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橋主動來找他的時候，黑司靳剛接完沈凝故意從“美國”打來的電話。他沒有追問她為什么電話隱藏了號碼，只是比平時多了份和氣地跟她閑聊。

    因顧及她的身體狀況，他陪她聊的時間不長，每次耐心地安慰她之后便掛了電話。

    沈一橋和他見面的地方也就是醫(yī)院的貴賓接待室，兩人的神色均是顯得沉重。

    “老實說吧！凝凝做完了手術(shù)，你是不是準備離開她了？”沈一橋開門見山問。

    黑司靳蹙著眉心，點頭：“是，我很抱歉?！?/br>
    沈一橋的目光猛然變得凌厲：“真的不可以娶她嗎？”

    黑司靳握了握拳頭，話語一字一字從嘴里吐出：“不可以。”

    沈一橋明知道他的頑固與決意，仍是一次次被他的態(tài)度所打擊，氣憤地青了臉：“凝凝有什么不好？你嫌棄她腎臟有問題，活不了多少年嗎？”

    老人的話里，透露著那么濃烈的悲哀。

    沈家人……如果凝凝真的因病年紀輕輕就不在，到時候連個孩子都沒有，那豈不是斷了后？

    按照凝凝的性子來看，她根本不可能胡亂跟人結(jié)婚，而就算她愿意為沈家延續(xù)后代，身為最疼愛她的爺爺，又怎會愿意看到孫女去嫁個不愛的男人？他再也不愿意見到寶貝孫女受半點委屈??！

    只有黑司靳，如果黑司靳愿意娶凝凝，他就算押上沈家所有的產(chǎn)業(yè)，他都愿意！

    黑司靳望著老人隱忍的淚光，無奈地嘆息一聲。他走到沈一橋面前，握住老人的手，以無比虔誠的眼神望著老人。

    “不是的！爺爺，請您冷靜地、耐心地聽我說一件事?！?/br>
    沈一橋從未見他這般鄭重而嚴肅的神情，仿佛接下來說的事有種比他的生命還要重要，差點將他給駭住了。

    “爺爺……你還記得小央嗎？”黑司靳低低地開口，聲音難掩激動。

    “小央……”

    怎能不記得？怎么可能不記得！

    他的孫女，除了凝凝以外，另一個可憐到讓人悲天憤地的親孫女，甚至沒有真正享受過一天沈家的親情，就被無情奪走生命的孫女……

    “爺爺，如果小央還好好活著的話，你還會讓我跟凝凝結(jié)婚嗎？”黑司靳望進老人的眼底深處。

    “這……怎么可能？不要問我假設(shè)性的話，這只是你想推脫跟凝凝結(jié)婚的借口罷了！”沈一橋跌坐在沙發(fā)上，胸口因他提到小央而生出一股悶疼。

    黑司靳依然握住老人的手，仿佛要借口手指的力量傳遞一個真實的信息。

    “爺爺，世界上很多假設(shè)是可以成真的。”

    說完，他靜靜望著老人，黑眸里閃爍著飽含希望的灼亮。

    沈一橋被那股灼亮所吸引，眼角跳動了幾下，按捺著開始加速跳動的心。他動了動微帶干癟的嘴唇：“你的假設(shè)……你假設(shè)小央還好好活著……這個假設(shè)真的可以成真嗎？你別跟我開玩笑……我老了！我經(jīng)不起這樣的玩笑了！”

    “爺爺?！焙谒窘嬲\地喚道，“爺爺，請相信我。當初愿意娶凝凝的原因只有一個——很對不起，我有錯誤地把她當成小央的替身。而如今，不能娶凝凝的原因，還是同樣只有一個——我心里愛的依然只有小央，我不能讓凝凝再做替身。”

    沈一橋忽地抽出手，不知是感覺失望還是怎地，聲音加重了：“好！你黑司靳了不起，很會踩我的軟勒……明知道小央是我們沈家的痛，卻還要拿這種痛來造就另一種痛……黑司靳，你何其殘忍?。　?/br>
    “不是的！爺爺，您聽我說?。　焙谒窘娎先思?，再也顧不得什么步步引入，給老人心理準備的時間了。

