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雪爪 第86節(jié)
她隨口問道,“來了什么樣的人?” 巴瑞瑛道,“聽說是個和尚,與一對少年少女。” 這組合倒是奇怪。她一笑,“有心了?!?/br> 這事她倒沒放心上,只是回寨子之前,想起云碧口中曾說過“那是個瘋子”,便想再問她這個瘋子與今日見的那個是否是同一人。但細細想來,今日那個老伯本也是個受難者,不大可能特意刁難云碧;而昨日問起,云碧一臉驚怖,恐怕問也是白問,便也就作罷。 臨睡前,她又去裴沁屋里看了看。她和衣而臥,氣息淺淺,睡得正熟。 她亦稍稍放了心,回屋躺下,合眼睡了一會兒,夢中全是些零零碎碎傷心往事,擾得她醒醒睡睡,煩不勝煩。正好又掛心裴沁,干脆出屋,在裴沁屋外廊上美人靠上坐著打盹,后半夜反倒睡得舒服些了。 · 和尚來的時候,天不過蒙蒙亮。寨中蛇人忽然警惕起來,一窩蜂四散而逃,從她面前跑過時踩得廊上木板震天響。她在一陣sao動中睜開眼來,后頭腳步如雷,外頭寨門輕叩。 寨門一開,巴瑞瑛遠遠問道,“找到人了,受傷沒有?” 云碧笑聲先進門,“瑞瑛姑姑,這一個武功高強,本就用不著我?!?/br> 話音一落,她進了寨子里來,后頭還跟了個雪白僧衣的俊秀和尚,一見眾人,行了個單手禮,復又垂下頭去。 幾間屋子里的人聽見響,先先后后披衣出門來。三個男人立在天井對面,柳虹瀾打頭一個看清,朝她背后喲地一聲,又嘖嘖兩聲,方才說道,“看看,究竟誰魅力最大?” 葉玉棠回過頭去。 裴沁剛推開門,方才看清來人,兜頭聽見這么一句,臉色一沉,罵了句,“柳虹瀾,你長嘴是為了放屁的?” 葉玉棠笑出聲來。 她接著又往下頭一瞥,似是想問問他這兒干什么來了。猶豫半天,終究覺得說什么都像搭訕,說什么都撇不清干系,干脆少搭理他為妙。在門口站了片刻,又轉頭回屋去。 寨中眾人各有表情,更多是好奇他為什么來這里。 眾人上前拜會過后,重甄率先開口,“尋戒師父為何來了此地?” 尋戒不疾不徐道,“那日江陵之爭,之后程島主在洞庭廣發(fā)英雄帖,青龍寺中,貧僧幾位師兄弟亦收到帖子。幾位師兄無意為難裴谷主,不想?yún)⑴c此事,又憂心此舉實在維護于貧僧,維護于江陵之爭對貧僧的指責。故此,請住持師兄準許貧僧暫離青龍寺四處云游,以免青龍寺因貧僧而生禍端。哪知貧僧剛至夔州,便遇上兩名雪邦弟子。兩人手頭拮據(jù),東躲西藏,形容狼狽。貧僧一路跟隨,到了思州,尋到由頭上前詢問,原是那女弟子中了金蠶蠱。此間許多周折,兩人并不愿一一告知貧僧。一路來此,正是想尋馬氓解蠱,臨到思州,無奈入不得此山中,便由貧僧代為前來?!?/br> 尋戒遇到的是江彤,那另一名弟子就是謝琎? 尋戒沒有透露二人身份,想是不便,故她也沒有多問。 云碧道,“可是……馬氓并不在這山中?!?/br> 巴瑞瑛道,“金蠶蠱算不得毒,卻只有馬氓能解。蛇母死后,馬氓常年蹤跡難尋……來這一心嶺,卻是來錯了地方?!?/br> 尋戒道,“貧僧亦如此勸過,但那二人卻不知聽信何人言語,執(zhí)意要來此地。” 巴瑞瑛嘆道,“我雖不能解蠱,但手頭倒有幾味藥,師父且拿去給她,倒可拖延數(shù)月……那姑娘中蠱有多少時間了?” 尋戒道,“不過一月有余?!?/br> 巴瑞瑛道,“那倒好辦。