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春心 第71節(jié)
他們從京城的巷道里走過,年輕時傅元青曾在這些道路上策馬前行,再往遠處去曾是傅家舊宅如今的慈茹寺。 他們在寺廟之前合掌而拜,又投入二十文香火錢,轉身離開。 歲月沖刷。 這個京城。 這些街道。 這些記憶,顯得暗淡。 然而有人悄悄的用新的記憶重新為它們著色,在心頭種下了鮮活的種子,如今已經長出嫩綠的枝丫,開出了芬芳的鮮花。 盤活了蒼老的記憶和悲涼的過往。 鮮明的在心頭,再也不會逝去。 東安門過去,是東華門。東華門過去,是皇極殿。 皇極殿過去,是養(yǎng)心殿。是帝國的心臟,是至高的皇座。 傅元青環(huán)視四周寂靜的宮宇,有些感慨。 他從懷中拿出了自己縫制的緇布冠,對趙煦道:“今日觀禮,我見諸位王親為陛下加冠,其實我也準備了……” 趙煦沒有說什么,摘下頭頂大帽,又取下了束發(fā)冠,單膝跪在了傅元青面前。 傅元青沒料到他會如此,怔忡的后退一步:“你不必如此……” 趙煦抬頭看他:“十三年你待我如子,為長為親,按理應由你為我加冠。我以禮相待,沒有錯?!?/br> 傅元青沉默了一會兒,把自己縫制緇布冠為他戴上。 緇布冠不過是黑布所做,很是樸素,可趙煦戴上了后在傅元青看來頗有別樣的風度。 他為趙煦帶完冠,跪在了趙煦面前。 兩個人相看,又笑了起來。 趙煦摟著他,親吻他:“剛才那一跪,還了你十三年父子情深。從往后起,我成人為君,阿父需以夫君之禮待我?!?/br> “明明紅燭囍被都睡了兩次……”傅元青被他吻得情動,輕斥道:“還叫我阿父?!?/br> 趙煦笑了,低聲喚他:“蘭芝?!?/br> “嗯……” “蘭芝?!壁w煦摟著他在懷,“我愛你?!?/br> “我亦如是?!备翟鄳?,“承景?!?/br> * 養(yǎng)心殿內一夜荒唐,倒比之前更熱烈了幾分。 寅時趙煦起身,便驚動了素來淺眠的傅元青,他迷糊的睜開眼,便瞧見趙煦穿好了袞龍服,手里拿著圣旨坐到床邊。 “蘭芝,醒醒。” 聽到這里,傅元青已經清醒,坐起來看他。 趙煦笑了笑道:“昨夜楊凌雪最后那段話我聽見了?!?/br> “他素來口無遮攔,你不用在意?!?/br> “不……其實自前些日子我便有這樣的想法。”趙煦說,“我趙家一脈骨子里都瘋顛偏執(zhí),我也逃不開。你是我心中最親愛之人,我便要把你抓在手中,不肯放手。一直以來,我處心積慮所作所為,都為是為了擁有你。如今我擁有了你,也擁有了你的心。我的祖父與父親,他們一個折斷你的雙翼,一個為你戴上沉重的鐐銬,我呢?難道要把你關在這名曰紫禁的孤城中一輩子嗎?夜晚每每醒來,總質問自己,與我父親,與我祖父又有何不同?” “承景……” 趙煦笑看他:“楊凌雪說的沒錯,你若在內監(jiān),就永遠是內臣,是宮里人,是我的影子,是被唾罵的奴仆。我不忍心,我不愿意讓我所愛之人承受這樣漫長的折磨?!?/br> “我不在乎。我已許諾你至死不渝?!?/br> “蘭芝,我心如刀絞,可一想到你能意氣風發(fā),實現(xiàn)年輕時的夙愿,便覺得值得。乘著我這會兒還有一絲理智,還沒有癲狂到非要把你與我血rou相融。我要做的事,為你好,必須要做。” 趙煦站起來,打開了那卷圣旨:“傅元青,接旨?!?/br> 傅元青看他,過了好一會兒下地垂首跪拜。 “內侍傅元青自擔顧命重任以來,恪盡職守、德才兼?zhèn)?,遂令其效仿先賢,馭海務航船,替大端出使東洋,揚我大端國威,使諸夷臣服而朝。欽此?!壁w煦蹲下,將圣旨遞給他,道,“我已命船隊在寧波港整備停頓,只待你抵達便可出發(fā)?!?/br> 他含淚笑了笑:“蘭芝,替我觀滄海。我在京城,在皇宮,在養(yǎng)心殿里,等你回來?!?/br> 第72章 觀滄海[正文完結] 傅元青離京之前,去尋了一趟百里時。 屆時百里時也在收拾行裝,準備離開,見他來了也不詫異,道:“正好,剛燒了熱水泡了茶。是新茶?!?