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陰沉沉的，雨一直在下。

    門外響起了細(xì)微的動靜，柏萊將手中的書合上，抬眸望向門口的方向。

    艾爾頓淋得一身濕透地走了進來。

    “柏萊大人，先知亞拿已經(jīng)到了?！?/br>
    “嗯?！?/br>
    艾爾頓眼里透出了悲傷，聲音低了下去：“我們真的要這么做嗎？我們好不容易才把她帶回來……”

    “那是她的選擇?！?/br>
    柏萊說話的語氣很輕，很低，仿佛離得很遙遠(yuǎn)的距離，“我尊重她的想法。”

    艾爾頓隱忍著心痛，“可是……我不能夠接受，我相信簡也不會同意這樣的做法。”

    他雙膝跪在地上，哀求道：“柏萊大人，對不起，我仍然無法舍去人類的感情?？劾肋h(yuǎn)都是我們最重要的親人，她是我的meimei，也是簡的jiejie。讓她變成一把武器這樣的做法，我不能接受?；蛟S……或許先知亞拿會有辦法讓她恢復(fù)如初……”

    柏萊輕聲打斷了他的話語：“艾爾頓，她的心已經(jīng)不在了。”

    卡蜜拉的心早已死去，從她愛上人類女子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已經(jīng)不再屬于吸血鬼一族。

    艾爾頓頹然地跌坐在地上，才發(fā)現(xiàn)身上全是濕潤的雨水，滿身的狼狽。

    正如他們吸血鬼一族現(xiàn)在的境況，支離破碎，狼狽不堪。

    始祖赫爾斯泰因離開了他們，現(xiàn)在不知所蹤，另一名始祖策爾特仍然在奮力反抗著人類的追殺。他們敗在了人類的手下，不得不逃離了城堡，離開了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棲身之地。

    他們不被人類接受，不被這個世界所容納。

    他們是人類眼中不老不死的怪物，是只會吸食血液的野獸，是被神舍棄的人類。

    是無法消退的罪惡。

    柏萊慢慢斂起了視線，站了起來。

    “走吧，我們回去一趟城堡?！?/br>
    “我賜予了你第二次的生命，你擁有新的力量，那些將你視為罪惡的人類，將你的父母和meimei活活燒死的人類，想要玷污侵犯你的人類，你都可以親自了結(jié)他們的性命?！?/br>
    “你可以親手為你的父母和meimei報仇了?！?/br>
    “你要記住，你不再是一名人類了。在無知的人類眼中你是一名怪物，只會吸食血液的鬼怪?？上麄儾恢赖氖?，我們才是最接近神的存在?！?/br>
    “以后，你只能跟著我們一起生活，你別無選擇。”

    “從今天開始這就是你的名字。”

    “Carmilla(卡蜜拉)?！?/br>
    女人琥珀色的眼眸剎那間覆上一層殷紅，猶如一顆璀璨的紅寶石在黑夜中熠熠生輝。

    她的聲音沙啞得只剩氣音，虛弱卻堅定：“是?！?/br>
    就像現(xiàn)在這樣，即使眼前的女人已經(jīng)虛弱得奄奄一息了，身上始終透著一股堅定沉毅的信念，只可惜紅寶石不再璀璨奪目，如隕落的彗星一般變得黯淡陰沉。

    察覺到有人靠近，女人動了動嘴唇：“柏萊大人，是你嗎？”

    “嗯，是我?！?/br>
    柏萊微微俯身，抬手撥開女人垂落的額發(fā)，曾經(jīng)如冰雪般秀麗的容顏此刻滿布著紅腫的傷痕，雙眼被挖空，空洞洞的，在不停地滲出血淚。不單只臉頰，她的身體沒有一處是完好無損的，四肢斷裂，內(nèi)臟缺失，撕裂的下體……

    原本白皙潔凈的肌膚變得粗糙暗沉，烙上了一道又一道割裂的傷痕，無不在訴說著曾經(jīng)遭受的殘忍虐待。

    女人問道：“是要開始了嗎……”

