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將軍接過撕開，看了幾行，就擰起了眉。

    蘇姨娘抬頭看了他一眼，將他的腳抬出來，擦干，穿上襪子。

    婆子端了水出去，蘇姨娘洗了手，見武將軍已經(jīng)坐到長案后，忙拿小銀壺倒了水，過去研墨。

    武將軍提起筆，片刻，卻又放下了，指著剛剛收到的信，和蘇姨娘笑道：“建德城遞信過來，說昨天有人花了六七千銀子，買空了建德城里的煙花，昨天夜里，在大慈寺山上放了半夜。”

    “這是要干什么？遞信兒？”蘇姨娘脫口道。

    “唉！”武將軍一臉苦笑，“你看看，連你都能想到，這是要遞信?？山ǖ鲁沁@邊，居然還要寫信給我，說不明究竟！”

    蘇姨娘不知道想到什么，想笑，又忍住了，片刻，神情微微黯然，似有似無的嘆了口氣。

    “這煙花放的狂妄肆意，倒很有那位世子的作派，這是那位世子要聯(lián)絡(luò)別人，還是有人要聯(lián)絡(luò)那位世子？”武將軍緊擰著眉。

    “很像那位李大當(dāng)家?！碧K姨娘緩聲接話，“有一回，我和她閑話，說到打起仗，兵荒馬亂的，一旦失散了，要想再找到，那就是撞天昏一般，全憑機(jī)緣了。

    “她就說，要是那樣，她就找個地方放煙花，在放煙花的地方，等著要找她的人去找她?！?/br>
    武將軍凝神聽著，片刻，示意蘇姨娘，“說說這位李大當(dāng)家。”

    “從哪兒說起？”蘇姨娘猶豫了下，笑問道。

    “從你覺得她不一般的地方說起?！?/br>
    “嗯，要說不一般。”蘇姨娘頓了頓，笑道：“比如剛才，您說：連你都想到了，建德城那邊，居然不明究竟。

    “她說，男人之狂妄，全在這樣的話里?！?/br>
    蘇姨娘一邊說，一邊小意看著武將軍的神情。

    武將軍眼睛微瞇，隨即擺手道：“你只管說你的，沒事兒?！?/br>
    “嗯，她說，男人和女人，確實體力有別，像猴子，狼，狗等等，也是公母大小有異，可從來沒聽說過公猴子比母猴子聰明，公狗比母狗聰明，怎么到人，就是男人必定比女人聰明了呢？”

    “這是什么話？”武將軍哭笑不得。

    “她還說，不管是國還是家，男人把女人屏棄在外，不讓女人作主，不讓女人握刀握槍，可等男人打了敗仗，女人一樣被殺被辱。

    “回過頭來，打了敗仗的男人，卻辱罵毆打手無寸鐵的自家女人，因為他們的清白和名節(jié)有辱有損，全是因為女人受了辱。

    “至于當(dāng)初戰(zhàn)敗時，男人是逃還是降，那倒無關(guān)緊要，男人么，總是不得已的?！?/br>
    蘇姨娘一邊說，一邊看著武將軍。

    “女人自有女人的貞節(jié)，女人因為男人戰(zhàn)敗受辱，也一樣因為男人戰(zhàn)勝而榮耀，這有什么不對？”武將軍皺著眉。

    “我不懂這些，只是聽她亂說，覺得有意思?！碧K姨娘圓滑的回避了武將軍的話。

    “她還說過什么？”

    “她還說過一回，說名將先是人和，再是天時?！碧K姨娘沒再往下說，李桑柔還說，武將軍沒有人和。

    “唉，這是極有見識的話?！蔽鋵④妵@了口氣，片刻，提起了筆。

    蘇姨娘添了根蠟燭，放到武將軍左手邊，站在武將軍側(cè)后，看著他一條條細(xì)細(xì)的交待著：

    ……拘住所有下九流，特別是夜香行，腳夫行等等，憑戶冊買糧油吃食，按天限量，找獵戶腳夫清查所有小道，設(shè)卡嚴(yán)守……

    務(wù)必將顧晞和前來營救之人，困死在睦州、歙州一帶。

    武將軍寫好信，壓上漆封，叫進(jìn)親衛(wèi)，吩咐立刻急遞出去，明天中午前，必須送進(jìn)建德城。

    蘇姨娘侍候武將軍睡下，出來前帳，倒掉殘墨，洗好筆硯，慢慢擦著手，看著壓在長案一角的一封書信。

    那是晚飯前，武將軍寫給杭城家中的信，信里，措詞嚴(yán)厲的命令：

    他死后，武家男兒皆須死戰(zhàn)，只可死不可降，武家女子要盡數(shù)自盡死節(jié)。

    蘇姨娘呆呆看著那封信，好一會兒，動了動，聽著簾子后武將軍綿長的呼吸聲，慢慢挪過去，拿起那封信，小心的挑開，抽出信箋，重新研了墨，挑了支粗筆，將寫著一個個死字的那幾行，一層層涂上漆黑的墨，看著墨干了，將信箋重新裝回去，蓋上漆封。

