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縣令在前，師爺和兩個書辦緊跟著伍縣令，四個人都是一頭一身泥水，十分狼狽。

    四個人后面，姚家一隊，張家一隊，互相瞪著眼，一隊貼著這邊門框，另一隊貼著另一邊門框，進(jìn)了屋，趕緊垂頭垂眼。

    “坐吧?！鳖檿勈疽馕榭h令。

    伍縣令急忙欠身謝了，半邊屁股挨著椅子坐下，雙手按著雙膝，渾身緊張。

    顧晞沒看跟在四人后面進(jìn)來的姚姓和張姓諸人，李桑柔沒看伍縣令等人，卻在挨個打量姚姓和張姓諸人。

    “說說，怎么回事？”顧晞沉著臉，冷聲吩咐了句。

    “是?！蔽榭h令咽了口口水，下意識的掃了眼正頗有興致的打量著兩姓諸人的李桑柔。

    “下官是在姚姓和張姓打過頭一場之后，才知道這件事兒的?！蔽榭h令硬著頭皮道。

    他本來就不擅言詞，這會兒趕上這樣的大事，眼前又是睿親王爺和桑大將軍這樣高到云彩眼里的人物，他就更不會說話了，能不磕吧，講清楚，就是努盡全身力氣了。

    “說是姚姓一個孩子，在鎮(zhèn)上塾學(xué)里上學(xué)的時候，課間出來玩耍，在河里淹死了。

    “姚家說是被張家兩個孩子按水里淹死的，張家說是姚家孩子水性不濟(jì)，自己淹死的，因為這個，兩家越吵越兇，各找族里，就打起來了?！?/br>
    “這件事之前呢？姚家和張家有沒有過節(jié)？”顧晞接著問道。

    李桑柔已經(jīng)將兩姓諸人打量過一遍，轉(zhuǎn)頭看向伍縣令。

    “有?！蔽榭h令欠身答話，“幾乎年年有事兒，去年春天，因為張姓的牛跑到姚姓地里，吃了青苗，打過一回，好在沒出人命。前年秋天，在秋社上打起來了，再之前，也打過。”

    “這些，淹死人，牛吃青苗，報過官沒有？”顧晞看著伍縣令，還是一眼沒看姚姓和張姓諸人。

    “沒有?！蔽榭h令欠身道。

    “先說今年淹死人的事兒，為什么不報官？”顧晞看向姚姓和張姓諸人，臉色陰沉。

    “回這位大老爺，姚家嬌兒被張姓孽畜所害，清楚明白，冤有頭債有主，小民以為，不必再煩勞伍縣令。”姚姓中間，一個看起來很有氣勢的中年人站出來，拱手道。

    “你們姚家才是孽畜！忘恩負(fù)義的東西！”另一團(tuán)的張姓里，一個老者憤然懟了句，呸了一口。

    “掌嘴?！鳖檿劮愿懒司?，一個小廝上前，正反兩巴掌，打在插話的張姓老者臉上。

    “我已經(jīng)年過六十，你怎么敢！”張姓老者捂著臉，怒目顧晞。

    “看樣子，你的年紀(jì)，都活到狗身上去了，為老不尊。”顧晞淡然道，“再有不問而說的，還是掌嘴?！?/br>
    姚姓諸人，興災(zāi)樂禍的看著兩邊臉上都浮起手指印的張姓老者。

    “那兇手呢？拿到了？殺了？”顧晞看著剛才答話的姚姓中年人，接著問道。

    “還沒拿到，請大老爺作主！”姚姓中年人撲通跪在地上。

    “該報官的時候，你覺得不必?zé)﹦?，這會兒，喊這一句作主，是看著打不過了？”顧晞瞇眼看著姚姓中年人。

    “姚家不怕他們張家！”姚家中年人昂起頭，傲然道。

    “不必?zé)﹦?，不用報官這事兒，是你作的主？”顧晞鄙夷無比的斜著姚姓中年人。

    “是?！豹q豫了下，姚姓中年人稍稍欠身，應(yīng)道。

    “把他拿下?！鳖檿劮愿懒司?，看向伍縣令道：“朝廷的律令，謀害人命，當(dāng)以律處置，隱瞞不報，依律，當(dāng)如何處置？”

