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年前，他就開始一點一點，將精銳從外城之外撤進緊挨著外城的各處堡壘，以及外城之內(nèi)。

    這天下，大勢已定，已經(jīng)沒什么能爭的了，他用不著再布局，再多想，他唯一能想要想的，就是打好眼前這一仗。

    這最后一仗，他希望能痛痛快快的殺一場，血流成河，尸堆成山，讓囂張的喊著戰(zhàn)無不勝的北齊軍，讓那位世子，付出足夠的代價。

    梁國就算亡，也要亡的轟轟烈烈，有血有膽。

    武懷國從遠處的煙塵，看向目所能及的各處堡壘，看向城墻外的一道道壕溝里，護城河兩邊，以及城墻上嚴陣以待的兵將。

    昨天，得到北齊軍在準備大舉進攻的訊息，他就下令拿出所有的存糧，殺了所有的豬羊，今天中午，又抬出了所有的酒，飽餐一頓，一杯烈酒，痛殺一場！

    武懷國深吸了口氣，瞇起眼，再次看向覆壓而來的煙塵。

    此刻，他滿懷期待，他人生中最后，卻是最熱血、最壯烈的廝殺。

    “將軍。”

    身后一聲溫婉的招呼，武懷國回頭，看著一身親衛(wèi)裝束，提著食盒的蘇姨娘，露出笑容，“你怎么來了？怎么穿成這樣？你可上不得戰(zhàn)場，你哪敢殺人。”

    “我做了幾樣小菜，酒釀鰣魚，油燜春筍，新茶炒蝦仁，清炒春菜，都是你愛吃的，還有兩碗銀絲面?！碧K姨娘沒答武將軍的話，只笑著，將提盒里的飯菜，一樣樣放到旁邊的臺上。

    “噢，下車面嗎？”武將軍哈哈笑起來，“還是你想的周到?！?/br>
    蘇姨娘沒答話，只是笑著，遞了雙筷子給武將軍。

    親衛(wèi)找了兩只凳子過來，武將軍和蘇姨娘并肩坐到臺子旁，一人一碗面，吃菜吃面。

    “好啦，你回去吧，之后，就關(guān)緊門，別再出來了。

    “以后，去哪里，過什么日子，就隨你自己的心意吧?！蔽鋵④姵粤嗣妫淮藥拙?，話頓了頓，上身前傾，湊近蘇姨娘，一臉笑道：“往后，真有什么難處，別搭什么架子，講什么臉面，去找那位大當家，咱們和她，兩國之爭而已?！?/br>
    “家里都收拾好了，該燒的燒了，下人們都打發(fā)走了，我跟你一起?！碧K姨娘慢慢收拾了碗碟，裝進提盒，遞給親衛(wèi)，“我跟你說過，你要是老死病死，我替你守墓，你要是被人害死，我替你報仇，你要是戰(zhàn)死，我陪著你?！?/br>
    武將軍定定的看著蘇姨娘，片刻，哈哈大笑起來，“好！有你，有這碗銀絲面，還有這一場大戰(zhàn)，我武懷國，死而無憾！”

    武將軍說著，走到望樓一角，從兵器架上挑挑揀揀，挑了把柳葉薄刀，掂了掂，遞給蘇姨娘。

    “拿著，你力氣小，這刀輕薄，直要掄刀砍起來，也不至于太累?！蔽鋵④妼⒌侗f向蘇姨娘。

    蘇姨娘接過刀，抽出來，揮了兩揮，笑道：“挺順手?！?/br>
    “別想著揮刀，你就跟在我身后，跟緊，等我死了，你再揮刀殺敵吧?！蔽鋵④娍粗鴵]刀的蘇姨娘，笑著囑咐。

    “好?！碧K姨娘笑應(yīng)，將刀收回刀鞘，細心的系在腰帶上，站到武將軍旁邊。

    武將軍走到垛口，瞇眼看著越來越近的煙塵。

    ………………………………

    李桑柔在顧晞前面一兩匹馬的位置，跟著大軍，一步一步壓向巍峨綿延的杭城外城。

    李桑柔能看清楚城墻上飄揚的旗幟，能看到那個大大的武字時，夕陽已經(jīng)落到了地平線上。

    招揚的顧字帥旗下，號令頻出。

    在夕陽的照耀下，閃著點點寒光，綿延無邊的槍林停下，休整，飽餐。

    一個個哨探緊貼著馬背，從兩邊往帥旗下飛奔，離帥旗十來丈，大聲喊著無，勒馬急回。

    一個哨探喊著有字，直沖進來。

    “找到武懷國了?！鳖檿効聪蚶钌Ｈ帷?/br>
    李桑柔嗯了一聲，勒轉(zhuǎn)馬，跟在喊有的哨探后面。

    大常和黑馬、小陸子幾個，緊跟在李桑柔身后，縱馬而出。

    “把旗豎起來?！鳖檿劮愿懒司洹?/br>
    如意立刻拿出一摞桑字旗，旁邊的護衛(wèi)急急將大車上的旗桿一根根抽過來，如意套上桑字旗，旗桿豎起，和那面顧字帥旗一樣的高度，迎風(fēng)揚起。

