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娜是個很奇怪的人。

    看起來柔柔弱弱的，說話聲音也軟，卻能在氣氛壓抑的房間里談笑自如。

    她給巴托伊修德沖了杯熱牛奶，無視少年兇巴巴的臉色，詢問他是否要加糖。等巴托伊修德繃著表情坐下來，發(fā)泄情緒般啃咬溫萊的發(fā)絲，她便睜大了好奇的眼睛，目光來回逡巡。

    “是戀人嗎？”

    海娜偷偷和貝利維拉咬耳朵。

    “不是?！?/br>
    貝利維拉親了親海娜的臉頰，溫和回答，“大概只是床伴關(guān)系。巴托伊修德年紀(jì)還小，嚴(yán)格意義講，他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幼崽?！?/br>
    巴托伊修德：“我已經(jīng)進(jìn)入發(fā)情期了！”

    貝利維拉嘆氣，語氣極具包容：“即便提前進(jìn)入發(fā)情期，也沒什么長進(jìn)。”?àρ.ρò⒅z.?ò?（o18z.）

    海娜啊了一聲，笑得燦爛又輕松。

    “我懂了，巴托伊修德既是貝利維拉的朋友，又是年幼的弟弟啊。”

    于是炸毛的巴托伊修德又鬧了一通，礙于海娜笑盈盈的態(tài)度，與貝利維拉冷淡的警示，他最終偃旗息鼓，待在溫萊身邊不折騰了。

    “沒意思。”

    生悶氣的少年嘀嘀咕咕說道，“打又打不起來，還得看貝利維拉這副黏糊糊的蠢樣。一個愛上人類的魔鬼——蠢死了，簡直丟臉！”

    但他還是把海娜準(zhǔn)備的熱牛奶喝了個干凈。

    溫萊揉搓著巴托伊修德質(zhì)感柔軟的黑發(fā)，指尖偶爾磨蹭他腦側(cè)的尖犄角。有了海娜的加入，交談變得隨意起來，從貝利維拉與巴托伊修德的相識，聊到面包鋪的收入情況。于是溫萊得知，天生好戰(zhàn)的巴托伊修德在魔域就是個不安分的破壞犯，天天出去打架占地盤。而年長一些的貝利維拉，坐擁魔域最廣闊的領(lǐng)地，常年致力于探索變強(qiáng)的方式。他們的相遇以廝殺為開端，卻沒有成為惡劣的仇敵。貝利維拉稱呼巴托伊修德為“吾友”，即便巴托伊修德堅決不承認(rèn)這種關(guān)系。

    多年前，貝利維拉通過時空裂縫來到大陸，尋找世界之核。

    他輾轉(zhuǎn)進(jìn)入阿拉莫科中心城，在下雨的夜晚，循著冥冥指引穿過橋洞，撞見了蜷縮哭泣的小孩。

    那便是他與海娜的初逢。

    年僅五歲的海娜，因父母意外過世，寄居在叔叔家里常受毆打辱罵。為著一塊干硬的黑面包，她被攆出家門，躲在橋洞下瑟瑟發(fā)抖，不料見到了容貌俊美猶如神祇的男人。

    她真把他當(dāng)作了神。甚至伸出發(fā)抖的手指，壯著膽子揪住他的褲腳。

    ——請幫幫我。

    貝利維拉垂眸，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滿身是傷的人類幼崽，無機(jī)質(zhì)的眼瞳不起波瀾。

    他是魔鬼，魔鬼不可能無緣無故幫助人。

    所以他問，你打算和我簽訂契約嗎？以出賣靈魂作為代價？

    你想得到什么？滔天財富，幸福家庭，還是讓惡毒的叔嬸死去？

    他列出了無數(shù)種未來。

    可這個瘦得眼眶凹陷的小孩，細(xì)聲細(xì)氣地回答道，我只希望您能陪陪我，度過這個寒冷的夜晚。

    就為這么卑微的愿望，海娜愿意獻(xiàn)出自己的靈魂。

    貝利維拉懷著古怪的情緒，陪她在陰冷的橋洞下呆了一晚上。當(dāng)晨曦降臨大地，饑寒交迫的孩子蜷縮在他的披風(fēng)里，睡得格外香甜，像一只終于找到依靠的流浪貓。