    ……………………

    黎明前后，李桑柔順著一根長長的藤蔓，滑落到山崖中間。

    顧晞坐在干草堆中，借著頭一縷晨光，仰頭看著李桑柔滑下來，落到他面前。

    “你的臉？頭發(fā)？你這是怎么了？”顧晞瞪著李桑柔灰白的臉，和灰白的頭花?！澳氵@是？”

    “染的?！崩钌Ｈ崽置税眩怂具^臉和頭發(fā)的事兒了。

    “我還以為你過于憂慮?！鳖檿勗僮屑?xì)看了看，松了口氣。

    “嗯？你以為我急白了頭？你可真敢想。你怎么樣了？”李桑柔走過去，從上往下，從前往后的檢查顧晞。

    “腿上傷得重，別的還好。沒想到你能找到我，我還以為……”顧晞喉嚨哽住。

    他以為他要死在這里了。

    “你福大命大，死不了。”李桑柔仔細(xì)檢查著顧晞的傷勢，隨口應(yīng)付了句。

    顧晞大腿上傷的很重，已經(jīng)化腫潰爛，照顧得好，還沒生蛆而已。后背有傷，一條胳膊傷的抬不起來，另一條胳膊也不能用力。

    “把他捆好，拉上去，咱們得趕緊走?！崩钌Ｈ釞z查完，招手示意上面扔了繩子下來，遞給如意和吉祥。

    如意和吉祥托著顧晞，幾個小廝親衛(wèi)將顧晞細(xì)細(xì)捆好，系在上面垂下的繩索上，看著顧晞被緩緩提上去。

    李桑柔示意如意等人先拉著藤蔓攀上去，自己最后檢查了一遍，拉著藤蔓，利落的竄上崖頂。

    孟彥清等人已經(jīng)解開顧晞，正飛快的扯掉顧晞傷口的臟布，倒出皮袋里的冷開水，粗粗擦洗過，上了藥粉，再用浸過藥的干凈細(xì)布重新裹扎。

    “藥?！崩钌Ｈ嶙屑?xì)看了看顧晞大腿上那道深可及骨的傷口，抬手在顧晞額頭上摸了下，皺眉示意大常。

    顧晞額頭很燙，這樣的傷口，又化膿感染，是該額頭guntang。

    大常解下一根腰帶，遞給李桑柔。

    李桑柔接過，將腰帶抖開，飛快的找著藥丸，一粒粒放到大常手心里，一邊找，一邊和顧晞道：“這是瞎子配的藥，管用得很，你多吃點(diǎn)兒。”

    大常托著一把藥，彎腰過去，顧晞嚇的上身往后倒，“我自己吃！”

    他被悶過一回藥丸子，差點(diǎn)噎死。

    “大常背上他，咱們得趕緊走！”

    看著孟彥清給顧晞扎好大腿上的傷口，李桑柔吩咐道。

    大常將藥帶子重新系到腰間，上前背起顧晞，孟彥清等人架著萎頓無力的如意等人，往萬勝鎮(zhèn)疾行。

    辰初前后，一行人一口氣沖到萬勝鎮(zhèn)外，藏進(jìn)離鎮(zhèn)外一處關(guān)卡不遠(yuǎn)的小樹林中。

    這處關(guān)卡旁邊是座輕騎營地，駐著從杭城過來的一支百人輕騎，這里，是李桑柔早就看好的目標(biāo)之一。

    孟彥清看向李桑柔，李桑柔抬手往前一揮。

    孟彥清舉起手，揮了兩揮，老云夢衛(wèi)們?nèi)艘唤M，從四面摸向營地。

    “讓他們趕緊吃點(diǎn)喝點(diǎn)兒。”李桑柔先吩咐黑馬。

    黑馬答應(yīng)一聲，和小陸子幾個，將裝著清水的皮袋和咸rou等吃食遞給如意等人。

    李桑柔蹲到顧晞身邊，摸出薄餅，再摸出包青菜絲黃瓜絲拌鹵雞rou絲，用薄餅卷上，遞給顧晞，“只能吃這個了。”

