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壽公主覺得自己的頭更痛了幾分，心下更是懊悔，可人都來了卻不能不見，朝著婢女稍一頷首，自有人領(lǐng)著順天府尹并兩名官差走了進來。

    見著永壽公主，順天府尹的眼中飛快閃過一絲驚訝，旋即想起了劉季棠的身份和京中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心里不由有些忐忑?？晒髟俅笠泊蟛贿^皇帝，他躬身給永壽公主行禮后，正色道：“下官奉圣上手諭，前來捉拿公主府長史、順安伯府劉季棠，并將其押解入牢，等候圣上發(fā)落?！?/br>
    這下別說是永壽公主了，連趙曦玨都有些驚訝地眨了眨眼：這事怎么就被捅到父皇那去了？他們平時的效率有這么高的嗎？

    事關(guān)皇親國戚，他都已經(jīng)做好了日后來回扯皮的準(zhǔn)備，沒想到他家父皇倒是干脆，直接就將人給收押了，這不是擺明了是不想給順安伯府面子么。

    趙曦月卻沒想這么多，看著手諭上的字，只覺得建德帝深明大義，見微知著，實屬明君，心中滿是功成身退的成就感。

    難怪《尚異談》里的主角總喜歡見義勇為懲惡揚善，原來瞧著壞人落網(wǎng)心情竟能如此暢快。

    心里正美滋滋的，卻聽“咚”地一聲，聽完順天府尹所說的劉季棠，竟是雙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順安伯府劉季棠草菅人命依法收監(jiān)，永壽公主大義滅親免去他公主府長史之職，順安伯府知情不報應(yīng)屬同罪，但因有太妃求情，順安伯又率世子長跪謝罪并自罰白銀五十萬兩，建德帝仁慈，只將順安伯的官職連降三級并罰一年俸祿，便算了事了。

    誰也沒想到，就此之后，康樂公主開始了她“除暴安良”、橫行京城的肆意生活。以至于京城官員個個苦不堪言，恨不得將“高風(fēng)亮節(jié)”四個字刻在自己的腦門上，生怕惹來這位公主的青眼。

    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

    第十五章

    趙曦月這廂的情形，謝蘊卻是毫不關(guān)心。倒是謝十五碎碎叨叨地念了一路，直到瞧見朱紫大門前的兩尊頸戴紅花的石獅子之后才住了嘴。

    謝十二同他說過，少爺家的大門口就有兩尊頸戴紅花的石獅子，威武莊嚴(yán)地佇在那兒，叫人見之生畏。

    想起謝十二說起謝家大門時的神情，謝十五不自覺地抬手摸了摸頭發(fā)，確定沒有散亂之后，又拉著衣角往下拽了拽，抹去上頭不存在的褶皺，這才束手束腳地半躲在謝蘊身后，瞧著那兩尊石獅子禮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然后他就從兩尊石獅子面前路過了。

    原來這不是少爺家啊……那自己這么緊張做什么？

    一口氣還沒松完，卻跟著謝蘊腳下一轉(zhuǎn)，順著墻角拐進了墻邊的巷子里。先行一步將行李和土儀送回府上的謝十一正站在角門前的臺階上，探著身子朝路口的方向張望。

    見著他們二人，他緊繃的眼角猛地一松，連臉上也帶了笑：“少爺，您回來了?！?/br>
    “嗯?！敝x蘊略一頷首，抬腳跨過門檻。雖已有幾年不曾回家，但家中的路他卻是熟爛于心，不需要人帶路也能徑自回到他住的地方。

    謝十五看了看這雖不破敗卻也看得出風(fēng)霜的角門，又看了看檐下掛著的兩盞小燈籠，不禁咂舌：都是門，門和門之間的區(qū)別也太大了。

    一直遠(yuǎn)游在外的二少爺回府了，對謝府眾人來說仿佛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既沒有外出相迎，也沒有設(shè)宴款待。除了來往的丫鬟們?nèi)滩蛔∧糜Z還休的嬌羞視線偷瞄謝二少爺之外，余下的人無一不是專心做著自己的差事。

