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雙手抱拳，一揖到底。

    抬手相看，又揖。

    傅元青撩袍子跪地，陳景亦跪地，二人相對叩首。

    禮畢起身，陳景從桌上拿起合巹酒，一人一盞交手而飲，接著他將傅元青抱起，轉(zhuǎn)身入了聽濤居寢室。

    上次在此間放縱，仿佛還是紅梅初開的時節(jié)。

    那是天寒地凍，冰霜紛至沓來，連心頭都已僵死。

    如今初夏將至，心頭寒冰已成一池蓮花，悄然綻放。

    傅元青緊緊攬著身上人的肩膀，貪戀這份暖意，過了今日，他要只身再入冰天雪地之中，便更依依不舍。他向陳景頻頻索取，一絲一毫都不肯保留。逼得陳景雙目通紅，在他身上肆意縱歡。

    鴛鴦被暖。

    羅帳影動。

    一夜無休。

    *

    再醒來時，身邊已經(jīng)沒了人，只剩下一個凹陷的枕頭。

    陳景起身，摸了一下那里。

    冰冷的。

    人早就走了。

    他從屋里出去，找了一圈，沒見到傅元青，也沒有曹半安，下人們問起來都說不知。

    陳景走回聽濤居，在堂屋案幾上，放著一封信——陳景啟之。

    攤開來，傅元青那娟秀小楷顯現(xiàn)。

    *

    初見你時，正值天寒地凍，三九寒冬。朝堂受阻，壽命無幾。溺水之人只求一稻草慰藉，至于未來如何，當(dāng)時并未想過。

    眾人皆不齒我傅元青久已，唯你陳景不因我微賤而輕視，舍身續(xù)命，又于細(xì)微中對我關(guān)懷備至。

    你的情誼，我內(nèi)心清楚，亦感激涕零。

    然此生已抵終途，你卻還有無限未來。

    我知負(fù)你良多，無以回報。

    只能自許來世。

    屆時，若你無婚許良配，我必銜草結(jié)環(huán)以報君恩。

    ——傅元青

    另，自身籍入宮，再無傍身私財，經(jīng)年來只得紋銀五百，算是換了當(dāng)年棺冢的諾言。錢財微薄，望君笑納。

    *

    除此之外，信封中還有一張銀票。

    五百兩。

    是傅元青這十三年來所有的積蓄，其中 還有些是少帝的賞賜。

    陳景站在堂屋中，一股冰涼的寒意從腳底襲來，蔓延到全身。

    他看著那封信，還有五百兩銀票。

    只覺得又好笑，又悲涼，于是他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苦心經(jīng)營多年，以為換一個身份，便能真的親近這個自己無法親近的人。也許是他太入戲，也許是他演得太賣力，到頭來，竟然因?yàn)樯钋槎煌崎_。

    天下誰比他滑稽。

    天下誰比他可悲。

    他笑得渾身發(fā)抖，笑得眼淚肆流。

    他周身的涼意很快過去了，冰涼的感覺成了炙熱的guntang。

    怒火燃燒了陳景的周身。

    他將那信與銀票撕碎，一點(diǎn)點(diǎn)的，直到變成碎片。

    那些碎片飄散在地，被陳景踩在腳下，碾成粉末。

    “傅！元！青！”陳景……亦或者說趙煦，眼神仿佛燃燒的火焰，他從齒縫中擠出這三個字。

    第54章 淚（二更合一）

    傅元青一走，便沒有回聽濤居。

    后來聽曹半安說，陳景走了，不知去向。

    他其實(shí)有些想把聽濤居也留給陳景，可他有些私心。

    在許多年前以前，含著聽濤居這座私宅不過是他父親送給他傅二十五歲的生辰賀禮，宅子雅致，只是傅家老宅極大，不是攜著幾位好友來飲酒，他亦鮮少過來。后來家族傾覆，老宅在抄家伙被查封，如今改換門庭，成了西市香火旺盛的慈茹廟。

    他成掌印后不久，少帝問他可在外有私宅。

    他說沒有。

    少帝遂在第一年春節(jié)的時候，便找了個由頭，把宅子賞給了他。

    “朕聽說，凡宮內(nèi)大珰在外都有私宅。阿父為內(nèi)監(jiān)首揆，也應(yīng)當(dāng)有一處私宅。沐休之時也好躲躲懶?！鄙俚勰菚赫f話還帶著奶聲奶氣的強(qiáng)調(diào)，正襟危坐在龍椅上，十分認(rèn)真的說，“這是來自皇帝的賞賜，阿父不要推辭?！?/br>
    他謝恩，在那年初五，第一次出了宮，自傅家事發(fā)三年，第一次推開了熟悉的宅門。

    私宅里的東西早就抄家罰沒入公。

    可又被一一找了回來，原封不動的擺在了它們曾經(jīng)在的地方。

    就連聽濤居的牌匾，還有先帝親筆書寫的《聽濤說》，都是曾經(jīng)的樣貌。

    不知道花去了少帝多少的心思，和多少的時間。

    待他走后，這里，還是應(yīng)該還給陛下吧……傅元青這么想。

    *

    他回去瞧過一次，只在書房取了些書卷，不敢多看寢室一眼，然而出門時，推倒了燭臺，燭臺咕嚕嚕滾動，一路滾到了那張“大端海內(nèi)全輿圖”下。

    那夜里，他抬起燭光，照亮這大好河山，將心中所想統(tǒng)統(tǒng)傾述給陳景聽，陳景認(rèn)真的樣子還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頭。