    “視輕重……”伍縣令有點兒懞。

    “嗯，交由你審理，該如何，就如何?！鳖檿劥驍嗔宋榭h令的話。

    看著被兩個護(hù)衛(wèi)擰著胳膊捆住的姚姓中年人，姚家目瞪口呆，張家諸人，也傻了。

    第329章 人之常情

    顧晞看著姚姓中年人被捆的結(jié)結(jié)實實，丟在兩個書辦旁邊，轉(zhuǎn)頭看向姚姓和張姓諸人，接著問道：“你們打成那樣，真是為了那個孩子？”

    “當(dāng)然……”

    “在本王面前說話，要想清楚，掂量好了再說。本王可不是你們伍縣令那樣的好脾氣。

    “本王再問一遍，真是為了那個孩子？”顧晞極不客氣的打斷了姚姓一位老者的話。

    姚姓老者看向姚姓諸人，片刻，欠身道：“王爺明察秋毫，確實不全是為了建哥兒。

    “姚張兩家的恩怨，從三十年前就有了。

    “三十年前，小老兒的長子姚立言，才華出眾，過目不忘，十六歲就考過了童生試，入到縣學(xué)，回回都是頭名，剛滿十八歲時，被幾個張姓同窗圍住，毆打致死。

    “那一回，小老兒報了官，張姓拿族里一個二傻子頂了罪，官府就這么葫蘆提結(jié)了案！”

    姚姓老者說到最后一句，聲調(diào)激憤之極。

    “從那一回起，但凡姚姓有了會念書的孩子，他們張姓，就要想方設(shè)法的害死！

    “建哥兒也是死在他太聰明！建哥兒在學(xué)里，數(shù)一數(shù)二，先生說過好些回，說建哥兒至少一個舉人！

    “就是因為這個！他們才害死了建哥兒！”

    姚姓老者憤怒的指著張姓一群人。

    “你們說說?！鳖檿劺渲槪D(zhuǎn)向張姓一群人。

    張姓諸人你看我我看你，頭往一起伸，飛快的嘀咕了幾句，一個秀才打扮的中年人往前一步，拱手道：“學(xué)生張秀蘊(yùn)……”

    “說正事兒?！鳖檿劥驍嗔藦埿悴诺淖晕医榻B。

    “是，”張秀才咽了口口水，“三十年前姚立言一案，當(dāng)時在高郵縣轟動一時。

    “姚立言目中無人，狂妄刻薄，這是公認(rèn)，當(dāng)年同在縣學(xué)，或是認(rèn)識姚立言的，到今年，也不過四五十歲，五六十歲，王爺派人打聽打聽就知道了。

    “當(dāng)時圍毆姚立言的，有十?dāng)?shù)人，除了張姓兩人，還有曹舉人的孫子，當(dāng)時府尊的次子，縣學(xué)教諭長孫，以及黃秀才次子，王秀才的孫子，以及其它幾個。

    “姚家不敢招惹其它幾家，只盯著張家攀咬！”張秀才一字一句的咬著最后一句，用目光給了剛才的姚姓老者一記眼刀。

    “從那時起，姚姓就盯上了我們張家，但凡有點兒不好，就全是我們張姓人在使壞。

    “大約，”張秀才冷笑了一聲，“他們覺得我們張姓人善好欺負(fù)，要在我們張姓頭上下刀，取而代之，好在這高郵占上一席之地！

    “這三十來年里，他們姚姓不知道生了多少事，張姓擔(dān)了無數(shù)的無妄之災(zāi)，這三十年里，已經(jīng)折了二十七人命，我張家實在忍無可忍，不得不奮力反擊。

    “請王爺明察?！?/br>
    “各有各的理?！鳖檿効聪蚶钌Ｈ帷?/br>
    “抱團(tuán)欺負(fù)壓制外來戶，不讓他們分得一杯羹，常有的事?！崩钌Ｈ岵豢蜌獾?。

    張姓諸人臉色微青。

    “也是人之常情，物之常情，跟你家胖兒護(hù)食兒一樣?！鳖檿勑恿司?，轉(zhuǎn)頭看向神色不一的姚姓和張姓諸人，從這一團(tuán)，點到那一團(tuán)，“你們，挨個說說，剛剛在臨澤鎮(zhèn)外拎棍拎刀，要砍要殺，你們各家去了誰，仔仔細(xì)細(xì)說清楚，去的是誰，叫什么，多大年紀(jì)。

    “這一回張姓先講，開始吧。

    “拿紙筆來，你倆來記?！鳖檿勈种更c向那兩個書辦。

    幾個小廝動作極快，拿了紙筆，搬了兩只高幾，放到兩個書辦面前。

    張姓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剛才沖上前的張秀才往后退了兩步，推了推剛才挨打的老者。