    不像在慶陽，他每次回去，都是全書院的人一齊出來迎他，山長還會取一壇子自家釀的酒出來為他洗塵。

    老師知道后便一邊飲酒一邊笑他這個謝家二少爺做得還沒個普通人家的書生來得自在。

    他早就習(xí)以為常了。

    謝蘊跨進慈安堂大門的時候，屋里的氣氛很是明顯地停滯了一下。

    既是被他的風(fēng)華氣度所震懾，也是因許久未見不知如何相處而尷尬。

    “這不是溫瑜么，母親正念叨著你怎么還不到呢?！倍蛉隋X氏過分親熱的聲音打破一屋子的靜謐，她上下打量了謝蘊一圈，眸中驚艷之色愈濃，毫不遮掩地感慨道，“早就知道溫瑜是幾位哥兒中長得最好的，沒想到幾年不見，都叫人不敢相認(rèn)了?！?/br>
    她嘴角眉梢具是笑意，拿手虛拍了一下康氏的手，“此等容貌氣度，就是在京城中都是少見，大嫂當(dāng)真是有福了。”

    康氏初見謝蘊進門時臉上亦是遮掩不住的驚艷，可如今驚艷之感淡去，她聽著錢氏陰陽怪氣的聲音心中微惱，瞧著謝蘊的眸中有一閃而過的嫌惡。

    她拿起帕子，儀態(tài)萬千地壓了壓嘴角，不輕不重地說道：“弟妹言重了，要我說，應(yīng)當(dāng)是子桓更勝一籌才是?！?/br>
    謝子桓是二房，也是錢氏唯一的兒子，去年秋闈并未中舉，平日里都在書院讀書，準(zhǔn)備兩年后再下場，一向很叫錢氏驕傲，平日里話里話外地總離不開夸兒子兩句。

    可說謝子桓同謝蘊比更勝一籌，就是錢氏都覺得打臉，當(dāng)下冷笑一聲，“大嫂真是奇怪，自己不高興便罷了，奚落我作甚？”又偏頭看了謝蘊一眼，“大嫂還是將心放寬些的好，要我說，能有溫瑜這樣的兒子實屬難得了，大嫂又何必計較是不是自己所出的呢？”

    坐在下首的幾位姑娘面面相覷，紛紛低下了頭。

    謝府的幾位主子誰不知道謝蘊的存在就是謝大夫人心中的一把火，就算只是提到個名字臉色都要難看上許久，眼下卻被錢氏當(dāng)著小輩的面抖落了出來，謝大夫人不氣炸了才怪。

    果不其然，康氏的臉色當(dāng)即掛了下來，冷聲道：“弟妹要是喜歡，只管叫二弟同我家老爺說一聲，將這個孽障過繼到你名下好了。”

    錢氏也好康氏也好，她們仿佛全都沒注意到謝蘊還站在屋內(nèi)，又或者說，她們明知道謝蘊站在屋內(nèi)，卻全然不在乎他聽到自己的話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

    “夠了夠了！”謝老夫人氣得那龍頭杖狠狠地杵了兩下地，“每日就知道吵個沒完，你們是嫌我這個老婆子命太長，想早些送我走是不是！”

    康氏和錢氏忙稱不敢，乖乖地同婆婆認(rèn)了錯。可抬頭的瞬間四眼相對，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睛中瞧見了不服。

    謝老夫人緩了口氣，又送了一口溫茶入腹，這才抬頭仔細(xì)地將謝蘊打量了一眼。只見自己這個久未歸家的三孫子就那么站在那兒，眼瞼微垂，面上無喜無悲，風(fēng)華氣度，遺世獨立。

    她的這個孫子，打第一次見他，就是這么一副淡然出塵的模樣。到了如今這個年歲，竟頗有幾分道骨仙風(fēng)的意思。

    聽康氏和錢氏吵完了，謝蘊上前一步躬身行禮，聲音淡雅疏離：“孫兒見過祖母，母親，二叔母?！辈槐安豢?，仿佛方才被侮辱了的那個不是自己一般。

    這是已經(jīng)恨毒了她們，還是當(dāng)真壓根不把她們的言行放在心上？

    謝老夫人暗自心驚，面上卻是春風(fēng)和煦地沖謝蘊點了點頭：“你回來一路辛苦了，你母親已叫人安排了一桌席面到你院里，你好生歇息幾日，讀書的事也不必心急，你父親自會替你張羅?！?/br>
    謝蘊眸色淡淡，叫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只拱手道：“孫兒知曉了。”

    叫謝老夫人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似千言萬語到了謝蘊面前，最終都只能得來三個字：“知曉了?！迸缘男乃?，叫人一點都看不出來。

    睨了一眼下頭的長媳，她也是垂著眸子，神色微肅?？晌⑽⑾缕驳淖旖呛推〗z帕的指尖卻xiele她心中的不耐，尤其是她從始至終都不拿正眼瞧他的態(tài)度，分明就是對他抗拒非常了。