    孟彥清上前接過一面桑字旗，迎著風(fēng)，帶著十幾個老云夢衛(wèi)，疾馳而出。

    董超接過第二面桑字旗，同樣高高揚起，十幾個老云夢衛(wèi)跟著，往另一個方向疾馳而出。

    衛(wèi)福接過第三面……

    七八面高高飄揚的桑字旗，從一個個黑鐵戰(zhàn)陣中穿過，戰(zhàn)陣之中，歡呼聲此起彼伏。

    李桑柔跟著哨探，馳往武懷國站立的那座望樓對面，融入戰(zhàn)陣后那面文字將旗之下。

    將旗下是文彥超。

    “在望樓上？”文彥超眼睛亮閃無比。

    “嗯?！崩钌Ｈ嶙屑毧粗麡巧厦恳粋€垛口，目光落在武字帥旗下，一身金黃甲胄的武懷國身上，掃過一眼，立即移開目光。

    武懷國是個極警覺的，看到就行了，不必多看。

    李桑柔勒馬避到文彥超身后，文彥超是個極其聰慧的，立刻招手示意身邊的偏將移過來，兩個人擋在李桑柔面前，只留下一條半尺寬的窄縫。

    李桑柔從大常手里接過強弩，垂著弩垂著眼，調(diào)均了呼吸，抬起弩的同時，扣下了扳機。

    望樓垛口上，看到一面面桑字旗豎起來，已經(jīng)側(cè)身避在石頭墻后，只露出半邊臉的武懷國心頭猛然一緊，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黑沉中泛著金光的弩箭，穿進了他的眼睛。

    被武懷國推在身后，整個人都藏在石頭墻后的蘇姨娘，定定的看著突然往后仰倒的武懷國，在武懷國趔趄兩步，訇然倒地后，才尖叫出聲，撲到武懷國身上，直直的看著釘進武懷國眼睛的那枚黑沉沉的利箭。

    “你……”武懷國另一只眼睛直直瞪著蘇姨娘，一個含糊的你字后，就氣絕而亡。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蘇姨娘淚流滿面，用力脫下武懷國的頭盔，套在自己頭上，再扯下他那件血紅的斗蓬，甩起披上，從武將軍身上爬過去，握住在第二聲利箭破空聲后，折斷倒下的武字帥旗，用力揮起。

    李桑柔瞇眼看著重新?lián)]起的武字帥旗，看著揮動著帥旗的瘦小身形，片刻，舉起強弩，頓了頓，扣下了扳機。

    望樓上，那面正在往前揮舞的武字帥旗，片刻停頓后，旗子軟軟垂落，往后倒了下去。

    第312章 城

    巨大的投石機從黑鐵戰(zhàn)陣后方顯露出來，被一群群壯漢推著，飛快的穿過黑鐵戰(zhàn)陣，疾沖往前。

    黑鐵戰(zhàn)陣中，節(jié)奏分明的高喊著桑！桑！桑！爆發(fā)出此起彼伏的歡呼聲，長槍嘩然往前，盾牌舉起，方正巨大的戰(zhàn)陣分裂成無數(shù)個十人戰(zhàn)陣，往前沖去。

    城頭上，箭如雨下。

    投石機在箭雨中停下，一塊塊巨石被拋了出去。

    拋出去的巨石，砸上城墻的不多，多半落在了護城河中，一塊接一塊，在護城河中濺起高高的水花。

    李桑柔換了連發(fā)弩，一邊縱馬往前，一邊射向俯在垛口，不停往下射箭的弓手。

    四周暮色漸濃，太陽閉上眼睛，飛快的落下了地平線。

    城上城下，燃起了火把，熊熊的火把不停的飄忽移動，或密或疏，城上城下或明或暗。

    密集的箭雨，蒼蒼的暮色，讓李桑柔從心底涌起股濃烈的無力之感。

    在這樣幾十萬人的對陣之中，她一人一弩，終究不過是杯水車薪。

    一個個十人戰(zhàn)陣沖過最密集的那陣箭雨，迎上城外各個堡壘的南梁守軍，一桿桿長槍挺出，怒吼著，刺向彼此的戰(zhàn)陣。

    眨眼之間，兩軍就混戰(zhàn)在了一起。

    投石機緩緩后撤，一個接一個，無數(shù)個十人戰(zhàn)陣，從投石機旁邊沖過去，一團團，仿佛滾下陡坡的巨石，轟轟隆隆，只能往前，無法停留，踏過倒地的梁軍，也從同伴的尸首上踩過。