    “還沒有開始?！?/br>
    “是嗎……”女人的聲音落得更低了。

    柏萊輕輕地?fù)崦艘幌滤拿济?，聲音像往常一樣清清冷冷的感覺：“看來你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我了?！?/br>
    女人的唇角揚起了些微的弧度，“怎么會呢？你說過我別無選擇，只能跟在你的身邊，待我的身軀被鑄成武器了，這樣永遠(yuǎn)都不會離開你了。”

    柏萊微不可覺地嘆了一口氣：“你的心早已離開我了。”

    “對不起……”

    “你不用向我道歉，這是你做出的選擇?！?/br>
    “柏萊大人，你真的很像一名人類?！?/br>
    柏萊的指尖輕輕撫去她眼角溢出的血水，雙眼的位置空洞洞的，猶如一團無邊的黑暗漩渦，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人類的感情他早已舍棄，在過去千年的時光里他曾見識了各種各樣性格的人和事物，無一例外，他始終提不起任何的興趣。

    他不喜歡人類，也不覺得自己會像一名人類，就連跟隨他一起走過了幾百年長路的艾爾頓，他也說不上有多喜歡。

    所以他不能理解卡蜜拉的話語，也無法理解喜歡上人類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卡蜜拉，你很喜歡她嗎？”

    女人沉默了好幾秒，似乎是沒預(yù)料到對方突然提出的問題，許久才回答：“是的，我很喜歡她?！?/br>
    柏萊的神色有些恍惚，從她的語氣里感受到了一份真切的溫柔與情意，眼前的景象仿佛回到了那一天，卡蜜拉滿懷歡喜地在他面前講述著和那一名人類女子相遇的情景。

    她說她們相識在市集上，女人剛成年不久，有著一頭金色的長卷發(fā)，因為戰(zhàn)火的原因自小就一直跟隨著父母流離失所，也許是豐富的人生閱歷讓她成為了一個善談的人，她們很容易就找到了共同的話題，自然而然地有些情愫就變得很明顯了。

    “你喜歡她什么？”

    “她善良、堅韌、乖巧、有同理心……她身上有著我沒有的優(yōu)點。柏萊大人，我喜歡她就像你喜歡著的我們一樣，艾爾頓、簡以及我，是因為我們的身上有著你所沒有的一切，所以你才會選擇將我們變成你的眷屬?！?/br>
    “我不喜歡你們。”柏萊訥訥地說道，沒想到惹來了女人發(fā)出了一道很輕的哼笑聲，像是在笑他口是心非一樣。

    他抿了抿唇瓣，沉著臉說：“但是你喜歡她的這些地方，卻是徹底地傷害了你?！?/br>
    “你有沒有那么一刻后悔過……后悔自己愛上了一名人類?！?/br>
    因為女人的善良與乖巧，所以她選擇了將這段禁忌的戀情如實告訴了父母，也因此而搭上了自己性命。

    同性之間的愛始終不被世俗社會所接受，她的父母無法接受女兒變得與常人不同，身邊的好友將她視為異類，教會把她看做罪惡的根源。

    她最終得到的下場就是葬身于親朋好友親自點燃的熊熊烈火之中。

    “我不后悔愛上了她。”女人輕聲地回答：“我唯一后悔的，是無法將她拯救出來?！?/br>
    她始終記得，當(dāng)趕到村莊的時候大火早已熄滅，燃燒殆盡的灰燼里只剩一具面目全非的焦黑尸體。

    周圍的人群里站著她生前最敬重的父母以及她最信任的朋友，可他們的眼中只有冷漠和厭惡。最前方的牧師卻受到了眾人的敬重和愛戴，仿佛此時此刻他們完成了一場偉大而隆重的儀式?；蛟S在他們的眼中，這只是一條低賤卑劣的生命而已。

