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wèi)不僅做好了被罷官的準備，更是考慮到被下獄。然而回想起雍正的恩寵與提拔，李衛(wèi)并不后悔自己對弘晝所說的一切。

    得知老十三請他過去，李衛(wèi)立刻出發(fā)。見到靠坐在軟塌上的老十三，李衛(wèi)趕緊上前施禮。老十三沒讓李衛(wèi)起來，只是嘆道：“李衛(wèi)，見到你，我就想起先帝提拔的人剩的不多?！?/br>
    李衛(wèi)鼻子一酸，眼中已經(jīng)有了淚水。趕緊說道：“還請王爺保重身體，此時得靠王爺支撐局面?！?/br>
    老十三命李衛(wèi)起身，“見到霍崇，就給我說說到底怎么回事?！?/br>
    有過向弘晝稟報的經(jīng)歷，李衛(wèi)這次講的簡單明快許多。老十三始終一言不發(fā)，等李衛(wèi)講完，他突然咳嗽起來。越咳越厲害，仿佛要把肺給咳出來。太醫(yī)與老十三的親隨趕緊上前，好不容易才讓老十三緩過來。

    讓太醫(yī)等人下去，老十三叫過滿臉不安的李衛(wèi)，“就你所見，霍崇能做到他所說的么？”

    李衛(wèi)趕緊應(yīng)道：“王爺，臣只見到山東的糧食，確實豐收。還有件事，臣百思不得其解。按朝廷所說，霍崇沒讀過書。臣與霍崇交談，此人定然讀過書，還是自幼讀書。朝廷若是再將霍崇視為工匠草寇，是大錯特錯。”

    老十三皺起眉頭，“霍崇的字，先帝見過，你十四爺見過，康熙爺也見過。他們都是寫字的行家，一看就能知道是裝著寫不好字，還是真寫的不好?！?/br>
    李衛(wèi)提醒道：“十三爺，俺見過那么多讀書人，講個道理都講不囫圇?；舫缫呀?jīng)不單單是講道理，臣現(xiàn)在真不明白這貨到底是個什么出身。”

    聽到這么一個問題，老十三覺得找到了關(guān)鍵。不過他并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而是對李衛(wèi)說道：“你向皇上寫的奏折，里面甚是胡言亂語。那些道理是反賊的道理，你怎能當(dāng)真！”

    李衛(wèi)愣了愣。心中雖然也已經(jīng)猜到會遇到如此斥責(zé)，卻還是有些希望老十三只是敷衍一下。就應(yīng)道：“王爺，臣知道錯了。”

    “知道錯了就回去反省。其他的什么都不要說。去吧！”

    李衛(wèi)很想再勸，卻知道自己勸不動這些位高權(quán)重之人。只能受命而去。

    這邊滿清高層在為此次接觸氣急敗壞之時，從農(nóng)村一線回來的高龐興奮的稟報了此次下基層的收獲后，忍不住詢問起霍崇為何會向滿清合盤托出大漢政權(quán)的核心理念。

    “高龐，你覺得這些理念錯了不成？”

    “當(dāng)然沒有。都督，我只是覺得滿清若是按照咱們的理念行事，豈不是也會變強?！?/br>
    “哈哈。你莫要用你的想法去套別人。別說滿清，你從基層回來，已經(jīng)按照理念制定的政策行事的百姓們對這理論有多少認知？”

    高龐一愣，心中的激動登時弱了，“都督，百姓們所求的并非理論，而是政策帶來的利益?！?/br>
    “正是如此。真正在意理論的本就不是多數(shù)，能夠根據(jù)理論，結(jié)合眼前的實際局面制定出適合當(dāng)?shù)鼐唧w政策微調(diào)是少數(shù)。至于利用對世界的基本認知對現(xiàn)狀進行分析以及構(gòu)架出理論的就更少了。你也是狀元，覺得滿清那邊有幾個人能做出政策構(gòu)建?！?/br>
    稍一思考，高龐的激動全然消散。他嘆道：“都督，我并未見到滿清那邊有這樣的人才。若是這么說，咱們不管說什么，都沒用么？”

