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的更急，豆大緊密的雨珠，噼里啪啦的落在傘上，喧鬧之聲不絕于耳。

    地上升騰起薄薄的白色水霧，沾濕了她的裙角，涼意從下面蔓延上來。

    陸心水瞥了眼，神情懊惱的抬起頭，然而在看到面前之人是誰時，臉上飛快閃過幾絲不自然。

    她微微頷首，沒有說話，站定后卻退出他的懷抱，彼此間拉開了些許距離。

    謝長絕靜靜的看著她，道，“郡主，好久不見?！?/br>
    陸心水莞爾，“好久不見?！?/br>
    他身上的氣息依然是清冷孤絕的，像她曾經(jīng)見過的任何一個修道中人一樣，悲天憫人卻又疏離。

    然而他又和之前初次相見時不大一樣，隱隱約約中透著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熟悉感。

    陸心水不知這種熟悉感是因何而來，但她對這樣的熟悉感，感到害怕和抗拒。

    她不動聲色的又拉開了些距離。

    “郡主今日來此，是作何？”謝長絕垂下眼眸，只當(dāng)沒有注意到她的細(xì)小動作。

    其實在他發(fā)現(xiàn)，她刻意躲著他之后，便有意的打聽王府上的動靜。

    他知道陸廷野帶了幾個青年才俊到府上做客，也猜得出來，陸廷野打的是什么心思。

    他從王府的下人嘴里，得知那個叫卓行一的男子，出類拔萃，與陸心水走的很近，而府上似乎默認(rèn)了他短短幾日來的頻繁拜訪，仿佛有心將他與陸心水撮合到一塊去。

    謝長絕眼眸暗了下來，他知道那人的家世，才能，性情和品行，更知道他其實是更適合陸心水的。

    但適合又如何……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陸心水對他并無感覺。

    謝長絕想到，自己因為她，輾轉(zhuǎn)幾日不能眠，忍不住失笑——

    即便修煉二十多年的道心，也未能克制住他的癡念與貪婪。

    而此刻他想要見的人兒，就站在咫尺對面。

    有雨水打下來，飛濺到她身上，打濕了她的衣裳。

    謝長絕將傘微微傾斜，自己的后背露在雨中，但他渾然未覺，只靜靜的等待著陸心水的回話。

    陸心水心緒定下來，客氣又不顯疏離的道，“來見朋友?！?/br>
    “好?！?/br>
    謝長絕點頭，讓開道路，“那我送你過去。”

    留仙樓就在旁邊幾步遠(yuǎn)的地方，他既然要送，陸心水看著他眼里的堅決，沒有拒絕。

    謝長絕將她送到門口，輕聲道，“到了?！?/br>
    “謝謝?！标懶乃Φ牡嗡宦?，“那我就先進(jìn)去了。您去忙您的吧?！?/br>
    謝長絕點頭，但沒應(yīng)話。

    陸心水走進(jìn)酒樓，在上樓梯的時候，回頭又看了他一眼。

    門口被風(fēng)吹起的那抹素灰色的道袍衣角，毫無征兆的落進(jìn)眼底。

    她心神亂了片刻，很快又專注于腳下。

    興許謝長絕出現(xiàn)在這里，只是湊巧吧。

    這十多日的時間，足夠他冷靜，也足夠他沉淀那份不該有的情愫。

    陸心水收回心思，提步上了樓。

    留仙樓是京城最大的酒樓，下著大雨，也絲毫不影響生意。

    門前人來人往，方才美人與道士的短暫插曲，很快過去。

    大雨急急的下。

    謝長絕立在門下，半撐著傘，他的目光空洞又淡漠，平靜的看向正前方。

    一個男子撐著棕色的油紙傘，提著衣角，于瀟瀟雨中，小跑著一路前行。

    他的五官出色，是清秀儒雅的類型，但不是陸心水之前喜歡的類型。

    卓行一來到檐下，只朝著他掃了眼，便匆匆的理了理衣衫，進(jìn)入了留仙樓。

    謝長絕抿唇抬眸，看著沉沉的天幕，不知在想什么。

    卓行一如約來到天字一號廂房里，推開門的時候，卻意外看到陸心水已經(jīng)到了。

    他面帶歉意，溫潤的眼睛微微垂下，說道，“抱歉，我來晚了?！?/br>
    陸心水笑笑，主動說道，“不是你來晚了，而是我來早了?！?/br>
    她注意到他濕噠噠的褲腳，面上帶著幾分關(guān)切，“外面的雨又下大了？你衣服濕了，礙不礙事？”

