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地兒遇上了老熟人，星落一眼便認出了辜連星，心突然就安了幾分——上一回深夜嬰兒塔，也是他將她接了回來，彼此也算是熟稔了。

    她牽著青團兒幾步到了他跟前，先仰頭沖他笑開了。

    辜連星本在外宮城的紅鋪歇息，聽得陛下在仙鶴門同黎家姑娘杠上了，他知曉陛下對黎姑娘的敵意源于自己，這便起了身往宮中來了。

    小姑娘的笑顏實在可愛，他頓足，垂眸望著她。

    “……宮中道路格局紛繁，姑娘想是迷了方向，我送你一程?！彼谷唬按颂幰堰M西六宮，朝西再行三座宮殿便可至壽康宮?！?/br>
    星落隨著他的步伐往前走，男兒腿長，饒是她高挑，都有些跟不上，她往前小跑了一下，扯住了辜連星的衣袖。

    “辜家哥哥你慢些。走太快了我跟不上?！彼J真地問他，“你在家遛彎也這么快么？要學(xué)會養(yǎng)生呀。”

    她的嗓音實在清甜，還帶了幾分未脫的孩子氣，一聲辜家哥哥令辜連星胸中震了一震，好似心疾發(fā)作時的癥狀。

    他眉眼帶了幾分歉意，腳步便慢了下來，那小姑娘便跟上了他，在他的耳朵旁說著話。

    “你遛過狗么？”星落突發(fā)奇想，說起了她在老君山養(yǎng)的那條獢獢犬（1），“我?guī)熥鹪?jīng)留下來一條小狗，生的像一只小獅子，可跑起來尤其的快，帶它出去遛一回，我就得癱兩天，也不知是我溜它，還是它溜我?！?/br>
    宮中很安靜，只有午間的風輕柔過耳，空氣里有橙花和生姜的氣味，清冽澄澈。小女兒清甜的語音入耳，讓人無端地覺得歲月靜好。

    辜連星靜靜聽著。

    若是旁人大概要多想——前頭一句話還在說他步子太大，后頭一句卻說起遛狗把自己累癱了，很難不讓人覺得意有所指。

    他微微垂眼，視線里小姑娘的肩頭落了一片海棠，有著稚嫩的一抹紅。

    “姑娘說起老君山來，頓生神采。想來山上的日子十分有趣。”

    星落眼神一霎就靈動起來，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應(yīng)了一句那是自然，可話音剛落，這些時日的經(jīng)歷令她及時剎住了車。

    “有趣歸有趣，可終歸還是自己家好?！彼娉值剞D(zhuǎn)了口風，卻因心虛向辜連星看了一眼，正對上他一雙溫潤的眸子。

    辜連星唇畔漾了一點淺笑，捕捉到了小姑娘眼里的一些閃爍。

    星落吐了吐舌頭，岔開話題去，“……那一晚你特意尋我回家，還未曾謝你呢！”她惋惜地說起銀票來，“說起來，那一日我還被人偷走了兩張五百兩的銀票?！?/br>
    辜連星哦了一聲，想起了那一晚，陛下因她踢人下河的嬌縱行徑而震怒的情形。

    這般看來，竟是因了偷兒的緣故。

    他想了想，“那一晚帝京府倒是捉了不少竊賊歹人，我差人去問一問，說不得有銀票的下落。”他看向星落，“是哪間票號的銀票，可有什么特征？”

    星落眼睛都亮了起來，拿手指比劃起來，“山西日晟昌緞子街票號的，兩張五百兩，左上角都叫我用金箔貼了兩個小金元寶——辜家哥哥，你要是能代我找回來，我請你吃緞子街的冰糖葫蘆?！?/br>
    辜連星淺笑著應(yīng)了一句好。

    他性情豁達，卻不張揚，便是笑也含蓄，只在眼眉掛了一星兒的笑意，溫潤如玉。

    說話間，已然走近了壽康宮，星落笑眼彎彎地向辜連星致謝。

    “……壽康宮的門前種了兩株杏樹，朱墻粉杏，我一看就認得了。辜家哥哥，多謝你啦，等我過幾日出了宮家去，再給你遞拜貼，邀你去逛廟會呀？”

    如她這般的帝京貴女，無一例外過著差不多的日子，嬌養(yǎng)出來的性子也都差不離吧，可她卻不一樣，輕躍、靈動，像是仙山上飲仙露吃仙果長大的幼鹿。

    辜連星微微點頭，瞧著她跳脫的背影往那兩樹粉杏間去了，忽然想到了方才她說的那一句要學(xué)會養(yǎng)生的話。

    他若有所思，低低自語了一句。

    “同舒服的人在一起，方為養(yǎng)生?！?/br>
    青團兒跟在姑娘后頭進了宮門，再進了西配殿，便打來水為姑娘沐發(fā)，待收拾干凈，拿棉巾為姑娘包了頭，扶她坐在廊下曬了一會兒。