    猛然起身，從西裝內(nèi)側(cè)取出一樣?xùn)|西，那正是他三天來一直放在貼胸口袋的寶貴證據(jù)。

    “爺爺，請您看這個?？赐曛?，請不要太激動，這里面便是我對你最大的解釋?！焙谒窘蛳律砣?，將兩份體檢報告單雙手奉上。

    沈一橋的疑惑已經(jīng)升至最高點，一把接過報告單。

    老人的心臟不記得多少年沒這樣用力地跳動過了，每一次跳動都預(yù)示著他的激動。

    灰眸飛快地掃過每行數(shù)據(jù)，直到目光落在最后一行鑒定的小字——兩人系直系血緣關(guān)系。

    他布滿皺紋的手終于忍不住顫抖起來，越顫越厲害，雙唇也顫抖起來。

    合上鑒定報告書，他盯著封面上的兩個名字。

    許久，許久，他抬起了充滿濕氣的眼，一舜不舜地緊盯著黑司靳。

    “爺爺……”

    “這……是真的？”沈一橋蠕動著唇。

    “是?！焙谒窘难垌衷鎏砹俗屏?，他明白，從此以后面前的老人再也不會逼迫和質(zhì)問自己了。而對凝凝所有的虧欠，也只有這一個理由作為最好的解釋。

    突然，沈一橋急促地喘息了幾聲，一把捂住胸口，一手握皺了報告書。

    他痛苦地擰緊了灰白的眉毛，身子不停地抽搐起來：“小央……小央……她……我怎么……沒想到呢……”

    老人的雙手驟然無力地垂下，他眼眸一閉，軟軟地倒在沙發(fā)上。

    “爺爺？爺爺……爺爺！”黑司靳連聲急切地呼喊，立刻撫上老人的胸口。

    還好！

    心臟還有跳動的跡象，只是因太激動而暈過去了。

    黑司靳一把扶起沈一橋，迅速將他往病房里帶，踏出貴賓室的門口便吼道：“醫(yī)生！醫(yī)生馬上過來！”

    “爺爺，您醒了？”

    幸好這里是醫(yī)院，有醫(yī)生在，沈一橋很快就醒了過來。

    他一睜開眼睛，就伸出那只清瘦的手顫抖著伸過去。黑司靳連忙握住他的，對上老人渾濁的雙眼。

    “帶我……去見她！”老人沙啞而堅定地說，眼中淚光閃動。

    他那可憐的親孫女還沒死，她還有個孩子，很可愛的孩子，也是他們沈家的孫子！

    老天爺?。∵@不是夢，也不是開玩笑，他沈一橋這輩子自問沒做什么虧心事，上天終究是帶他不薄的！

    “你別急，她現(xiàn)在沒事?！焙谒窘参康?，小央還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經(jīng)被大家知道，若是沈一橋這樣激動地突然前去，只怕會嚇倒她。

    “她……”沈一橋用力地握著他，一字一字地問，“她是不是……凝凝的腎臟捐贈者？”

    黑司靳抿著唇沉默了幾秒鐘，用力地點點頭。

    “咳咳……”沈一橋一聽答案果然如自己所想，馬上劇烈地喘息起來。

    那孩子真是善良！

    他這做爺爺?shù)膮s什么都不知道，還曾經(jīng)拿著錢逼迫她離開這里。

    真是天大的慚愧??！

    為了一個孫女而去狠狠地傷害另一個，想想那時候，小央就算有秘密又怎么可能說得出口？

    沈一橋咳得滿面赤紅，全身都在顫抖。

    “爺爺，您先別激動?！焙谒窘吕先松眢w承受不住重大的刺激，沉著眉趕緊扶住他，“現(xiàn)在還不能讓小央知道這件事，她根本還沒打算告訴我們啊！我們得等，等她什么時候愿意承認了，才能相認?！?/br>
    “她……她怎么這么傻！為什么要瞞著……她明明知道我找她找得多么辛苦，明明知道我聽到火災(zāi)的噩耗時，多么傷心……”沈一橋撐著坐起身來，緩緩吸了幾口氣，不顧醫(yī)生的勸阻，堅持要下床。

