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春心 第10節(jié)
自那以后,世間便再沒了蘭芝公子,只剩下傅元青。也自那后,他不曾落過淚。 他神志本已飄遠,又被胸前刺痛喚醒。 ……他摟著陳景的后腦,濃密硬直的發(fā)梢扎得他手心泛麻。 “你、你在做甚?”老祖宗在馬路上放不開,壓低了聲音緊張問。 馬蹄聲,車碾聲,街道上偶爾過去的叫賣和行人聲,都像是從別的什么地方傳來。他自己則已經(jīng)升了天,在半空中聆聽著這一切。 思緒已然停擺。 可又似乎有千頭萬緒。 而這其中,人世間的凡塵俗念最是喧囂,把他又從半空中拉回來,拉回這不算大的車內(nèi)臥榻之上。車外寒風刺骨,車內(nèi)早已點燃了。 年輕的死士不答話,把他禁錮在身下…… 傅元青仰頭急促喘息,那些不堪的過往,斑駁的記憶,都被這份癲狂溫情重新沾染上了色澤,逐漸掩蓋在了心底漫出的春色之下。 傅元青這輩子沒做過此等離經(jīng)叛道的事兒。 即便是此刻,他都沒敢想,自己在干什么。 …… 回府的路,忽然變得漫長,如此這般,竟然都還未抵達。 車外的幾個人,眼神飄忽,四處亂看,偶爾對視就局促的的一笑,又趕緊都分開,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尷尬的翻著白眼。 李二終于忍不住了問方?jīng)埽骸皬S公,咱們這又沿著西大街繞了一圈兒了,回去嗎?” 方?jīng)茱w他一眼:“急什么?。俊?/br> “冷啊……” “你想掃了老祖宗的興致?” 李二縮縮脖子:“不敢。” “繼續(xù)繞。再繞十圈兒。”方?jīng)苷f完自己跳下馬車,縮縮脖子,溜達著往聽濤居而去。 李二敢怒不敢言,委屈的駕馬車又無限繞起了圈。 車內(nèi)戰(zhàn)況未歇。 …… 冰涼之物入內(nèi),老祖宗渾身一僵。 “這是做什么?”傅元青綿軟著問。 “固本保元?!标惥暗溃盎厝チ嗽贋槔献孀谇謇?。” 傅元青懶得說他此舉太肆意,兩日三次,他現(xiàn)在渾身上下一絲力氣都沒了,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彈,任由陳景擺布。陳景用氅衣把他包裹著,又把自己的外套脫下給他包上,這才推開車門,抱著他下車。 馬車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入了聽濤居外宅,在院子里安靜停著。 方?jīng)芎屠疃疾辉凇?/br> 也沒有旁的人。 于是眾目睽睽也都不存在了。 鵝毛大雪像是天地間的亮光,白茫茫的飄落,厚重溫和的包裹著了世間。 世界安靜極了。 市井之聲皆已遠去。 陳景抱著他在回廊中走著。 “陳景。” “嗯?” “你有什么想要的?” “老祖宗給了我畫。” “還要什么?”傅元青問。 陳景想了一會兒,道:“若死了,老祖宗能為我喪葬嗎?!?/br> 傅元青摟著他的脖子,耳朵貼在他guntang的胸膛上,能清晰的聽見他平穩(wěn)的心跳。 * 風雪中,蒼穹收攏了最后一絲暮色,天色徹底暗沉了下來。 “好?!?/br> “卿既為我死,許卿棺與塚?!彼f。 作者有話說: 【注1:化用自《佞幸:中國宦官與中國政治》一書】 第12章 桃李春風 於睿誠拿著一只精鐵小鏟,站在院內(nèi)那顆桃樹下,他仰頭看向這棵樹,樹上落雪,已起了嫩芽,再過些日子,冰雪消融,就待開出桃花了。 天色黑暗,鵝毛大雪起來的時候,刑部尚書嚴吉帆入院,對他稟報:“劉廠公去了詔獄提審侯興海,無功而返。他托人捎話過來給閣老和您,說若有需要他就連夜去養(yǎng)心殿面圣請旨?!?/br> “歷來皇室都忌憚太監(jiān)與外臣私下往來。他若為了侯興海的事兒去皇上面前請旨,便坐實了他與內(nèi)閣、與外臣的關(guān)系密切。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兒,劉玖不會做的。”於睿誠仿佛早就料到。。 嚴吉帆點頭,嘆了口氣:“那怎么辦?真要看以傅元青為首的閹黨禍亂朝政嗎,這時間一刻一刻的走,侯興海在詔獄內(nèi)被屈打成招,屆時提審他還有什么意義,還怎么還朝廷一個清清白白的真相?我這個刑部尚書還當什么當?” 他一邊說著,一邊就瞧著於睿誠蹲下在桃樹,開始用小鏟挖地。 