    張姓老者上前，“小老兒家，去了兩個護(hù)院……”

    “護(hù)院是家人？行啊，算本王沒說清楚?！鳖檿劻嗥鹨陆螅读讼?，放回去，“那本王就再說一遍，說清楚，你們也說清楚。

    “第一，先說清楚，你有幾個兒子，幾個孫子，兒子孫子現(xiàn)在何處，剛剛要砍要殺，去了幾個，是哪幾個。

    “好了，開始說吧?！?/br>
    張姓老者咽了口口水，硬著頭皮道：“小老兒有四個兒子，長子張秀山，今年三十七歲，現(xiàn)在家打理家事，長子生有三子……

    “剛才，都沒過去?！?/br>
    顧晞一聲冷笑，點著張姓老者，”你有四子九孫，一個都沒去，嗯，不錯，下一個，接著說！”

    李桑柔干脆摸出瓜子，慢慢嗑著，誰說話就看著誰，笑瞇瞇聽著各家介紹。

    張姓一團(tuán)人，和姚姓一團(tuán)人一個接一個說完，兩個書辦記了滿滿十幾頁，到鎮(zhèn)外拎棍拎刀拼命的，卻是一個沒有。

    姚姓一團(tuán)人中，最后一個人說完，顧晞轉(zhuǎn)頭看向李桑柔笑道：“你聽聽。”

    李桑柔只笑不答，顧晞伸手端起杯子，一邊笑一邊抿茶。

    坐在旁邊的伍縣令緊緊抿著嘴，斜瞥著塌肩縮脖的兩團(tuán)人。

    “我七八歲的時候，那時候咱們大齊正在修養(yǎng)生息，國力尚且不足，有一回，江寧江都起了紛爭，咱們吃了點兒虧，南梁要議和，先皇就答應(yīng)了。

    “當(dāng)時翰林院和御史臺一幫人，一天上了兩大筐折子，要血戰(zhàn)死戰(zhàn)寧戰(zhàn)死不能和。

    “先皇就讓人挨個詢問上折子要寧戰(zhàn)死不能和的諸人：其一，家產(chǎn)幾何，愿捐出多少家產(chǎn)以助軍資，家中七歲以上男丁幾人，愿出幾人入伍廝殺征戰(zhàn)?！?/br>
    顧晞抿了幾口茶，看著李桑柔說閑話。

    李桑柔聽的笑起來，抬下巴示意張姓和姚姓兩團(tuán)人，“他們再是要打，讓他們自己先上?！?/br>
    “咱們在這兒看著，讓他們先上容易，沒人看著，他們怎么可能自己上。

    “他們打過幾回了？死了多少人？從三十年前算起?！鳖檿勣D(zhuǎn)頭看向伍縣令。

    “下官到任后，他們兩姓，大大小小，一共打過七場，死于械斗的，張姓七人，姚姓五人。下官到任前，得查一查?！蔽榭h令忙欠身答話。

    “這些就夠了。”顧晞轉(zhuǎn)頭看向姚姓和張姓諸人，“你們這些人，為了自家好處，驅(qū)族人送死，對自己族人都能如此殘忍，要是讓你們?nèi)肓耸送?，做了地方官，你們就能立地成佛，愛民如子了？?/br>
    張姓和姚姓諸人，聽的臉都青了。

    “本王打算替你們兩家請旨，先修身齊家，至于治國平天下，那得等你們修好身齊了家，之后再說了。

    “就從伍縣令到任算起吧，一條人命?？家荒辏瑥埿論?dān)姚姓的人命，五年，姚姓擔(dān)張性的人命，七年。

    “本王這可都是為了你們好?！鳖檿勔荒樞?。

    姚姓和張姓諸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顧晞。

    顧晞轉(zhuǎn)向伍縣令，“停了姚姓和張姓考試，高郵縣要核減學(xué)額，該減多少，這是禮部的事兒，本王不敢逾越。

    “不過，你跟這高郵縣的混帳王八蛋們說一聲，本王必定盡力，替你們高郵縣多減幾個?！?/br>
    伍縣令白著張臉，不敢不點頭。

    看著姚姓和張姓諸人，一個個如喪考妣般出去，伍縣令站起來，看看李桑柔，再看看顧晞，小心翼翼道：“王，王爺，真要核減？那……”

    “四五十年前，大齊積弱，南北動蕩，逃荒遷徙者眾，新舊爭利，這樣的械斗，不只高郵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