    “你怎么打算的？”顧晞看著遠(yuǎn)處的輕騎軍營。

    “前天晚上的煙火，給你遞了信兒，也給武將軍遞了信兒，咱們得趕緊跑，得搶在武將軍的軍令過來之前，越快越好，得快到讓他們追不上?！?/br>
    李桑柔一邊說著話，一邊遞了袋米酒給顧晞。

    “騎著馬明目張膽的逃命，最好往洪州方向，能一路騎過去，這一路怎么走，你肯定知道吧？”李桑柔看著顧晞喝了一大口米酒，問道。

    “你這是要打劫梁軍的馬匹？”顧晞遠(yuǎn)遠(yuǎn)看著已經(jīng)摸進(jìn)軍營的孟彥清等人。

    “嗯，還有衣裳，腰牌什么的，要劫就劫全套?！崩钌Ｈ峥粗檿?。

    “你這膽子?！鳖檿勈Γ澳谴_實得跑在武懷國的軍令前頭。

    “要是這樣，咱們只要繞過建德城就行，之后，就一路沖關(guān)闖卡，怎么快怎么走，從青溪縣穿過去吧?！鳖檿勵D了頓，看著李桑柔道：“這一路上，萬一我暈過去了，你記好：

    “過了青溪縣，沿著驛路一直往西南走，過石梁，常山，玉山，后面就是饒州城，沖過饒州城，就是咱們的地方了，得趕緊亮明旗號，別被自己人誤傷了?！?/br>
    “嗯?！崩钌Ｈ狳c(diǎn)頭，正要再說話，小陸子招手叫道：“老大，老孟好了！”

    “走！”李桑柔站起來。

    大常彎腰抱起顧晞，看著顧晞手里的半張餅，示意道：“沒事兒，你接著吃，跑過去還得一會兒。”

    顧晞失笑，接著吃起了他的餅。

    李桑柔等人沖進(jìn)營地，一頭扎進(jìn)營房。

    營房里，云夢衛(wèi)正動作極快、有條不紊的整理著軍服，腰牌令牌，長槍短刀，對著衣裳長短大小，分給各人換上。

    “這是世子爺?shù)模@是老大的，這是你的，你的。”老董抱著一抱衣裳，依次遞給各人。

    如意和吉祥等幾個小廝，動作極快的侍候顧晞?chuàng)Q上軍服，換好衣服的云夢衛(wèi)牽了馬過來，將顧晞舉到馬上坐好，用寬布帶將他捆住，固定在馬背上。

    等會兒一跑起來，就得拼命的跑，中間可不能有什么意外。

    諸人很快收拾好，將所有的馬匹都牽上，扮作梁軍輕騎統(tǒng)領(lǐng)的孟彥清抖開軍旗，遞給衛(wèi)福，笑道：“你跑前面，把咱們云夢衛(wèi)的氣勢拿出來，娘的，咱們才是正宗的御前軍！”

    “是?！毙l(wèi)福笑應(yīng)，接過旗揮了下，插到背后，抖動韁繩，縱馬而出。

    ……………………

    午末時分，一隊隊騎步從建德城內(nèi)沖出來，沖向大慈寺。

    第258章 將軍回營

    從杭城帶軍過來，駐守在建德城的張將軍，最主要的任務(wù)，就是搜找顧晞。

    接到了武將軍的信，張將軍立刻命人四出傳令，命令駐守各處的騎步，以大慈寺為中心，趕緊往四周搜找，自己也趕緊騎上馬，趕往大慈寺。

    剛出了城門，先行趕往各處關(guān)卡，以及騎步駐地傳令的令兵就奔著他，疾沖而來。

    萬勝鎮(zhèn)上的輕騎駐地，空無一人一馬。

    張將軍聽的兩眼圓瞪，頭一遍，只覺得自己聽錯了，好好兒的，怎么會空無一人一馬？人呢？馬呢？

    駐守在萬勝鎮(zhèn)的，可是一支百人輕騎，加上輔兵馬夫，兩百來人，三百多匹馬呢！

    張將軍來不及細(xì)問，掉轉(zhuǎn)馬頭，直奔萬勝鎮(zhèn)輕騎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