    不只是寢室，不只是臥榻，不只是這里，亦不止是庭院……這聽濤居內(nèi)處處留下過陳景的記憶。

    光是想起來，便有些心絞般的倉皇。

    那日走后，他便住在司禮監(jiān)衙門里，不再出宮。

    就在同一日，陛下駕臨皇極門聽政。

    斷了近百日的朝會，再一次恢復(fù)正常。

    百官喜極而涕。

    *

    寅時剛過，方?jīng)芫蜎_進(jìn)了司禮監(jiān)，他臉色發(fā)白道：“干爹，出事了?！?/br>
    傅元青最近都起得晚，這會兒剛剛起身，剛穿好貼里，正在凈面，他聽見方?jīng)艿脑?，用帕子擦了擦手，掀簾子從里屋出來問：“怎么了？?/br>
    方?jīng)軇傄卦捑鸵妱⒕翉乃径Y監(jiān)大門口跌跌撞撞的走進(jìn)來，不等人通稟，直接闖入傅元青這邊的大門，他兩腿無力，在門檻上絆了一下，跪倒在地，竟似乎不覺得痛，對著傅元青叩首砰砰作響，慘聲道：“老祖宗救我！”

    傅元青連忙上前扶他起來。

    劉玖三山帽丟了不知道在哪里，臉色蠟黃，額頭剛磕破了，往下在流血。這位御馬監(jiān)掌印從未有過的狼狽。

    傅元青扶他坐下，劉玖才回神，一把抓著傅元青的手腕，就哭道：“求求老祖宗救小的一命。小的感念您恩德，未來做牛做馬回報?！?/br>
    “不急?！备翟嘧尫?jīng)苋サ共瑁瑢⒕琳f，“劉廠公喝了這碗水?！?/br>
    劉玖將前一日的冷茶一口喝光，這才有了幾分鎮(zhèn)定，他苦笑道：“這、這上朝議政的苦差事，奴婢擔(dān)當(dāng)不來，擔(dān)當(dāng)不來了。求老祖宗拿回去吧?！?/br>
    “劉廠公何出此言？”

    劉玖嘆了口氣：“就立夏后幾日。河南布政司遞了六百里加急。加急奏疏里說，自四月底起，順天府境內(nèi)連續(xù)二十多日陰雨連綿，雨水大作。周遭如洞庭湖、鄱陽湖、太湖等水位暴漲，有決堤淹田之險，加急上報。望朝廷早做籌備【注1】。本來只需要御筆朱批后，各衙門便按部賑災(zāi)便可?？刹恢朗裁从行娜耸抗膭?，前幾日便有一堆奏折自內(nèi)閣入了養(yǎng)心殿，會極門那邊兒的奏本是曹秉筆管，想來也是極多的。”

    “都說些什么？”

    “老祖宗應(yīng)該猜得到?！眲⒕恋溃罢f皇帝不孝，不肯為太后增上徽號，這就是老天對皇帝不孝的懲罰。”

    傅元青思索了一下：“陛下如今只要御門聽政后，便去太廟供奉祖宗牌位，齋戒自省，應(yīng)不會理會才對?！?/br>
    “是??！”劉玖道，“主子爺不理會，可是外臣們不知道怎么了，不依不饒的，今兒主子爺御門聽政的時候，又有不少官員請奏皇帝為太后增徽號?！?/br>
    傅元青緩緩皺眉：“以陛下的性格，必定震怒?！?/br>
    “何止是震怒啊?！眲⒕炼吨曇粽f，“主子爺說，你們說太后的徽號不匹配先帝的謚號，那朕就為先帝減號。”

    “什么？”傅元青一怔。

    “是真的。”方?jīng)芙釉掃^去，“下了朝，在去太廟的時候，陛下已經(jīng)怒不可遏，說熒惑入斗、洪災(zāi)將到，都是先帝德不配位，不但要為先帝減號，還要把先帝牌位從太廟里請走?！?/br>
    劉玖哭了：“怎么辦啊，老祖宗，主子爺這是冒犯神廟皇考，是忤逆祖宗的大不敬罪。這是咱們這些主子身邊兒人的死罪?；仡^被外臣一頓口誅筆伐的，人就要被杖斃啊。這朝太難上了，我不去了，我再也不去了！”

    劉玖在這邊哭著。

    季茹從外面端了新燒好的茶進(jìn)來。

    遞了一碗給傅元青，季茹問：“老祖宗，燙不燙，要加冰嗎？立夏從冰窖里拿了些冰出來，在配房里捂著?！?/br>
    傅元青搖搖頭。

    茶是guntang的，只是如今他身體漸漸虛弱，焐著手也只覺得有些暖意。

    從他回宮，到現(xiàn)在也四五日了。

    陛下不曾召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