今日回白水寨,正好方便一道前去取藥?!?/br> · 事出突然,眾人并未在耽擱太久,隨巴瑞瑛匆匆離開夜郎寨。因知這趟離去,短時間內都不會再回夜郎寨中,臨走前,葉玉棠打井水將昨夜摘的瓜果淘洗干凈,供在師父金身前,再拜了幾拜,方才和長孫茂一道出門。追上前面幾人時,天還未大亮。沿著白水河一路往山上走,漸漸碰著的苗人越發(fā)多了起來。多是些十六七歲少年男女,女孩兒皆是滿頭銀飾,銀花銀烏項圈手鐲,一應齊備,隆重又輕快。三五成群往山上追趕,跑的銀飾嘩嘩地響。 裴沁遠遠地瞧著,不住的笑,說,“可真好看啊?!?/br> 葉玉棠一直留心她一言一行,見她此刻心情好,也不免笑問道,“谷主羨慕了?” 裴沁一聲淺淺嘆息,“這個年紀,打打鬧鬧嘻嘻哈哈的,做什么錯事都不忍責怪。” 巴瑞瑛在前頭引路,聽著這話,道,“每逢大節(jié)慶,沒出閣的小丫頭都得戴上最隆重的行頭。苗寨的姑娘,不戴銀飾沒出息。好看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要在小伙子跟前亮家底?!?/br> 說到這兒,巴瑞瑛住了口,想起她早年經(jīng)歷,一路伶仃孤苦,對巴蠻習俗自然一概不知。但若不是有這些遭遇,如今哪怕不曾出嫁為后,必也是爺頭苗最尊貴的公主。遇上今日盛會,必會佩戴最重、最繁華的鳳花垂珠顫枝步搖,不知令多少女子欣羨,令多少男兒神往。如今聽卻只能看著旁人,黯然神傷。 思及此,巴瑞瑛道,“從此處上山,恰好會經(jīng)過一處歸屬謝氏的洞崽苗寨。謝蠻距離此處路途遙遠,謝王寵愛她,在謝氏嫁過來前,提前三年于這苗寨中置了一間姑娘房。當年你父親,便是派三個年輕卡達聶,從這里將她迎娶入白水苗寨。她生的美麗異常,為人善良溫厚,寨子里人人都喜愛擁戴她,沒有人不喜歡她。后來她沒有再回來,族人思念謝氏,便將她一應舊物,都歸置到這間姑娘房中,就好像她從來不曾離去一般。” 葉玉棠提議道,“既然順路,不如便去祭拜祭拜從前的苗后?” 巴瑞瑛道,“我正有此意。當初你母親留下許多物件,若你喜歡,也可以隨意取用?!?/br> 穿過一片林子,河水左邊高地上便是一處百余戶人口的洞崽苗寨。 巴瑞瑛領著眾人走青石橋過白水河,剛到苗寨外頭,最外頭一排階息美人靠上倚著一群穿花戴銀的小姑娘笑著,“向瑞瑛姑姑問好”,又恭恭敬敬、齊齊整整的在樓上朝她拜了一拜,接著嗒嗒嗒跑下樓來,亦步亦趨跟在眾人后頭,一路又上了謝后的姑娘房去瞧熱鬧。 那座吊腳樓整個二樓只有三間偏廈,小的兩間是她陪嫁仆婦所住,最大的那間便是當年出嫁的“姑娘房”。屋中置滿箱、籠,巴瑞瑛拿鑰匙將箱子一一打開,紅暗暗一間屋子,滿箱滿柜皆是銀飾,被一應銀飾映照得都亮堂了不少。蠟染衣裙疊放在下頭,再下一層的多寶架上,柜、屜一一抽開來,里頭皆是墜魚、墜花的耳飾。 門后看熱鬧的苗族小姑娘瞧見這堆山似的銀飾,捂著嘴驚嘆出聲來。 葉玉棠打量屋中陳設,視線落到北面的多寶閣中間。 那面格上并沒有置銀飾,而是放了一只笛架,架上乃是一支黑灰玉笛。尾端有紅色瑕疵,便依著形狀雕作只紅蝎子。 葉玉棠環(huán)視屋中,發(fā)現(xiàn)長孫茂也在打量那笛子。 她回頭問道,“瑞瑛姑姑,這是?” 巴瑞瑛走近前來,道,“女俠好眼力。