/br> 他大約是要取笑傅元青,特地說了新茶二字,傅元青入內,到處是中藥材,沒地方落腳,站著便喝了那碗茶。今年的新茶確實不錯,清澈回甘,茶影飄浮,很惹人回味。 “掌印來做什么?” “有一事想問你。”傅元青道。 “請講?!?/br> “《大荒玉經》真的存在嗎?”傅元青問。 百里時收拾東西的手一頓,看他:“怎么問這個?” “半安走前,方涇問過?!?/br> “我說了他經脈寸斷,修不了此經?!?/br> “只是如此嗎?一個據(jù)說可過命的雙修之術,說修就修,說停便停,又要取什么心頭血來滋養(yǎng)……什么是天人合一,什么叫共享天壽?迄今也未有跡象?!备翟鄵u搖頭,“一切都是神醫(yī)您說了算,雖然解釋得通,但也未免太過牽強?!?/br> “不是我說了算,有書簡為證?!?/br> “你說的是這卷玉簡?還是這一卷竹簡?”傅元青從懷中取出兩卷經文放在了桌上,“所謂大荒乃是何時?所謂巍山又是何山?” 百里時笑了:“既然掌印篤定我造假,為何要來問詢?” “……因為書簡確實是古物。而我確實活了下來?!?/br> 百里時仔細收拾藥材,將它們分門別類放好,又貼上封條,過了一會兒道:“當時陛下千里尋我,告訴我掌印患疾,我身為醫(yī)者不可能袖手旁觀。我只是一個普通醫(yī)生,救死扶傷天經地義。” 百里時抬頭一笑:“至于掌印種種質疑,您已經有了答案,又何必來問我?!?/br> 傅元青將兩卷心經放在了案幾上,叉手掖袖,行禮:“多謝神醫(yī),救我命,亦救我心?!?/br> 說完這話,他便轉身離去。 外面陽光正好,秋日已來臨。 樹葉開始金黃,瓜果熟時飄香。 他以為要死在夏末,卻在秋日迎來了生機勃勃。 出發(fā)往寧波港的馬隊往出行了十里,在遠望廳中,眾人備下送別宴席等他。 有曾經的好友浦穎、楊凌雪、顧淑望。 有身邊的同伴方涇、德寶。 亦有如今的同僚,庚昏曉、蘇余慶。 方涇哭得眼睛腫脹。 “干爹您真要走嗎?您舍得我嗎?您舍得陛下嗎?” 傅元青撫摸他的頭,笑道:“我舍得。” 方涇哭得更厲害了。 “我年紀輕輕入司禮監(jiān),你非要帶頭喊我老祖宗,說是這么多年的規(guī)矩。把我風華正茂的傅二喊成了七老八十的妖怪。我還記恨著呢?!彼f。 方涇再憋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錯了行不行,我以后不喊老祖宗了?!?/br> “那喊什么?” “小、小祖宗。” 眾人哄堂大笑,又作詩告別,半個時辰后,傅元青才能騎馬離開,他行出半里,回頭愿望,京城和遠望亭融為了一體,在他身后。 秋色的光暈中,朦朧飄蕩。 像是他激蕩起伏的一場殤夢…… 夢醒了,那些噩意也都被拋在了腦后。 * 一行人自通州渡口上運河航船,又改陸路,急行數(shù)日,抵寧波港。 上百艘海船旌旗招展,正在迎接他們的到來。 其中最高最大的那艘寶船是他的旗艦。 他不等歇息,下馬登船。 從船上看去,一望無際的海面到最后與天相連,變成蒼茫。 又過了一日,船隊起航,大端朝的疆土逐漸消失在遠方。 他扶著圍欄等了一會兒,便有人自身后摟住他。 他回頭去看,趙煦穿士兵軟甲站在他身側。 “陛下太任性了?!备翟嗟?,“您若與我一同出海,朝廷怎么辦?” “皇帝還在紫禁城,只是不上朝而已。跟你來的是承景?!壁w煦道,“我都算好了,第一次出海,最多不過半年,后面就算行得遠了,三四年也回來了。咱們老祖宗中間還有個二十二年沒上朝的,也不見大端亡國,況且,朝中有浦穎、蘇余慶、庚昏曉之流,有沒有我這個皇帝都一樣。再過得個五六年,福王的兒子就長大了,我便把皇位禪讓給他,專心做掌印身邊兒的侍衛(wèi)?!?/br> 傅元青無奈嘆息。 “反正都離岸這么遠了,你總不能送我回去吧?”趙煦道。 傅元青側頭看他。 “不?!备翟嗾f,“我要養(yǎng)你在我房內,與我做雙修之事。琴瑟和音,共享天壽。” 趙煦笑起來,吻了他的臉頰一下:“是……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