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酥酪一做數(shù)碗，有她的，有爹爹的，還有偷閑從宮中過來的哥哥的。一家人圍坐在園中的亭子里，一邊賞花一邊享用。清風(fēng)拂面，落英繽紛，怡人的美景中，她吃著美味的櫻桃酥酪時，忍不住想，父皇此刻一人，在做什么呢？是又埋頭在山堆般的奏折中嗎？父皇他，想吃娘親做的櫻桃酥酪嗎？娘親……娘親日常生活中，會不會偶爾想起父皇呢……

    悄悄地想著，她抬頭看向娘親，見娘親正含笑看著爹爹，溫柔的眸光，如春風(fēng)吹拂下的湖水，漣漪脈脈。而爹爹，也正溫柔地看著娘親，他們正閑說，今年池中的荷花，似要比往年開得早些，討論今年荷花，開早的因由。

    娘親與爹爹在香雪居內(nèi)的日常生活里，沒有大晉朝的天子，沒有任何外人俗事煩擾，只有風(fēng)花雪月、恩愛相守，真似神仙日子一般。賭書潑茶，侍花弄樂，能與愛人相守、沒有閑事掛心頭的人間日子，似對爹爹娘親來說，永遠是溫柔的人間好時節(jié)，不似父皇，日復(fù)一日地，有處理不完的朝事，有時遇上旱災(zāi)水災(zāi)，更是要為朝事，寢食難安，晝夜不休。

    一年里的大半時光，她都是身在香雪居里的。她的功課，是爹爹娘親，親自教導(dǎo)，她跟著爹爹娘親，學(xué)詩書、學(xué)畫畫，也跟著爹爹娘親，春日里放紙鳶，夏夜里撲螢火。

    父皇很喜歡聽香雪居內(nèi)的事，每次她入宮，都要她講給他聽。香雪居內(nèi)，和爹爹娘親一起，有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她滔滔不絕地講，而父皇沉默地聽。她還很小的時候，不明白父皇，為什么明明想聽卻又不說話，后來大一點時，明白了為什么，在講那些趣事時，就不知該怎么講了。父皇像是也感覺到了她的欲言又止，漸漸也問得少了。曾經(jīng)她和父皇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要講，隨著她年齡的增長，所能感覺到的事情越來越多，有時，她與父皇在一起時，竟也會面對面地，陷入沉默。

    從前的父皇，在想念她時，會派人到香雪居，告訴她說，某地新貢的珍稀瓜果到了，邊國新獻了一些珍禽異獸，問她想不想進宮玩上半日。這樣的沉默，發(fā)生幾次后，父皇也很少派人來了。他像是覺得，她這個女兒，在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疏遠他，他尊重她的意愿，沉默地接受這件事。終將疏遠這件事，好像也在父皇意料之中，他對此，一直有心理準(zhǔn)備，當(dāng)這一日，似是到來時，他沉默地接受，不再做任何無謂的掙扎，任自己完全地沉入了孤獨的死水中。

    但，父皇誤會她了，她只是……只是有很多事情，都不知該如何做。她現(xiàn)下所擁有的，對世事的青澀認知，不足以讓她應(yīng)對這樣一個復(fù)雜特別的家庭，父皇、娘親、爹爹，乃至哥哥，似都將每一件事、每一縷感情，都在心中理清楚了，可她稚嫩的心，還是亂的，且隨著年紀漸長，感知到的越多，而越來越亂。

    年年她過生辰時，父皇都會送許多許多的禮物給她，今年也不例外，只是今年來送禮物的宮人，沒有像往年那樣，告訴她說，圣上有特別準(zhǔn)備煙火夜宴，等她在香雪居過完生日后，就接她到宮中，用晚宴，看煙火。

    她望著琳瑯滿目的精美禮物，想著最近幾次見父皇時，父皇話越來越少，心里感覺怪怪的。她來到宮中，見身在御殿的父皇，沒有在看奏折、見大臣，而是正蹲身在幾只黃梨木箱籠前，認真地凝看著箱中物事。

    她不解地走近前去，見箱中物事，并不是什么有關(guān)軍國大事的要緊物件，而是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暮⑼婢?。父皇本來一個人沉默地看著，見她忽然入宮了，立高興地同她交談。

    之前越發(fā)話少的父皇，在今天這個特別的日子，似是興致忽高。他拿起一只布老虎，幾是興致勃勃地笑對她道：“還記不記得這個，你小的時候，最喜歡抱著它睡覺了，宮人要把它拿去清洗，你還不肯，怕它會被淹死！”

    “還有這只竹蜻蜓，你有次將它轉(zhuǎn)飛到樹上，見夠不著了，著急地在樹下直跺腳！”

    “這只木馬你也喜歡，你小時候，還要朕給你在木馬上加裝兩只翅膀，說想要騎著騎著，就飛起來！”

    ……

    父皇對她的每一個幼時玩具，都如數(shù)家珍，都能牽說出一件件有趣的往事。他越說笑容越多，在拿起一只撥浪鼓時，更是眸中一亮，“有次你夜里不肯睡覺，鬧著要見你娘親，朕就抱著你，偷偷去見。事先拉鉤說好了，在外面偷偷看一會兒就走，可到你娘親殿外時，你娘親正在彈琴，彈得好聽極了，朕舍不得走，在窗下，聽了又聽，而你，也忘了朕說的，不能出聲，搖響了手中的撥浪鼓。鼓聲一響，琴聲就停了，你娘親從琴案后站起身，朝窗外看了過來，朕像做賊似的，抱著你趕緊跑，可你一點都不知道事態(tài)有多嚴重，還當(dāng)在玩呢，朕跑得越快，你將手里的撥浪鼓搖得越響，就像在給你娘報音，人也笑個不?！?/br>
    越說笑意越深的父皇，就像當(dāng)時那樣，搖響了手里的撥浪鼓，并笑問她道：“還記不記得？”

    她不記得這些兩歲左右的事，訥訥地道：“不記得了……”

    父皇的笑意，登時僵在臉上，“不記得了……”他怔低了說了這一句后，眸中的光芒，像一下子被斂盡了，人也忽然從舊事，回到了現(xiàn)實里，沉默片刻，微垂下頭，極低地道，“不記得……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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