    黑司靳深刻地明白老人的心思，正如自己剛發(fā)現(xiàn)真相時的感覺一樣。

    **

    鄭央睡得好沉，身體在黑暗的大海里漂浮，被冰涼的海水浸泡著，渾身冷得發(fā)抖。

    然后，她看到了火焰山，大海的盡頭是無邊的沙漠，火焰山就在那里噴發(fā)，燃燒，妖冶的火焰……

    又冷又熱……

    好痛！是火，將她的身體灼得如火燒一般疼痛，那痛楚逐漸都集中在一個點上——腹部的那處。

    冷汗涔涔，手心卻是熱的。

    “痛……”她意識迷亂地掙扎著，感覺有人無比溫柔地將自己抬起，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焦灼地呼喚。

    “小憂，小憂！小憂，醒醒?。　?/br>
    是阿靳，他又陪在自己身邊了么？

    模糊地想著男人英俊的面容，她的知覺恢復(fù)了不少。

    “醫(yī)生，快給她看看！她在喊痛……”

    另一道蒼老而沙啞的聲音響起，聽得出來說話的人同樣焦灼，可是，他是誰？

    鄭央費力地睜開眼睛，眼前出現(xiàn)兩個身影，他們都守在病床前擔(dān)心地望著自己。

    是……爺爺！

    一看到后面那張皺紋似又加深了幾分的老人，她的眼瞳迅速畜滿了霧氣。

    爺爺也來了……為什么？為什么？難道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為jiejie捐獻了腎臟？又或是……

    “醫(yī)生，是不是她的傷口發(fā)炎了？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痛苦？”沈一橋急忙拉過旁邊的醫(yī)生，嫌這醫(yī)生動作太慢。

    鄭央動了動唇，兩道秀眉已經(jīng)擰在了一起。

    是的！爺爺肯定是知道了，所以他來看自己了。他是真的擔(dān)心嗎？還是……覺得自己救了他最寶貝的孫女，來給自己一筆豐厚的報酬？

    黑司靳握住她的手：“是不是很痛？讓醫(yī)生給你看看?！?/br>
    鄭央輕輕地搖頭，卻因傷口的痛越發(fā)地擰緊了眉。

    同時，她也敏感地驚覺到一件事，阿靳竟然當著爺爺?shù)拿嫖兆∽约?，還這般關(guān)心體貼，難道他不怕爺爺誤會么？

    陳醫(yī)生將擋在床邊的兩個人扒開，摸了摸她的額頭，揮手讓護士端來水和藥。

    “傷口可能還會痛幾天，你得忍著點。吃下這個，可以讓你舒服一些?！?/br>
    黑司靳連忙接過杯子，鄭央乖巧地喝了下去。

    陳醫(yī)生轉(zhuǎn)身道：“沈先生，黑先生，我已經(jīng)說病人需要靜養(yǎng)，不能打擾。請你們盡量不要影響病人的休息?！彼粲兴嫉馗蛞粯虻捻訉α艘谎郏銕еo士離開了。

    沈一橋太激動，反而閉上嘴什么都沒說，黑司靳也以一雙深沉的眼睛關(guān)注著她。

    鄭央喝下藥后安靜地躺下，其實心思紛亂，涌現(xiàn)諸多猜測，她實在疑惑爺爺?shù)降诪槭裁磥怼?/br>
    良久，氣氛出現(xiàn)怪異的沉默。

    “沈先生……”終于忍耐不住，先出聲的是鄭央。

    沈一橋的眼角猛然抽搐了一下，似鼓起了很大的決心坐到她的床前。

    “孩子……身體還有沒有其他地方感覺不舒服？如果不舒服的話，一定要說?。　?/br>
    “恩?！编嵮胍哺杏X到了老人非比尋常的激動。

    “對不起啊，孩子……”沈一橋頭一回這樣細細打量她的面容，心中更疼。明明是跟凝凝長得一模一樣的臉，如今這樣雖然更加漂亮了些，但曾經(jīng)所受的折磨和苦痛可想而知。

    他苦命的孫女啊！

    他發(fā)誓，從今以后再也不讓她受到半點委屈，也絕不讓她吃半點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