    所以她將所愛之人所承受的痛苦，悉數(shù)還給了這群殺人兇手的身上。

    她不后悔愛上了一名人類，不后悔愛上了同性的她。

    她后悔的，是身為一名吸血鬼的她，無論是力量還是身形都比人類強大，卻無法從人類的手中將所愛之人拯救出來。

    最后因為她的沖動連累了身邊的所有伙伴，給吸血鬼一族帶來了無法避免的災(zāi)難。

    “柏萊大人，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們……我是有罪的，我請求你將我獻祭吧?！?/br>
    “我愿為你們流血舍身，用我的血赦免一切的罪罰，洗凈一切的過犯?！?/br>
    “用我的身軀、我的靈魂、我的血rou，和神交換，將你們從詛咒中拯救出來?！?/br>
    “而我……就讓我隨她離去吧?！?/br>
    ……

    “若要免去人的震怒，存在求人得人的赦免?！?nbsp; “若要免去神的震怒，不存在求神就得赦免，一定要有流血才得赦免?！?/br>
    “因血里有生命，所以能贖罪?！?/br>
    “凡物都是以血潔凈，若不流血，罪就不能赦免?！?/br>
    “唯有詛咒才能泯滅詛咒，唯有烙上詛咒的鮮血才能清凈神降下的詛咒。”

    “這就是神與你們立約的憑據(jù)。”

    四周的光芒逐漸消失，黑暗如潮水般洶涌襲來，黑夜里只剩下燭火散發(fā)出微弱的暖黃光亮。

    柏萊緩緩地睜開眼睛，空氣里只有雨水潮濕的氣味，血腥和腐爛的味道消失了。

    還有卡蜜拉的氣息徹底消失不見了。

    他動了動手指，摩挲著武器上繁復(fù)的花紋，描繪著輪廓，像是在細(xì)細(xì)撫摸著女人的眉眼。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眼里慢慢有了淚水。

    先知亞拿遵照神的旨意，為他們帶來了泯滅詛咒的方法。

    按照和卡蜜拉的約定，柏萊將由卡蜜拉的頭顱熔鑄而成的匕首交給了策爾特，卡蜜拉的心臟鑄造而成的鐮刀給了簡，卡蜜拉的身軀鑄成的五把長劍交由艾爾頓保管，而其中一把長劍原本是要交給赫爾斯泰因，只可惜赫爾消失了蹤影。

    自從卡蜜拉離開之后，柏萊身上的那股傲氣盡數(shù)斂去了，對周圍的一切變得越來越淡漠疏離。他不再主導(dǎo)著吸血鬼一族的行動方針，漸漸地將事情的決定權(quán)交給了策爾特。

    他們吸血鬼一族一路輾轉(zhuǎn)來到了威爾士，沒多久策爾特和柏萊在行動上出現(xiàn)了很大的分歧。

    卡蜜拉的事情成為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一道鴻溝。

    始祖柏萊主張避世的生活，他認(rèn)為吸血鬼一族既然無法融入人類社會的生活，不如就像巫師一樣過著隱沒的生活。

    始祖策爾特對人類的憎恨早已讓他失去了理智，他決定用以眼還眼的方式去報復(fù)人類曾經(jīng)對他們所做的迫害。

    因為兩位吸血鬼始祖的分道揚鑣，吸血鬼一族的內(nèi)部分成了兩個陣營。

    最后，策爾特帶著他所有的眷屬離開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簡身為柏萊的眷屬也跟隨著策爾特一同離去。

    往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只有艾爾頓和他的眷屬始終追隨在柏萊的身后。

    柏萊變得越來越沉默，用冷漠的態(tài)度將自己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裹起來，宛如一潭死水一樣，慢慢地遠(yuǎn)離了吸血鬼一族的事情，避開了人類社會的生活。

    即使后來知道了策爾特對人類所做那些實驗，他也不管不顧、不聞不問，仿佛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與他毫無關(guān)系。

    直到某一天，當(dāng)感知到身上某一份氣息逐漸消失遠(yuǎn)去，柏萊沉寂許久的心緒再次躁動起來。

    艾爾頓帶回了一個消息，簡死了。

    “柏萊大人，你真的很像一名人類。”

    “柏萊大人，你的傲慢最終會害了你?！?/br>
    卡蜜拉和簡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腦海之中，淚水沿著眼角悄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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