    “用處當(dāng)然很大。若是沒有理論，咱們向人民說什么呢？但是人民的需求與滿清的需求不僅不是一回事，更是互相對立。人民能聽懂，能接受的事情。滿清越是聽懂，越是不能接受。因為，世上的風(fēng)險有兩種。一種是為了達成目的而面臨的風(fēng)箱，一種是為了提高能力而面對的風(fēng)險。滿清已經(jīng)腐朽了，他們不會選擇提高能力。”

    高龐覺得勉強能理解霍崇所說，心中滿是莫名的惆悵。最后只能嘆道：“都督，以前看代季交替，總覺得有機會突發(fā)奇想，拯救朝代衰微的命運。此時才知道，腐朽是從根子上開始。一旦根子朽爛，再枝繁葉茂的朝代，也毫無未來。真沒想到，看明白這些，竟然心中都是傷感。”

    “高龐，你還是以小資的文人自居。學(xué)成文武藝，買與帝王家。所以就難免有些所謂的香火情。若是你將自己當(dāng)做人民，看到的就是另外的世界。曾經(jīng)壓迫在人民頭上幾千年的黑暗正在被撕裂。光要照下來了，人民終于有機會翻身做國家的主人。若是以此立場，更多的就是歡喜和期待才對?！?/br>
    “都督，你這般無雙才氣，為何要視自己為百姓？如非真的有絕大利益，想來都督不會這么做?！?/br>
    霍崇被高龐的話弄到有些感慨，大漢政權(quán)里面這么多人，高龐是第一個提出這樣問題的人。原本霍崇是以為長信道長會是第一個提出這般看法的人，然而接觸長信道長這么久，霍崇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小看了長信道長。

    沉迷于玄學(xué)的長信道長，全力追尋的都是‘不可言’的大道。帝王將相與平頭百姓在長信道長眼中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不過都是大道運行中的一個存在而已。這幫高人眼中很可能不存在‘人’的概念，更別說基于人類世界的人人平等的理念。

    如果非要追問的話，搞不好長信道長會不屑反問，‘難道大道還創(chuàng)造出一個人人平等的理念不成？’

    一想到長信道長，霍崇就感覺很無力。如果不談知識，只談境界?；舫鐚﹂L信道長甘拜下風(fēng)。

    和霍崇一樣的俗人高龐追問道：“都督眼中的人人平等是什么呢？”

    “要是以前，我會告訴你，人人平等是在所有人之上的道德?，F(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對現(xiàn)在的我而言，人人平等就是作為人生基礎(chǔ)的三關(guān)中的價值觀。這個觀點就是咱們渡河時候腳下的石塊，是橋面中的一塊。如果沒有這樣的觀念，遇到一些情況的時候，定然腳下沒有著落，根本過不去?！?/br>
    “都督與普通百姓完全一樣么？”

    “我和百姓之間只有職務(wù)的不同，沒有身份的不同。人力量很有限，至少現(xiàn)在不可能靠一個人解決自己面對的一切。為了能繼續(xù)進步，就必須合作。既然是合作，分出高低貴賤，就是有害的。大家都不是傻子，你把別人當(dāng)傻子，真以為別人不知道么？”

    聽霍崇又開始高唱‘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論調(diào)，高龐又是一陣無力感。不過此時高龐已經(jīng)不愿意花心思在考慮別人身上，他回來之前已經(jīng)決定要死心塌地追隨霍崇，此時就問道：“既然只有職務(wù)不同，不知道都督要給我安排一個什么職務(wù)。”

    “你覺得自己能當(dāng)一個村長么？”

    高龐立刻糾結(jié)起來。作為狀元，高龐當(dāng)然覺得自己完全能夠勝任村長的職務(wù)，然而剛從基層回來，高龐又很清楚自己沒有將地方上的事情完全搞定的實力。哪怕是一個村子，高龐也未必能夠擺平所有事情。

    就在左右為難之中，高龐聽霍崇說道：“我對你很有期待。高龐，你還年輕，只要花幾年時間沉在基層，一級級的干起，以你的三觀與追求，當(dāng)一個知州、知府、巡撫，甚至是總督，都沒問題。然而咱們大漢決不能重蹈覆轍，認了幾個鳥字，讀了幾本鳥書，就覺得自己能當(dāng)官。他們殷鑒不遠。不，我已經(jīng)看見，一出悲劇在上演。我們又何必把滿清攆下臺之后，接過來這出悲劇繼續(xù)演?！?/br>
    高龐與霍崇聊了好一陣，終于覺得念頭通達，就接受了霍崇的建議。