這是謝王舊物,名作八重山笛。謝氏出嫁前,謝王親手贈給愛女。謝蠻擅音律,乃是黔、滇苗地之最。當初父親有意與謝氏結親,原就是有籠絡、汲取謝氏所長之意。由是這一件蝎笛,乃是陪嫁之中最貴重的一件。” 長孫茂直截了當?shù)膯柕?,“八重山笛,比之玉龍笛威力如何??/br> 巴瑞瑛道,“略有不同。若論攝人心魄,自然遠不及玉龍笛。但若論引人共情之力,八重山笛興許更勝一籌?!?/br> 這好像依舊不是他想知道的答案。 他言簡意賅問道,“能cao控神仙骨嗎?” 巴瑞瑛道,“若兼有玉龍笛譜,自然也可以。但若cao縱之人意志強大,亦可擺脫控制?!?/br> 不及她把話說完,長孫茂右手握拳,又緩緩松開,一瞬間集聚內力何其強悍,在小小閨房之中引得一陣風起。 葉玉棠猛地回過神來,一聲怒喝:“長孫茂!” 他并未理她。 她亦手頭運力,兩步后退,于他出手瞬間,截下那一掌無形氣勁。 長孫茂一愣,抬起頭來。 兩人這一攻,一擊,瞬間引得滿室矚目。 有人剛剛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有人通過話語揣測出了緣由,有人仍一臉茫然,不知這女子突然暴怒鬧得是哪一出。 她不想當眾發(fā)作,以方才運力的右手,一把將他胳膊鉗制著,問,“旁人以禮相待,你是瘋了嗎?” 他漠然道,“我很清醒。” 巴瑞瑛背對著眾人,尚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接著剛才的話說下去,“謝氏帶著八重山笛,同我哥哥同去中原。她死后,笛子也自此消失。這一支,是族人復刻的,只有笛形,沒有聲響?!?/br> 她回頭瞪他一眼。 他那種莫名警惕戒備到極點的神情方才有所緩和,沒講話,也沒看她,只是手上的力氣慢慢松懈下來。 此時尋戒卻難得開口,忽然在后頭輕輕說了句,“貧僧怎么,隱約好似見過一支與此一模一樣的笛子?” 巴瑞瑛笑道,“八重山笛富有百年盛名,造型又頗為奇特,外界仿制的也不少?!?/br> 尋戒想了想,道,“想來也是如此?!?/br> 巴瑞瑛解釋完八重山笛,回頭問裴沁,“正好今日盛典,要不要挑一身衣裙銀飾佩戴,圖個喜慶?” 裴沁纖長五指撫摸過幾件鳳鳥步搖,笑了起來,道,“我在中原太久,不習慣束手束腳的。衣服頭冠都漂亮,我也很喜歡,只是穿上也不像……而且,也不大方便了。” 葉玉棠接話道,“又不急著舞刀弄棍的,更何況,尋常小人碰到你,哪怕穿著這身衣裳,也不能奈你何。難不成谷主摘了這身冠冕,就要出門殺人去?” 裴沁笑了起來,“誰知道呢?想殺我的人可太多了,不得不防備著?!?/br> 這么說著,卻不由自主執(zhí)起兩只墜魚罩籮耳環(huán)墜上。屋里那面銅鏡銹起了霧,看不真切,她笑了笑,又看中一支吊穗牛角簪,微微埋頭,將長長馬尾松開,復挽了髻,再將銀簪簪上,回頭一笑,問巴瑞瑛,“好看嗎?” 柳虹瀾整一個看癡了,“云鬢修眉,再沒有更好看?!?/br> 巴瑞瑛道,“太過輕簡,去外頭是要給人笑話的。” 裴沁又垂下頭來,將簪子、耳墜一個個卸下,歸回原位。 巴瑞瑛道,“不喜歡?” 裴沁笑道,“倒有些不倫不類。” 巴瑞瑛有些遺憾,想了想,自我寬慰道,“這也沒事。日后你住在寨子里,時間一長,漸漸就像了。” 