凍土被他翻開,往下又挖了好一會兒,終于露出了幾只泥封許久的酒壇子。 嚴吉帆困惑道:“小閣老您這是……” 於睿誠將幾壇子酒抱出來,微笑道:“嚴大人莫急,我便去一趟傅宅吧?!?/br> * 風雪嗚咽。 陳景抱著傅元青入了聽濤居,庭院山石后,露出了正堂一角,窗框里亮著橘紅色的光。 這時陳景問:“那老祖宗自己呢?您給自己也準備了棺塚嗎?” 傅元青答:“不曾,我不會有善終,后事輪不到自己cao心。” 他釋然一笑。 仿佛對不遠處即將到來的命運有些期盼。 陳景正入正堂,聽到這句,腳步一頓。 “怎么了?”傅元青問他。 “沒什么……”他繼續(xù)前行,終于穿過正堂與書齋,入了暖閣,將傅元青安置在榻上,這才道:“老祖宗與他們說的都不一樣?!?/br> “他們是誰?” “外面的人。周遭的人。”陳景道。 “哦?他們怎么說我?” 陳景去取了熱水為傅元青擦拭身體,一邊道:“他們說您視大端律法為無物,肆意妄為。上遮圣聽、下蔽朗日,挾勢弄權(quán),家天下私朝政?!?/br> “有些人以前也認識您?!标惥暗溃八麄冋f您自從受了腐刑,就自甘墮落,失了文心,心狠手辣,濫用酷刑,任用如方?jīng)堋①嚵⑷哼@般的酷吏。他們說您變了,若您沒變,為什么不肅清這些jian臣宦黨,反而與他們同流合污,與那些個宦官為伍,成了他們的同類,成了閹宦?!?/br> “嗯?!备翟嗖⒉簧鷼猓安粺o道理?!?/br> “掌印不生氣嗎?他們說的這么難聽?!标惥坝终f,“您為人寬厚,便是對下人也謙遜有禮,并不是這樣的人。為何不自證清白?” “悠悠眾口,如何自證?” “取締大內(nèi)二十四監(jiān),還有兩廠一衛(wèi),把權(quán)力還給皇上、還給內(nèi)閣還有朝廷。自有賢臣治國安邦,再現(xiàn)盛世?!标惥罢f,“屆時,再無人敢說什么了?!?/br> “取締內(nèi)監(jiān),束手歸政?”傅元青沉吟,緩緩搖頭。 “屬下說的不對嗎?” 傅元青笑到:“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難以實現(xiàn)?!?/br> “為何?” 傅元青坐起來下榻,陳景為他披上一件干凈的袍子,扶著他,走入書齋,各類典籍擠滿不算大的書齋,有一整面墻上,乃是大端朝的海內(nèi)地圖。 傅元青點了油燈,走過去,仰頭去看。 “我大端朝,兩京一十三省,沃土十萬里,百姓造冊兩千萬戶……乃寰宇內(nèi)第一之帝國?!彼?,“可北有韃靼虎視眈眈,東海倭患屢禁不絕。境內(nèi)天災連年,百姓徭役重賦,豪強吞田并地、賣官鬻爵,官員貪腐無度。你以為,這些問題只要我取締內(nèi)監(jiān),束手還政,由內(nèi)閣六部主導朝政便能解決?” 燈光燭影中,他清瘦的身形映照在那版圖之中,陳景有一種真實的錯覺,這個看似清瘦的男子正以纖弱的雙肩將大端朝穩(wěn)穩(wěn)托起。 “先帝命我統(tǒng)領(lǐng)內(nèi)監(jiān),便是清楚我大端朝的問題不在閹宦,至少現(xiàn)在不在。”傅元青說。 “那問題在哪里?” “在人心?!备翟鄶蒯斀罔F,“在人心對權(quán)力、金銀、欲念之貪婪。一心可以興邦,一心可以喪國,只在公私之間。我既受先帝囑托,便不敢有私心,至于別人怎么說我、怎么看我,便不重要了。如今少帝年幼,若還政于朝,外庭就少了人制衡……像候興海那樣貪官只會更多,屆時朝局失控,社稷崩塌,我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無顏去見先帝?!?/br> 他輕輕嘆息一聲:“我如此講,你可明白。” 陳景抱拳鞠躬:“多謝掌印解惑?!?/br> 傅元青對上進的年輕人總是多些寬容的,遂溫和對他道:“你有心于國家大事,是好的。也應多多了解這些事,能使耳目清明,心思敏捷。內(nèi)書堂的課不知道方?jīng)芙o你安排沒有,等過了立春,一定要去上?!?/br> “……好?!?/br> 陳景知道自己這課大約是逃不掉了。 兩人正說著,方?jīng)茉陂T外道:“老祖宗,小閣老來了?!?/br> 傅元青一怔:“誰?” 方?jīng)苡值溃骸办额U\,於大人?!?/br> “我知道是他?!备翟嗾f,“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