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從濃沉到寡淡，曙光穿透黑暗，寒意聚了又散，陸廷野的姿勢并未變過。

    流云看他眼睛通紅，里面爬滿了血絲，擔(dān)心的上前道，“公子，要不您先小憩會兒？”

    “還有多少？”陸廷野抹了把臉，試圖保持清醒，“整個村子里的人都到了嗎？”

    “除了那些逃難離開的，基本上都到齊了。”

    陸廷野重復(fù)問道，“還有多少？”

    流云回答說，“橋東村是個有著一千戶村民的大村子，走掉的村民寥寥可數(shù)，昨晚到現(xiàn)在還有七百多戶。剩下的數(shù)量是個大數(shù)量，要不公子您先歇會兒，屬下們替您盤問。”

    陸廷野沒說話，站起身來。

    長時間保持同個動作，他的身體難免僵硬，由于起身動作比較急，身形跟著晃了晃。

    流云趕緊嚴(yán)肅的扶了把。

    陸廷野穩(wěn)住身形，片刻后說道，“繼續(xù)吧?！?/br>
    “公子……”流云道，對上其涼薄而空洞的眼神，勸說的話，又咽了下去，他道，“公子從前天中午到現(xiàn)在還沒用過餐，屬下差人準(zhǔn)備了早飯，公子多少先吃些，若是您病倒了……”

    陸廷野打斷他，說道，“本公子沒有那么脆弱。我不餓，你們?nèi)コ园桑^續(xù)?！?/br>
    流云嘴巴動了動，又聽他重復(fù)道，“繼續(xù)?！?/br>
    “繼續(xù)！”流云傳話，這一嗓子喊的精神，為首的村民，下意識的縮起了肩膀。

    陸廷野忙到半下午，還是沒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線索。

    他餓的肚子直響，這讓在旁邊的流云聽到了，趕緊端來了點果蔬和點心，低聲的道，“公子，您就吃一些吧，若是姑娘知道了，也會心疼的?！?/br>
    提許知意，無疑是正確的選擇。

    陸廷野手上頓了頓，到底接了過去，他叫停了村民，在流云的注視中，吃了幾塊點心。

    “水?！?/br>
    接連兩天滴水未進(jìn)，嘴巴上都起了皮。

    流云忙把水遞過去，看他喝下，才稍稍安心。

    到底不是神明，都是rou體凡胎，他真害怕沒找到姑娘，自己公子先倒下了。

    陸廷野沒吃多少，他本來飯量就不大，加之又許久沒吃東西，吃點就飽了。

    他把水壺放下，招招手，流云愣了愣，被他瞪了眼，無奈的跑去叫下一位村民。

    陸廷野主要問的是村民們都住在哪里，可曾見過許知意等這類問題。

    這次從院門外進(jìn)來的，是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他手邊還拉著個又瘦又黑的小孩兒。

    老頭長得很慈祥，頭發(fā)和眉毛全都白了，眼窩深陷，嘴巴向里面抿著。

    他身邊的小孩，雖然個頭矮，瘦的似乎只剩下副骨架，不過模樣卻算得上清秀。

    大大的眼睛，烏黑的瞳仁，精致小巧的鼻子和嘴巴，全都恰到好處。

    這兩個人對比鮮明，一下子吸引了人的注意力。

    正處于疲憊困倦的士兵們，見狀也不由得看過來。

    陸廷野直起腰身，打起精神，照例詢問一些問題。

    老頭中規(guī)中矩的回答，并不敢抬頭看，倒是他身邊的小孩兒一直盯著陸廷野看。

    陸廷野偶爾會沖著小孩兒點頭，但大多數(shù)時候，注意力都在老頭身上。

    “沒有見過？”陸廷野蹙眉，“你住在哪里？”

    “住在這附近?！崩项^兒回答說，他耳朵不大好使，眼睛上了年紀(jì)，看東西也看不清，“昨天都說西涼要變天了，村子里有不少村民都跑了，我一老頭腿腳不方便，這樣能跑到哪里去呢？更別提還帶著個小孩兒，所以一直都在屋子里面待著，并沒有出來過?！?/br>
    “這附近？”陸廷野眼睛亮了亮，“住在哪里？就在隔壁的小院嗎？”

    “不……”老頭兒搖搖頭，“隔壁小院住的是老趙一家人，公子若是想問的話，等下可以把他叫過來問問。老朽住在老趙家隔壁的隔壁的隔壁，與三虎家中間隔著四戶人家，老朽與孫兒相依為命，好在孫兒孝順，還能干，加上街坊鄰里的幫扶，日子倒是能過。”

    陸廷野哦了聲，不過老趙確實是個突破口，他們一家就住在隔壁，三虎院子里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那邊肯定也應(yīng)該知情。