巴瑞瑛將箱籠一一上鎖,眾人皆在外頭等候。 偏廈里人人皆是認識的,互為親友,氣氛卻一時尷尬。大抵都聽到巴瑞瑛那番話,想起既已確認了裴沁是巴蠻人,往后她恐怕是不能隨意踏足中原了。 柳虹瀾第一個打破沉寂,道,“谷主若是在這兒待不慣,也可以來劫復閣玩玩,去中原也就方便多了?!?/br> 裴沁卻冷冷一笑,“老娘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倒是看看誰敢攔?” 偏廈一時安靜靜到極點。 巴瑞瑛將姑娘房門一鎖上,裴沁一轉頭,下了樓去,誰也不搭理。 · 眾人沿白水河上山時,氣氛自然不如出門時好。周遭有人牽牛、抬鼓的經(jīng)過,巴瑞瑛隨口同眾人解釋兩句,也只有重甄二人接話。那幾個熱情小姑娘,興許是被一屋子人貌合神離的低氣壓給嚇著了,早也跑沒了影。 因巴瑞瑛腳程慢,此時又在洞崽苗中耽擱了一陣子,待到白水河寨時,已過了午后。 日頭西斜時,踩鼓便要開始。周遭寨子,有路途遙遠的,趕了個大早前來,抵達歌場正好趕上正午。而最近的這寨子里的人,自然早早去了白水河源的歌場占了好位置。白水河寨中人煙稀少,偶爾一兩個起晚的青年男女,手攜花帶,從旁嘻嘻哈哈的跑過,甚至都來不及同人打招呼。老人們也穿著新衣,不急不慢的往歌場踱去。有人看見外來客,覺得稀奇,趁著同巴瑞瑛問好的功夫,駐足打量這群中原人;也有眼力不好的,遠遠聽見聲音,知道是一群年輕人,便殷切熱情的遠遠問候:“都這早晚了,怎生還不去歌場?” 葉玉棠看在眼中,瞅瞅裴沁,發(fā)自內心笑著感慨,同時也故意說給她聽,“苗地民風淳樸,苗人單純好客。東西好吃,人又好看,山清水秀,遠離俗世紛爭,倒是個長久隱居的好去處?!?/br> 裴沁還未搭話,柳虹瀾在后頭聽見,接話道,“長孫茂,聽見沒,是個長久隱居的好去處?!?/br> 葉玉棠回頭瞪了他一眼。裴沁閉嘴不語,笑了起來。 巴瑞瑛領尋戒去取藥,眾人懶得上丹寨閣樓,等候在院子里,品嘗苗寨敬客的萬花茶與雕花蜜餞。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尋戒與巴瑞瑛已從閣樓下來了。 尋戒手中拎著一只布囊,甫一下樓來,便與眾人道別:“思州尚有病人,貧僧不便在此地多加耽擱,就此告辭?!?/br> 柳虹瀾第一個樂道,“金蠶蠱也不急這一時,師父一心向佛,這里倒也沒人會妄加猜忌,尋戒師父更也不必如此快來快去?!?/br> 巴瑞瑛也勸解道,“是啊,踩鼓節(jié)上正熱鬧著,趕上趟來,好吃的、好玩的,都沒見到,這么就走了,豈不可惜?今日殺豬宰羊吃八寶飯,及至黃昏散場,有一隊人手會將余下的豚羊魚rou送到思州城去。他們常往來山中與思州,熟記山路,你們若跟他們離山,興許比現(xiàn)在仍能快上一程。” 巴瑞瑛一番熱情,令尋戒一時不知該從何推脫。 長孫茂替他解圍,“師兄六根清凈,素不喜聚眾歌樂,喧嘩不休;殺豬宰羊,更是禁忌不凈?!?/br> 巴瑞瑛嘆了口氣,“那我便不好挽留了?!?/br> 尋戒作單手禮,恭恭敬敬道,“巴施主不知無罪?!?/br> 至此,裴沁亦站起來身來,道,“既如此,裴沁亦在這里同各位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