    契約完成，貝利維拉卻沒有抽取海娜的靈魂。

    出于微妙的憐憫，他打算把她送回家，好讓她死在干凈溫暖的床上。其實(shí)，就算沒有他的干預(yù)，這個孩子也活不了多久；魔鬼之眼預(yù)見的未來，明晃晃彰顯著幾天后她被馬車碾壓而死的結(jié)局。

    但當(dāng)他抱著海娜抵達(dá)又破又小的臥室，恰巧遇見了撒酒瘋的男主人。因?yàn)橛X得太過吵鬧，貝利維拉直接將人化為灰燼。

    魔鬼是不能直接對其他種族動手的?？梢孕M惑，可以假借他人之手犯罪，但如果親自殺人，就破壞了世界的平衡。

    這是古老的法則。法則的力量來源于世界之核。

    違背法則的貝利維拉受到了可怕的靈魂懲罰，他面色蒼白地坐在床邊，壓抑磅礴的殺意，而醒來的海娜誤以為他生病，焦急忙慌地翻找藥物，笨拙地擠著濕毛巾給他做冷敷。

    她根本不知道，只要貝利維拉動動手指，就可以抽掉她的靈魂，減輕自身遭受的痛苦。

    真蠢。

    貝利維拉冷漠地想著，最終沒有動手。

    他滯留數(shù)日，決定親自見證海娜的死亡。但真正到了那一天，失控的馬車撞向茫然的海娜，善變的魔鬼突然又將她撈了回來。

    被改變的命運(yùn)，意味著更危險的未來。貝利維拉一次次干涉海娜的命運(yùn)，一次次目睹她死里逃生，不知不覺中，竟然陪伴她過了十來年。十來年的時間，對于魔鬼而言毫無重量，但卻是人類重要的成長階段。

    海娜變得更堅韌，也更活潑，像是不在乎人世間的一切，卻又習(xí)慣在深夜鉆進(jìn)貝利維拉的懷抱睡覺。

    她依賴他，哪怕知道他是魔鬼。

    她信任他，即便靈魂早已售賣。

    成年后，海娜終于奪得一部分父母遺留的財產(chǎn)，開了個寒酸的面包鋪。因?yàn)槭炙囂睿馐冀K蕭條，貝利維拉不理解她為何能把面包做成石頭，親自動手研制一番，成品出人意料。

    ——貝利維拉簡直是豐收之神！

    海娜捧著他做的面包歡呼，眼里盛滿了喜悅與崇拜的光。

    “大概就是那一刻，我意識到自己想要陪伴她過完一生。”

    貝利維拉講完了故事，將蜷縮在懷中睡著的女孩兒放到里間床上。巴托伊修德早已歪在椅子里睡得人事不知，身體扭得像麻線團(tuán)。溫萊起身，拽拽巴托伊修德的翅膀，對方迷迷糊糊爬下來，東倒西歪地往外走。

    “我送你?！?/br>
    貝利維拉推開屋門，禮貌地送別溫萊。暮色四合，天空亮起細(xì)碎星辰，伏臥在外的西蒙渾身流動著暗藍(lán)的鱗光。困倦的巴托伊修德干脆趴到它背上，口齒不清地說了句什么，惹得它低聲咆哮。

    “人類的壽命很短暫?！?/br>
    貝利維拉對溫萊說，“巴托伊修德還沒有嘗到離別的滋味，也許到那一天，他才會理解何為思念與不甘?！?/br>
    溫萊抬頭，輕聲問道：“您覺得不甘嗎？”

    灰發(fā)灰眸的男人俯視著她，淺淺一笑。

    “我的心愿是陪伴海娜老去。但她其實(shí)沒有衰老的機(jī)會了。她得了很嚴(yán)重的病，內(nèi)臟正在衰竭，也許明年，后年，她就會撒手人寰?！?/br>
    “海娜說過，她希望自己能夠平安到老，有個幸福圓滿的葬禮。”

    貝利維拉說，“靈與rou的關(guān)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一個人死了，靈魂可以寄宿在新的軀殼；但如果想要強(qiáng)行延長原本的壽命，就得付出極大的代價。我的力量尚不足以填補(bǔ)她的時間，多可笑——在命運(yùn)面前，無望之地的貝利維拉也只是渺小的蟲豸?！?/br>
    臨別時，他握了下溫萊的指尖。

    “祝你幸福，小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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