    這個兒媳，當(dāng)了他們謝府二十的家，卻還沒學(xué)會喜怒不形于色。十多年過去了，還只顧著同庶子置氣，卻從不曾瞧一瞧這庶子如今已成長到了何等模樣。

    謝老夫人心中百轉(zhuǎn)千回，越想越覺得康氏可悲，正要出手敲打她一番，卻聽外頭有前院的丫鬟來報：“老夫人，老爺請二少爺過去一趟?！?/br>
    還沒說出口的話只得先咽回肚子里，朝謝蘊擺了擺手：“既然你父親喚你，我便不多留你，明日再同你說話。”

    “是。”謝蘊也不多廢話，拱拱手算作全了禮，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謝家大老爺謝時是當(dāng)今首輔，領(lǐng)太子太師銜，手下門客無數(shù)，可以稱得上權(quán)傾朝野。樹大難免招風(fēng)，這些年謝大老爺未免建德帝對自己生疑，韜光養(yǎng)晦，將手中的權(quán)利往外移交了大半，若不是有建德帝挽留，他只怕要去做一只閑云野鶴，再不過問朝事。

    至于這個態(tài)度是真是假，也就只有謝首輔一人知道。反正當(dāng)謝蘊走進謝時的書房時，他那位位高權(quán)重的父親正拿著筆，圍著一盆牡丹花團團轉(zhuǎn)。

    謝蘊也不出聲打擾，同在慈安堂時一般，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

    “回來了？”謝時忽然問道，目光卻依舊鎖在面前的牡丹上，而后匆匆返回書案后，凝神提筆，鄭重其事的模樣宛若是在畫什么百年難得一見的佳作。

    “嗯?！敝x蘊頷首，態(tài)度較慈安堂中好似隨意了一些，可面上依舊是副清淡的模樣。

    謝時又畫了幾筆，起身頗為滿意地看著自己新出爐的畫作點了點頭，朝謝蘊招手道：“你擅丹青，過來幫為父瞧瞧，為父這牡丹畫的怎么樣?！?/br>
    謝蘊依言上前瞧了一眼：“……父親。”

    “嗯？”謝時抬頭，目含期待。

    “別糟蹋牡丹。”

    這畫著實是……不忍卒讀。

    兒子絲毫不給自己面子，謝時輕咳一聲，扔了畫筆，揚聲喊小廝給謝蘊上茶，“兩年未歸，可覺得有什么變化？”

    謝蘊一時間不知道謝時問的是什么，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今日見到小姑娘與那位疑似是當(dāng)今六皇子的少年，道：“京城的確藏龍臥虎?！?/br>
    謝時拿著茶盞送到一半的手忽地停了下來：“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湊了個熱鬧?！敝x蘊點頭道。

    “……”他兒子說話的風(fēng)格依舊這么的，隨性。巧舌如簧的謝首輔對著自家沉默寡言的兒子，再多話到了嘴邊就一句都說不出來了，沉默了半晌，才沉聲道，“此次尋你過來，是想問問你，在慶陽時可有遇到什么合心意的姑娘？只要家世清白，為父都沒有什么意見?！?/br>
    見兒子不說話，只拿自己那雙清清冷冷的眸子靜靜地看著自己，看得他愈發(fā)心虛：“你如今都十七了，是該考慮一下終身大事了。你回來之前，你母親已問了許多遍，說有幾個姑娘想與你相看，你若是已有意中人，只管同我講，我自會去替你安排?！?/br>
    “父親?！敝x蘊忽地出聲，他正坐在謝時對面，雙手放在雙膝之上自然握拳，嘴角微微上揚，“我從未記恨過府上的任何一人，”那一笑，宛若春色融融，沁人心脾；又如高山流水，悠然深遠(yuǎn)，“也請府上的人，不要插手我的任何事?！?/br>
    謝時微怔，隨即長長嘆氣：“我答應(yīng)過你娘親，會好好照顧你，沒想到還是食言了?！?/br>
    謝蘊收了笑，一如既往地淡漠：“父親食言的事情太多，不缺這一件了?！?/br>
    謝時愕然，久久無話。

    第十六章

    許多人都知道謝家有四位少爺，卻少有人知道謝家二少爺是個什么樣的人。送到謝府去邀請四位少爺參宴的請柬，也永遠(yuǎn)只能請來三位少爺。

    有人問起，只說謝二少平日里都在外游學(xué)，鮮少歸家。

    日子久了，大家便都漸漸忽略了謝二少的存在。同僚之間見了面，互相寒暄時也總是只問謝大少爺和謝四少爺?shù)慕鼪r，少有人會提起謝蘊的存在。

    因此，當(dāng)謝時自建德帝的口中聽到謝蘊的名字時，一時之間，竟有些轉(zhuǎn)不過彎來。

    “謝愛卿，朕同你說話呢，你發(fā)什么呆啊。”建德帝翹了翹桌面，示意謝時回神，“朕聽聞你家二公子學(xué)問極好，有狀元之才，想請他進宮給六皇子講讀，你覺得如何？”