    “姑娘，辜步帥生的好，脾氣也很好，就是年紀大了一點，奴婢聽說他都二十一了?！鼻鄨F兒在小院兒里擰棉巾，又走到姑娘眼跟前兒，蹲著同她小聲說話。

    星落把頭包的像個喇嘛，臉龐白如雪玉，更顯的一雙黑瞳仁又黑又亮。

    “那他好看還是陛下好看？”她閉著眼睛窩在椅上，春陽穿過廊下照下來，她的眼睛在暗處，唇鼻卻曬在日光下，愈發(fā)的纖白。

    “好看嘛還是陛下好看……”青團兒猶猶豫豫地想了好一會兒，星落卻接了口，下了判詞：“男子貴在性情，瘋狗那種我不喜歡?！?/br>
    說著她偷偷笑起來，睜開眼同青團兒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兩個小姑娘便笑開了。

    正笑著，便有壽康宮的宮娥走了進來，瞧見了星落的裝扮，登時笑彎了眼眉。

    “姑娘大安。宮里做了甜雪蜜餞面，十分的香甜，傳您去嘗嘗?！?/br>
    甜雪蜜餞面，這樣的點心好稀奇，星落立刻便來了興趣，矜持地應(yīng)了下來。

    待那小宮娥一走，這便叫青團兒給她下了棉巾，把頭發(fā)擦了個半干，又因頭發(fā)半干，便只挽了兩個雙啾啾，余下的頭發(fā)披下來，這般家常的小女兒打扮，更顯的一團孩子氣了。

    半道上遇見了松綠，她耷拉著眼眉，見了星落先是行了個禮，星落忙問她：“可被刁難了?！?/br>
    又見松綠手里空空如也，心里便涼了半截兒。

    “姑娘恕罪，原以為阮大監(jiān)會將姑娘的行裝發(fā)還回來，到末了一件不落，都讓奴婢親自送到紫宸殿去了……”松綠有些懊惱，細聲道。

    星落原以為自己的物件，陛下必不會真的收走，未曾想竟全給收進了紫宸殿。

    那一句原來你想要我的枕頭，送你了，不過是故意氣他的一句話，這下好了，賠了夫人又折兵。

    星落情緒十分低落地往壽康宮正殿里去了，只是剛踏進了門檻，還沒來得及同太皇太后見禮，便見那屋里鋪陳了一排布料子，清雅的也有，鮮艷的也有，見星落來了，太皇太后就招呼她，“造辦處送來了一批新料子，正好你在，給你做幾身兒新衣裳?！?/br>
    星落是來吃甜雪蜜餞的，來了卻要看料子，娘親嬸娘都喜歡給她置辦料子做衣裳，進了宮，太皇太后也要給她做衣裳，大人們怎么那么愛做衣裳啊。

    太皇太后就叫人給她量尺寸，笑瞇瞇地看著她纖細的小腰。

    “嘖嘖，小姑娘這體型就是細致，瞧瞧我這外甥孫女兒，腰細的一巴掌握起來了……”

    她興致來了，拿了一匹碧青的香云紗搭在星落身上，叫她轉(zhuǎn)一圈，星落就依樣轉(zhuǎn)了一圈，太皇太后就叫她神氣點兒。

    星落不得不打起精神，呼啦啦轉(zhuǎn)了一大圈，轉(zhuǎn)完了向著太皇太后撒嬌賣乖。

    “太娘娘太疼孫兒啦，給我做新衣裳，我穿了就去糖餅鋪子買糖餅，赤豆餡兒的來倆，酒釀的來仨。再買兩盒子糖霜球，提溜著帶回家，就一碗雪泡梅子酒，咕嚕咕嚕喝下肚，那可真是太舒服啦！”

    美滋滋的小美人太招人喜歡，惹得太皇太后眉眼彎彎，直笑的打了嗝，要拿水來壓。

    星落也掩著嘴笑，正笑著，卻見殿門前站了一人，肅著臉，眸光冷冽地看著她。

    星落嚇了一大跳，忙往太皇太后的身后躲了，太皇太后就把她掩在后頭，滿宮室的人忙下跪口呼萬歲。

    皇帝眼眉冷冷，大踏步進了來，礙著太皇太后在，他不好發(fā)作，向太皇太后稱了禮，便在宮娥的服侍下坐了寶椅。

    太皇太后坐在皇帝的對面，眼瞅著這一雙小兒女氣氛不對，心里卻有些得意——為君者，萬事萬物藏于心不表于情，幾時對一個人冷眉冷眼過？這是個好兆頭。

    她把星落掩在身后，笑的慈愛。

    “……孩子來的倉促，為她做幾身夏衫。”她見皇帝低頭抿茶，又道，“皇帝先前見過的吧？”