    這邊出來，卻見到錢清進來。兩人互相點點頭，就各自忙自己的事情。錢清見到霍崇，立刻問道：“先生，現(xiàn)在各路人都想爭各州府知州知府的差事。我覺得只怕要鬧一場?！?/br>
    “沒錯。不過我還是不希望他們鬧?！被舫缯f著，心情也受到些印象，變得糟糕起來。

    “先生準備怎么辦？”

    霍崇又看了一眼山東地圖。清代山東下轄十個府，分別是濟南、東昌、泰安、武定(治今惠民)、兗州、沂州、曹州、萊州、青州、登州(今蓬萊)。

    除此之外，還有臨清、濟寧、膠州3直隸州，8個散州。

    如果不算這些經(jīng)常變化行政劃分的州，只考慮行政劃分更加穩(wěn)定的行政區(qū)，整個山東下轄96個縣。

    光是這就有了一百多個行政首長的事務(wù)官職務(wù)，要是把政務(wù)官職務(wù)也算上，那就是將近250個一把手與二把手。

    爭搶這些職務(wù)并不令人訝異，若是沒人想爭搶這些職務(wù)倒是怪事。

    “清兒，把你算進去，會有多少人能接受隨時調(diào)換知府職務(wù)的?！?/br>
    錢清微微皺起眉頭，“先生是何意？”

    “現(xiàn)在你們都沒有達到能讓我滿意的知府水平。只能先把能夠有這般認知的人先放到知府職務(wù)上，等以后再調(diào)動。如果是你，還有幾個人，我能放心。其他人，我并不是很放心。當(dāng)上了知府之后又被調(diào)離崗位，下放到地方上從事更基層的工作，很多人無法接受?！?/br>
    “要這么說，我也不能接受?！卞X清表達了自己的態(tài)度。

    霍崇答道：“我擔(dān)心的就是這個。至少你不會覺得我是看不起你?！?/br>
    錢清繼續(xù)表達著自己的反對，“先生，我大概知道你的心思?？僧?dāng)下大家伙都知道自己能當(dāng)，卻定然不會讓先生滿意。這種時候難道不該是先生給足大家面子么。只要不讓大伙丟了面子，大家伙以后調(diào)動了，也不會真的生氣?！?/br>
    霍崇當(dāng)時就覺得有所感悟，“你這么講，可是很對?！?/br>
    錢清立刻高興起來，“當(dāng)然。我對先生從來都說真心話?！?/br>
    有貼心的弟子提供的建議，霍崇也覺得很高興。與錢清聊了一陣，霍崇已經(jīng)有了思路。很快，大漢政權(quán)召開了秋收之后的會議。

    霍崇直接在黑板上貼上了準備好的工作責(zé)任，與會的上百名當(dāng)下的核心成員們也都拿到了同樣的印刷文件。

    先不講任命官位的事情，霍崇各個縣，各個州，各個府要承擔(dān)的工作詳細講述給眾人聽。剛講到不足三分之一，已經(jīng)有人開始忍不住打起了哈欠。而另外一些明顯有意爭取職務(wù)的人員臉上都有些畏難的神色。

    果然得給大家面子，見到眾人的表現(xiàn)，霍崇心中鎮(zhèn)定下來。之前有些鉆牛角尖，只想著如何進行人事調(diào)動。如果從尊重大伙的角度來看，讓眾人明白職責(zé)所在，自然就能讓一部分認清事實了。

    先停下講述，霍崇問道：“大伙知道咱們必須把山東的職務(wù)承擔(dān)起來么？”

    大伙紛紛點頭，“咱們都是吃苦的人，知道被那些狗官和士紳欺負是什么滋味。我聽說過一個故事，以前山里有惡龍，每年吃人。終于，眾人合力為一位英雄準備盔甲，打造兵器。由英雄去殺了惡龍……”