    黑鐵的大軍，如同冰凌乍開的大河之冰凌，寒冷尖銳，勢不可擋，冷酷無情的碾壓著一切。

    黑衣的老云夢衛(wèi)們逆著洪流，憑著高超的騎術(shù)，在戰(zhàn)陣之間，躲閃騰挪，縱馬沖向李桑柔，七八面桑字旗匯在一起，排成一線，隨著中軍的令旗，移向攻勢最猛烈的地方。

    李桑柔催動戰(zhàn)馬，隨著桑字旗的移動，手里的鋼弩機括聲不斷，每一聲清脆的機括聲，都抹掉一個城墻上的弓手。

    黑鐵戰(zhàn)陣一路碾壓到護城河邊，戰(zhàn)陣頓住，扛著浮橋的兵卒從戰(zhàn)陣后方直沖上前，一個接一個跳進寬闊的護城河，拖著浮橋拼命往前游。

    投石機投出的一塊塊巨石，在護城河中間壘出一個小小的尖島，頭一段浮橋架在石頭島的尖上，第二塊浮橋從上面飛快推過來。

    城墻之上，如雨的利箭轉(zhuǎn)向護城河中，密集無比的釘進護城河，河中頓時血水彌散。

    李桑柔加快了節(jié)奏，用盡全力，用手里的鋼弩，阻攔著如雨的利箭，心底再一次浮起股無力之感。

    箭太多了，弓手太多了。

    頭一座浮橋搭到了對岸，第二座浮橋也搭到了對岸，搭橋的兵卒一個接一個，從橋上跌入護城河，再從河水中緩緩浮上來，將護城河染成一片血紅。

    后面，拖著浮橋的兵卒沖上來，接著往前沖，再跌入河中。

    一座座浮橋搭了起來，排成丈余寬，十人戰(zhàn)陣從中分開，五人一隊，沖上浮橋，沖過浮橋，殺向護城河那一邊的守軍，攻往城頭。

    李桑柔勒住馬，手里的鋼弩響聲不斷。

    高高的攻城梯抬到城下，搭上城墻，李桑柔緊盯著攻城梯，鋼弩響聲急促，射殺著城頭上沖向攻城梯的每一個人。

    一根木柱從垛口捅出來，將攻城梯捅得往后倒下，梯上的兵卒從高低不同的地方跌落下去。

    又一架攻城梯搭上去，再一架……

    李桑柔深吸了口氣，盯著搭到了兩個垛口之間的那架攻城梯，鋼弩在兩個垛口之間飛快移動，射殺著兩個垛口上的每一個目標。

    頭一個兵卒爬進了垛口，撲上去，抱著揮刀砍向他的南梁守軍，撲倒在地。

    又一個兵卒爬進垛口，揮刀砍向撲上來的南梁守軍。

    再一個兵卒……

    旁邊的攻城梯移向不斷涌入南梁軍的那個垛口，從一個垛口，推壓到另一個垛口。

    李桑柔輕輕吐了口氣。

    城，破了。

    城頭之上，遠遠的，一支支明亮的火把，仿佛星河傾落，從綿延幾十里的城墻南面，飛快的流淌過來。

    李桑柔手下微頓，瞇眼看向那一片明亮的火光，再近一些，火光之上，高揚的文字將旗撲進了李桑柔眼中。

    “文將軍那邊已經(jīng)進城了?！崩钌Ｈ崴闪丝跉?。

    文字將旗很快就沖進了眾人眼中，片刻之后，城門轟然而開，無數(shù)的大齊兵卒歡呼著，沖入城門。

    李桑柔放下鋼弩，回頭看了眼大常腰間那只布袋。

    “睡著了，還打呼嚕?！贝蟪Ｍ辛送胁即?/br>
    “不愧是咱家胖兒，真是大將風(fēng)度。”黑馬伸頭看了看，嘖了一聲。

    李桑柔露出絲笑意，勒轉(zhuǎn)馬頭，往中軍帥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