    卓行一早年沒對什么人動心過，在男女一事上，他開竅的慢且遲鈍，但也因此單純干凈。

    被中意的女子這般關(guān)心詢問，他的臉上閃過幾分不自在的羞赧，“不礙事，郡主不必掛心?！?/br>
    陸心水注意到他不知何時染上紅暈的耳垂，想到來時想好的說辭，目光中帶上了些許遲疑。

    卓行一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變化，稍微停頓片刻后，又道，“外面的雨比晨起時要大了些。我先去了王府，想著告知郡主，今日天氣不便，來日再約，結(jié)果卻被告知您已經(jīng)出發(fā)，這才連忙跟過來?！?/br>
    陸心水不以為然的道，“既然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要見你，便不能輕易毀諾?！?/br>
    “郡主重情重義?！弊啃幸环Q贊道。

    他是從心底里對她心生好感的，從遠(yuǎn)遠(yuǎn)的見著她的第一面時，就感覺到自己對她的感情不同。

    那是在大年初二的時候。

    他去年秋天便進(jìn)京趕考，臨近年關(guān)的時候，科考還未完全結(jié)束，便一直住在京城的徽州行府里。

    西涼二十多個州府，都在京城設(shè)了行府，是專門供本州府的官差來京辦事時居住。

    等恰好趕上科考時，遇上來參加科舉考試的學(xué)子，也免費提供各種食宿服務(wù)。

    卓行一平時喜靜，經(jīng)常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面看書溫習(xí)功課，但過年時候，閉門不出的時間太久。

    大年初二那天，他選擇出門走走。

    其實只是漫無目的的閑逛，要去哪里，他并不清楚，等快走到王府門口的時候，卻看見一個俏麗女子，對方身形瘦削，弱柳扶風(fēng)之姿，令他印象深刻，不過更讓她挪不開視線的，是她身上的那股哀傷而絕望的氣質(zhì)。

    他當(dāng)即被震撼，情不自禁的看著她，見她越走越遠(yuǎn)，忙提步跟了上去。

    卓行一心中泛起憐惜，盡管這份憐惜，起的莫名其妙。

    跟在陸心水身后的時候，他猜出了她的身份。

    從王府出來，有這種裝束的，除了那位非議頗多的郡主，再無他人。

    關(guān)于陸心水的過去，他多少知道些。

    西涼的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不知陸家的，就算以前不知，在接連三位皇帝的更迭后，也應(yīng)該知道。

