于一條小胡同盡頭,周遭幾棵大槐樹,十分幽靜。面積雖小,然內里整潔,甚至頗為精雅。連宅子帶粗重家具,統(tǒng)共二百銀元,說實話,比市價低出許多。究其原因,吉安所是專門收殮下等宮人的地方,不論生前死后,宅子原主都頗遭人忌諱,這才便宜了安裕容。

    安裕容自認百無禁忌,毫不在乎。在他心里,顏幼卿更是一身隱而不露的兇煞正氣,什么宅子都鎮(zhèn)得住。

    數數日子,離顏幼卿入京,只剩下幾天工夫,還得抓緊時間,再跑兩趟杜府。上回見完公使大人,杜大公子便明確表示出愿長久合作之意,總須趁熱打鐵,仔細商量一番。

    第40章 重別復重會

    進入十月,安裕容隔天便往《時聞盡覽》京師分部跑。他頂著徐文約給的報社名譽理事頭銜,幾番殷勤光臨,弄得真正負責實際事務的分部經理心中忐忑不已,以為是徐大社長有所不滿,特地叫安理事前來督工。待得安裕容問了三回有無自己信件電話,才明白原來人家是特地來等消息。他見過安裕容此前如何應對杜翰林府,甚至花旗國公使館的電話留言,不由好奇是何人何事,叫對方這般急切。

    小雪這天,安裕容剛進分部大門,未及開口,經理先遞過來一封信:“前日下午郵差送來的本城信件,請安理事親啟?!?/br>
    安裕容趕忙接過,拆開瀏覽。剛看得幾行,道一聲“多謝”,掉頭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