    他朝著流云看了眼，流云心領(lǐng)神會，立刻帶著一眾士兵出去了。

    院子里的老頭只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便繼續(xù)道，“公子……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陸廷野示意給他搬了張椅子，繼續(xù)道，“老人家，還有點問題，您莫要著急?！?/br>
    “好好好?！崩项^兒枯瘦的手動了動，坐下來有些忐忑，他將小男孩往身邊拉了拉，說道，“公子請問?！?/br>
    “三虎家里來了個表姐，這事兒您知道嗎？”

    “知道的?！崩项^點點頭，“不過倒是一直沒有聽過這邊的動靜，興許是我不太關(guān)注，三虎的表姐到這里之后，就連三虎都安靜了許多，三虎在村子里是個熱心腸，沒事還喜歡到處亂逛，誰家都要走走聊聊，看看有沒有人需要幫忙的，三虎在的時候啊，可沒少幫我做過活兒。公子你也知道我這狀況，三虎有時候就會幫我挑水劈柴……”

    “虎子哥可好了！”黑瘦的小男孩，忽然開口道，“虎子哥長得高，還很樂于助人，不僅會幫我挑水劈柴，還會給我做飯，虎子哥做的飯可好吃了……那天虎子哥帶著那個jiejie回來，我見到了！”

    童言無忌，說話天真又純潔。

    他似乎并不知道面臨的是什么，只看著陸廷野，說道，“這位哥哥，你和那個jiejie是一起的嗎？”

    陸廷野眼里的光芒更盛，他滿懷希望的，克制著激動的說道，“是的！你見過她？”

    “見過！”小男孩重重的點點頭，“你和jiejie一樣好看，而且穿的衣服都看起來很貴！”

    “你什么時候見過她？”小孩頓了頓，回答說道，“就是那位仙女jiejie第一天到村子里的時候?！?/br>
    陸廷野知道那一天，繼續(xù)問，“之后呢？”

    “那天漂亮jiejie跟著虎子哥進(jìn)了小院，之后沒多久，院門就關(guān)上了，我來找虎子哥玩耍，虎子哥打開門，說沒有空，改天再陪我，那時候我從門縫里面，還看到了那位漂亮jiejie?！?/br>
    “再之后有沒有見過？”

    “再之后……”小男孩搖了搖頭，“沒有再見過了。”

    就是說，許知意到達(dá)橋東村的第一天之后，村子里幾乎都沒有人再見過她。

    她那個時候就不見了嗎？

    如果是那個時候的話，她若是自己離開的，有足夠的時間來同他寫信。

    可他沒有收到。

    從這里就開始出現(xiàn)問題了嗎？

    陸廷野臉色沉了沉，他看向小男孩，小男孩擰著眉，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

    “你再想想還有什么是關(guān)于那個漂亮jiejie，但是忘記告訴我的？”

    小男孩又點了點頭，還是和剛才一樣的表情。

    等待的時間里，連風(fēng)都是靜止的。

    陸廷野甚至不敢呼吸，生怕打擾小男孩的思緒，從而錯過許知意的消息。

    頭頂夜色漸漸籠罩，又沉又悶，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正如此刻的氛圍。

    老頭心中焦灼，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說出點什么，那樣就會牽扯進(jìn)這件事情里面來。

    這些富貴人家的子弟，他們這些小老百姓哪里得罪的起呢？

    萬一知道些不該知道的，暗中惹到些惹不起的人，到頭來遭殃倒霉的是他們！

    老頭聽大半天孩子沒吭聲，忍不住插話道，“孩子啊，若是什么都想不起來，就同公子明說?！?/br>
    同時，他又道，“公子，這小孩子說的話，哪里能夠當(dāng)?shù)牧苏娴?？他才五歲，忘了記岔了都有可能，公子不必太過嚴(yán)肅?！?/br>
    陸廷野涼涼的掃過去一眼，那眼神如頭頂?shù)囊股粯?，像是化不開的墨。

    老頭縮了縮肩膀，干巴巴的張著嘴，發(fā)不出任何聲響。

    就在這時，小孩撓了撓頭，“??！我想到了！”

    陸廷野激動的簡直要跳起來，他嗯了聲，低低的說，“還見過她？”

    “那倒沒有。”小男孩誠實的開口，由于肌膚太黑，所以露出的那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格外顯眼，在黑暗的夜里，隱隱約約泛著寒光，他稍加停頓后，又道，“不過，虎子哥旁邊住著的趙叔，應(yīng)該見過！”

    “怎么？”陸廷野追問道，“你是如何得知他后來見到過？”