    霍崇講述起勇者殺了惡龍，最后自己卻因為過著惡龍的生活，最后自己變惡龍的故事。

    講完之后，這幫平日里就很喜歡聽故事的家伙們都沉默下來?？吹贸?，這個故事給他們不小沖擊。

    便是知道大伙其實不愛聽這樣的寓言，霍崇還是得講清楚，“俺知道，很多人恨地主和士紳，是因為吃過他們的苦頭。但是這不等于大伙就不羨慕地主坐擁大量土地，靠著土地剝削，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咱們革命，不是讓咱們自己對地主取而代之，而是要打破這個循環(huán)，讓大家都過上更好的日子。這個道理人人都聽過，現(xiàn)在俺再問一次，大伙到了現(xiàn)在，可否還愿意跟著這個道理走？”

    雷虎眼見錢清要先呼應(yīng)霍崇，搶在前頭喊道：“都督，俺愿意跟著道理走。讓人人都過好日子?！?/br>
    錢清瞪了雷虎一眼，跟著喊道：“先生，俺一輩子都追隨先生。先生指到哪里，俺就打到哪里！”

    然而立刻表示追隨的人遠沒有之前打仗時候那種同仇敵愾萬眾一心的時候多，立刻表示堅決支持霍崇的竟然只有三人之一多些。經(jīng)過思考之后，表示完全服從霍崇的也不過三分之二。

    還有三分之一竟然遲疑著不吭聲，可見他們是有自己想法的。

    胡悅已經(jīng)對旁邊的人喊道：“王維昌，你現(xiàn)在就不聽都督的話了么？”

    王維昌一驚，立刻喊道：“胡說，你胡說什么！”

    “我胡說什么？都督已經(jīng)下令，你為何不聽！”胡悅喝道。

    霍崇立刻打斷了胡悅的質(zhì)問，雖然心里面更認同胡悅的忠誠。不過霍崇還是希望能夠讓會議遵從集體會議的模式。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霍崇既然不準備搞滿清那套，就必須讓大伙有個發(fā)言的保障。否則就成了滿清朝廷那種上頭皇帝一聲令下，下面各種口頭上叫好，實際上按照自己的私利各種折騰。

    王維昌見霍崇出來主持局面，當(dāng)即說道：“都督，俺是你的人。當(dāng)然跟你走。只是俺一回家，村里人就說，俺都是個營長了，沒掙到錢，也沒分到地。很多人都說俺是不是瞎吹的，其實俺沒有當(dāng)上營長。如果俺當(dāng)上了營長，總是得不一樣吧?！?/br>
    霍崇心中大大不快，雖然也知道這幫部下們追求個人利益，卻沒想到這么早就有人開始出現(xiàn)如此淳樸的要求。王維昌還真是個典型。

    可王維昌的要求并不算錯，在這個時代，在任何時代，如果好人沒有收益，好人沒有好報，那誰還肯出來當(dāng)好人。

    正想著怎么收拾王維昌，卻見錢清已經(jīng)有發(fā)言的意思?；舫缧哪钜粍樱肫鹆隋X清之前說過‘要給足大伙面子’的話。剛聽到的時候，霍崇只是覺得這關(guān)于大伙對于職務(wù)的追求，現(xiàn)在看，還未必如此。

    “錢司令，你是不是想說點啥？”霍崇點將了。

    錢清立刻起身說道：“先生，這些兄弟們的確錯了，當(dāng)下咱們還不能松勁。山東雖然不小，和滿清相比不過是一省之地。都督說過，咱們得殺了三百萬敵人，才能打下天下。到現(xiàn)在滿打滿算，咱們就算是殺了三十萬吧。才十分之一。只是咱們畢竟拿下了山東，總得讓兄弟們的功勞被人知道。人活名，樹活影。就算是沒有東西，總得先有個名聲?，F(xiàn)在不少兄弟，覺得自己在鄉(xiāng)里都沒能活出個名來?！?/br>
    聽錢清這么講，那些沒有立刻表示支持霍崇的人員立刻表示贊同，王維昌大聲說道：“都督，俺最氣的不是落到了啥，只是不想被那些人看不起。”

    霍崇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講。如果自己手下所圖的‘面子’就是這個，那霍崇只怕還真的給不起呢。

    如果只是圖點土地，只能說這幫家伙期待過上地主的生活。然而這幫人圖的是名聲，那就是追求地方上話事豪強的地位。地方豪強就是地頭蛇。這樣的要求已經(jīng)甚至遠超地主們的地位了。

    該怎么應(yīng)對這幫人的要求呢？霍崇心中盤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