    關(guān)于陸家的那些秘辛，當(dāng)下的包括祖上幾輩的，都有人挖出來，在街頭巷尾間流傳。

    講的最多的是陸廷野。

    其次是倜儻多情的陸景豐。

    至于陸心水，自然也是有討論的，但凡每次提起，都夾雜著難以入耳的齷齪言語。

    他剛得知她的名字的時候，經(jīng)常和一些不堪的、骯臟的詞語連在一起。

    他們罵她是破鞋，罵她不知廉恥，罵她是人人可騎的賤女人……

    當(dāng)時的卓行一便為她感到心疼。

    明明走上那條路，是不得已而為之，明明她也是皇權(quán)之下的犧牲者，是個可憐人。

    怎么就在旁人的嘴里眼里，成了自甘墮落的存在？

    世人對女子的惡意太多太大，同時又對女子的認(rèn)知里有太多的狹隘。

    仿佛在世人的眼里，提到女子，只有一件事至關(guān)重要，那就是貞潔。

    他們不在乎這個女子的才能，不在乎她有怎樣聰明的頭腦，不在乎她做出過怎樣的貢獻(xiàn)。

    唯獨只惦記一件事，她是否保持著身體上的絕對至純。

    如果沒有，那么她的所有，都將被抹殺。

    大概是因為早早的就對她心生悲憫，所以在看到她的時候，尤其是那樣哀傷的她，他沒能忍住。

    他一路跟著她，從城內(nèi)來到結(jié)了冰的琉璃湖。

    她走下琉璃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湖面很滑，她有好幾次險些滑倒。

    卓行一就在遠(yuǎn)處，靜靜的看著，他想，下次再看到她要摔倒的時候，就沖上去護(hù)住她。

    可她沒給他機(jī)會。

    卓行一心底浮現(xiàn)出些許失落，他悄無聲息的遠(yuǎn)遠(yuǎn)跟著她，在她停下來的時候，也調(diào)整好情緒。

    她面前是一處鑿開的冰窟。

    他看見她蹲下來，對著冰窟發(fā)了許久的呆，過于出神時，完全沒注意到身后有人過來。

    陸心水沒看見，在旁邊的他，卻看到了。

    是位道士。

    他穿一身道士服，頭發(fā)豎起來，因為背對著他，所以卓行一看不見對方面容，卻也能感受到其風(fēng)骨。

    就在這時，他險些要叫出聲，蹲著的陸心水忽然身體前傾，朝著那鑿開的冰窟而去。

    竟是想栽進(jìn)去！

    她要尋死！

    這個念頭猛地從心底冒出來，卓行一嚇的打了個哆嗦，騰的站起身。

    他離的比較遠(yuǎn)，四周又都是來撈魚的百姓，剛張開嘴巴想要呼喊停下，就被迎面的冷風(fēng)大肆灌入。

    所有的聲音，都被壓回喉中。

    他的眼睛越睜越大，從未有過的惶恐和畏懼，在這一刻，緊緊的鎖住了他的脖子。

    幾欲窒息。

    卓行一生出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卻在下一秒鐘，看清了遠(yuǎn)處的情景，大大的松了口氣。

    那個道士攔住了她。

    她被摔到冰面上，低垂著頭，從他這里，只能看到她的側(cè)臉，神情不明。

    他不知道她和那個道士說了什么，不過能夠看的出來，彼此是相熟的，后來他看著他們離開。

    卓行一回到行府的時候，腦海中的畫面，始終揮之不去。

    他對于發(fā)生在陸心水身上的事情，聽說過，甚至可以說聽說過不下百遍。

    奇怪的是，每多聽一次，那些外人對她的評價，就越不能侵蝕他的內(nèi)心。

    他也因此對她更加好奇，更加迷戀。

    直到那日看見她欲輕生的行為，他朦朦朧朧間覺得，自己距離她那顆柔軟的心，似乎越來越近。

    卓行一在大年初六之前，又去王府附近走動了好幾回，但再沒碰到過陸心水。

    他擔(dān)心她一次求死不成，會再做出什么過激的行為，私下里跟王府的下人交代過一些事情，不過后來聽說她確實沒有再做什么事，也就漸漸的放下了心來。

    等大年初六之后，他沒什么時間再關(guān)注她。

    臨近殿試，他必須全力以赴，因為他很清楚，如果想要更進(jìn)一步的靠近她，就要出色到無法比擬。

    殿試時陸廷野會出席，若能得到他的青眼，興許會有機(jī)會，到陸府上去。

    那樣就有更大的機(jī)率，可以遇見她。

    好在皇天不負(fù)有心人，他一舉考中探花。

    并非實力不允許考上狀元，而是他知道，成為狀元，很多時候自己的婚事，便成了身不由己。

    他存了私心，為了她。

    陸廷野邀請他和幾位新晉的同僚，一起到府上做客的頭天晚上，他特意去置辦了一身新衣。

    他見她那日，她便穿著藏藍(lán)色的衣服，所以鬼使神差的，也去置辦了一件同樣顏色的。

    這點小心思，除了他，并無人知曉，可這也足夠讓他感到激動。

    在王府里面，面對著陸廷野的提問與試探，他并沒有像在大殿內(nèi)一樣，收斂鋒芒。

    但凡點到讓他發(fā)表見解時，他都直言不諱，期間頻頻收到另兩位同僚的側(cè)目。

    卓行一知道他們在看什么，甚至能猜到他們在想什么。

    唯一讓他猜不透的，是陸廷野那雙濃沉平靜的眼睛。

    他就那么靜靜的盯著他，像是能夠?qū)⑺麄€人看穿。

    卓行一并不害怕，尤其是在他猜出陸廷野的意圖，是為她尋找夫婿時，就更不可能謙讓。

    他毫不避諱顯露自己的才能，更不隱藏自己的野心。

    因為清楚陸廷野是什么人，所以他大膽猜測，他想要給陸心水找的男人，絕不只是個會讀書的呆子。

    終于，他猜對了，也賭對了。

    他有了和陸心水接觸的機(jī)會。

    這十多天來，和陸心水的接觸，就像是做夢一樣，他感到幸福又不真實。

    陸心水和外面流言蜚語中的完全不一樣。

    她是個有思想的女子，她的力量與光輝不亞于任何一個男子。

    期間有多次，他都想告訴對方，自己看到過她意圖輕生的事情，但對上她眼里的光，什么都沒說。

    既然她已經(jīng)走了出來，他便沒有必要再去追問。

    他們的相處很愉悅，他對她的愛意，也沒有因為更加親昵的關(guān)系，而漸漸消失。

    相反，不減反增。

    今天的天氣不大好，來的路上，他在大雨中，忽然生出個瘋狂的念頭。

    他想要在今天對她表明心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