    小孩子只能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的始末說一遍。

    那是在許知意到達(dá)橋東村的第二天。

    小孩醒得早，因為要去村子后的山上撿柴火，他向來早睡早起。

    出發(fā)去后山的時候，空氣中還帶著薄薄的濕氣，那會兒天還沒有大亮，往山深處走，霧氣繚繞。

    他和往常一樣撿了兩捆柴火，用繩子綁好后，挑著往回走。

    下山的路，似乎總比上山的路要好走。

    他很快來到山下，太陽出來了，霧氣消散，照在身上暖烘烘的，他甚至還能看到陽光穿透層層疊疊的枝葉照下來，小孩子自娛自樂，踩著漏下來的光影，一蹦一蹦的往回走。

    等經(jīng)過三虎的院子時，發(fā)現(xiàn)他家院子的門開著，小院里一個人都沒有。

    他正好奇，虎子哥居然這么早就醒了，因為記得那個仙女jiejie，所以想去找虎子哥問幾句。

    剛準(zhǔn)備推門進(jìn)去，就見房門忽然從里面打開，鄰居趙叔拎著些米面走了出來。

    他神色不太對勁，額頭還有細(xì)細(xì)的汗。

    小男孩好奇的打招呼問好，哪知趙叔結(jié)結(jié)巴巴的應(yīng)了聲，而后抱著米面快步進(jìn)了自己家的小院。

    “那時候三虎家里還有人在嗎？”陸廷野總能抓住關(guān)鍵所在，然后拋出問題。

    “不知道?！毙∧泻u搖頭，“趙叔說自己家沒有米面了，來同虎子哥借的，還說虎子哥正和那位漂亮jiejie在說話，叫他不要沖進(jìn)去打擾他們。我覺得趙叔在撒謊?！?/br>
    小男孩把嘴巴一噘，悶悶的道。

    旁邊的老頭忍不住輕咳了聲，道，“阿歧，你怎么能這么說長輩？作為后輩……”

    他頻頻打斷，讓陸廷野生出幾分煩躁。

    流云立刻上前，恭恭敬敬的對老頭道，“老爺子，咱們先到屋子里面坐坐，給您備了茶點，您應(yīng)該也餓了吧？”

    還真是有點餓了。

    老頭兒聞著茶點的香氣，舔了舔唇，招呼了小男孩兩句，跟到了房間里。

    陸廷野看見小男孩冒著綠光的眼睛，溫和的說道，“不要怕，把你看到的都說出來，你怎么想的的，就怎么說，說完了就可以和爺爺一起回家，到時候再送你一盤糕點?！?/br>
    “好！”小男孩爽快的答應(yīng)下來，大概是因為興奮，連語速都快了許多，“趙叔長得敦厚，但是為人不太老實，手腳也不是很干凈的，人有點小聰明，這些話都是以前虎子哥跟我說的，我本來想進(jìn)去，可是他關(guān)上了門，神色匆匆，反正就特別奇怪的樣子，鬼使神差的，我就跟著趙叔回了他的院子?！?/br>
    “他大概真的是有心事，連我跟在身后都沒有察覺，甚至忘記了關(guān)門。我看著他進(jìn)到了正屋，那里供奉著一張菩薩像，他在菩薩像前磕了幾個頭，嘴里小聲的說道，‘這東西不是我偷的，他們已經(jīng)被人帶走了，看樣子估計是回不來了……不是偷的，不是偷的?！?/br>
    帶走？

    小男孩之后再也沒有說什么有用的訊息，因為之后趙叔就進(jìn)了屋子再也沒出來過。

    他等了會兒，回到了自己的家。

    陸廷野叫劉云給他裝了兩盤點心，才放兩個人離開，小男孩笑的兩眼彎彎，陸廷野見狀，心頭松了松，但很快又集中精神，他叫人去找隔壁住的老趙，結(jié)果被告知，有人看見老趙離開了村莊。

    時間就在他來那天的黃昏。

    那天黃昏……

    陸廷野很快想到了那一家人，叫來村長，描述了一番那一家人的長相，確定就是老趙無疑。

    “他們肯定看見了什么！”流云說道，“公子，把他們抓回來，就能知道是誰帶走了姑娘！”

    “恩?！标懲⒁懊虼剑酒鹕?，吩咐道，“你繼續(xù)在這里盤問，我回一趟京城?！?/br>
    流云恭恭敬敬的領(lǐng)命。

    陸廷野趕回京城，回了自己的小院，卻在小院外面看到了一群士兵，是宮里來的。

    他揚了揚眉，理都沒理，推門走了進(jìn)去。

    深更半夜的，因為他們一直沒回來，福境不敢深睡，聽見動靜，就跑了出來。

    “公子！”他欣喜的叫道，“您怎么這個時候回來了？吃飯了嗎？”

    “外面怎么回事？”他還要喋喋不休的問，被陸廷野打斷，說道，“宮里的人？”

    “是！”福境舌頭捋直了，麻利的說，“皇上請您進(jìn)宮商議事情，我說您不在，這些人就留下來，說要等您回來，為首的公公明日還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