    皇帝心里冷哼一聲。

    方才被截了衣衫，這會兒就哄著太皇太后給她做衣裳，可真是好手段。

    他冷冷一眼看向那小騙子，見她半垂著眼眸，一副與她無關(guān)的樣子。

    皇帝更加不屑了。

    “不過住幾日罷了，何至于要做夏衫？”他語音冷冷，令這宮室都清冷了幾分。

    星落眼觀鼻，鼻觀心，企圖混過去，可惜太皇太后也沒說話，宮室里安靜一片。

    她霎了一霎眼睫，在太皇太后的身后露了半張臉，斟酌了半天，聲音小小，帶了三分天真無邪和兩分小委屈。

    “天熱了連狗狗都要換毛，我也想穿新衣裳呀?！?/br>
    作者有話說：

    （1）松獅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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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菜雞互啄

    天熱了，連狗都要換毛，所以她也想穿新衣服。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這兩者之間是因為所以的關(guān)系嗎？

    皇帝來之前心里本就窩了一肚子的氣，這會兒倒讓她給氣笑了——騙子擅長的，不就是哄騙人心嗎，目下太皇太后就聽了她這句話，笑的直拍掌。

    而那個小騙子，則一臉矜持地淺笑，不明就里的人，怕都覺得她純真可愛吧。

    可惜此刻在太皇太后的宮里，皇帝再有滿肚子的冷嘲不屑，都得暫時按下去。

    宮娥來奉茶，皇帝冷眼接過，垂眸細品。

    太皇太后卻還高興著，牽過那小騙子的手，把她拉到身前兒來。

    “穿，穿。漂漂亮亮的小美人兒就該穿新衣裳。你呀，好端端的謫仙子，竟同小狗兒計較起來了?！彼f起往事來，“哀家記得從前皇帝御前也養(yǎng)了一只小狗兒，后來帶出去一趟，就沒帶回來。那狗兒十分鬧騰，滿花園子的跑，十足可愛。”

    皇帝應(yīng)了一聲是，便不接話了，太皇太后瞧著皇帝像是帶著氣，到底不能忽略過去，這便慈聲問道：“……可是朝政上出了什么事，惹得你不高興？”

    情緒上臉，竟讓太皇太后擔心了起來，皇帝至孝，便將茶盞擱下，耐心道：“晨起時有些悶，這會兒好了。聽聞祖母這幾日點了清息香，夜里可睡的好些了？”

    太皇太后便說還成，又問起皇帝前些日子御史參奏國舅一事，星落站在太皇太后的手邊上，聽著陛下同太皇太后說話，視線便落在皇帝擱在茶盞旁的手上。

    皇帝今日穿青色，因手臂屈著，衣袖便把手蓋住了半截兒，那露出來的手面雪白，又因其上有些青色的脈絡(luò)，愈發(fā)顯得如玉，他同太皇太后說著話，手指偶一敲桌案，那修長的姿態(tài)十分俊逸。

    星落看完了手，再向上看人——好似品畫一般，總要品個完整才是。

    皇帝的側(cè)臉冷而精致，下頜線的弧線清俊，眼眉唇鼻生的無一不端方俊秀，大約是為君者的緣故，他坐在那里，即便眉眼舒展，可仍讓人覺得蕭疏清寒，使人望之生寒。

    大人們的聊天總是很無趣，左不過是吃了沒睡的好不好，星落很無聊，視線便落在了皇帝的眼睫上，烏濃的像是兩柄小黑扇子，星落便在心里數(shù)他的睫毛，只是還沒數(shù)幾根，那小扇一般的眼睫便抬了一抬，兩道清寒的視線便對上了她的。

    這一眼，把星落嚇的一哆嗦，忙不迭地挪開視線，假作無事地垂下了眼眸，盯著自己的手賣呆。

    皇帝打一落座，就知曉這小騙子在偷偷打量他，保不齊又在憋什么壞主意，那兩道視線灼熱，從手上挪到了臉上。

    過了一會兒更是膽大包天，竟直勾勾瞧著自己的眼睛，皇帝心里冷哼一聲，直望住了她，目帶警示。

    太皇太后覺察到了皇帝同身后這小姑娘之間的眉眼官司，直樂的笑開了花，同身邊兒的大宮女心照不宣地對了個眼神，便問起皇帝來：“說著話兒怎么就分神了呢？瞧什么呢？”

    皇帝哦了一聲，收回視線，“近日宮里頭飛來了幾只梟鳥，摜愛夜里出沒，孫兒方才一抬頭，險些以為自己個兒瞧見了?！?/br>
    星落低著頭一愣，腦袋瓜急速地動了起來。

    方才陛下明明一抬頭同她對上了視線，這會兒卻說一抬頭看見一只梟鳥？莫不是在指桑罵槐說她是個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