    “圣上問得當(dāng)真是臣府上的二公子？”謝時硬著頭皮又問了一遍。他的長子謝言在京中是素有才名，雖還未曾下場，但依謝蘊對其學(xué)問的考察情況來看，三甲頭名也是手到擒來。

    至于謝蘊……

    謝時蹙了蹙眉，自十年前他將謝蘊交到開鴻書院的山長手中之后，平日的往來書信里，并未聽山長對他的功課有所夸贊。慶陽的先生到底不比京城，他怕傷了謝蘊的自尊，因此平日里也極少過問學(xué)業(yè)上的事情。

    如此一想，謝蘊的學(xué)問如何，他還真不知曉。

    從謝時臉上的猶豫中，建德帝當(dāng)下便反應(yīng)過來了，亦是有些糾結(jié)地皺眉：“你是有個兒子名叫謝蘊，字溫瑜，自幼在慶陽長大，偶爾才回京城一次吧？”

    要說方才他還覺得建德帝指的有可能是謝言，可聽完這話，他哪里還會弄錯：“圣上所說的，的確是臣的第二子，謝蘊?！?/br>
    建德帝笑著撫了撫手，“既不曾弄錯，那就由謝二公子進宮作六皇子講讀，愛卿應(yīng)當(dāng)不會舍不得將兒子借給朕用用吧？”他似乎心情很好，還有閑心同謝時玩笑。

    謝時還能說什么呢？只得拱手應(yīng)下。好在講讀并不是什么需要有特別才學(xué)才能擔(dān)任的職位，待他回去多交代兩句，只要謝蘊肯聽他的話，想必也不會出什么大事。

    一想起謝蘊的性子，謝時心中的擔(dān)憂不由得更重了一些。而他的兒子進宮給六皇子做講讀的事一旦傳出，只怕京中又要跟著起一些波瀾了。

    就這樣，被建德帝單獨叫進去談話的謝首輔，在眾目睽睽之下，憂心忡忡地離宮了，就連內(nèi)閣中的其他大臣同他打招呼都叫他無視了開去。

    ……

    直到謝時的身影完全消失，建德帝臉上的笑才落了下來。他靠做在龍椅上，一手托腮，一手輕點桌面，沉聲道：“去瞧瞧六皇子此時在何處，若無視，叫他來朕這兒一趟?！?/br>
    胡壽依命前去，不稍時，便回來了，身后還跟著笑容散漫的六皇子趙曦玨。

    “見過父皇?！壁w曦玨淺笑著同建德帝行禮，“不知父皇找兒臣前來，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正看奏折的建德帝頭也沒抬：“你拜托朕的事，朕替你做好了。”看完了奏折，他思索片刻，便執(zhí)筆飛快地寫了起來?？谥袇s是沒停，“朕瞧著謝時的態(tài)度，仿佛是拿不準(zhǔn)他那個兒子究竟有多少才學(xué)的樣子，你怎么就一口斷定他有狀元之才呢？”

    建德帝拿起他的小印，隨手在奏折末尾處蓋好，收起奏折放到了右手邊那一摞的正上方。做完這一切之后，他才抬頭看向自己的六兒子：“朕派人查過了，他前幾日才剛剛回京，回京后就日日呆在謝府中，不曾出門會友。如此性情孤僻之人，你何必特意求朕將他給你做講讀？”

    他看著趙曦玨的目光中滿是清明，仿佛十分篤定趙曦玨能給自己一個滿意的回答一般。

    “是封先生告訴兒臣，謝二公子師從沈笑。兒臣對沈先生仰慕已久，謝二公子既得沈先生親傳，才識定當(dāng)不俗，這才起了結(jié)交的心思?！闭f著還嘆了口氣，有些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父皇你也說了，那謝二公子回京后就整日在家中坐著，兒臣就是想去偶遇他一番也沒有機會啊。總不能叫兒臣大大咧咧地去敲謝家的大門，說自己仰慕謝二公子已久，想同他做個朋友吧？這樣多丟咱們皇家的臉吶?！?/br>
    他笑嘻嘻地拿起龍案上的茶壺，給建德帝續(xù)了一杯茶，笑得滿是討好：“所以兒臣才想借父皇您的勢，將人請到皇宮來，恩威并施，說不定謝二公子一個感動，對兒臣傾囊相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