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 第26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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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守將府柴房里睡到傍晚,李桑柔起來,拍打干凈,聽了一會兒動靜,出了柴房,往正院溜過去。 正院門口,垂手侍立著兩個小廝。 李桑柔看著小廝,眼睛微瞇,加快腳步,往后院繞過去。 跳進矮矮的女墻,李桑柔換了個地方藏身。 上房內(nèi),江州城守將楊將軍的聲音宏亮,底氣充沛。 “……不愧是我的兒子!百發(fā)百中!不用念那么書,以后多跟我巡營,帶兵這事兒,你得跟在你老子后面,好好學(xué)學(xué)!這才是正事兒!哪有功夫念書? “嗯,這個菜不錯。 “范府尹媳婦病了?噢,沒事兒就好,我說他前兒見了我,千恩萬謝的,幾根老山參,也值得謝成那樣,當(dāng)真是個窮官兒! “又買到碧粳了,我就說,有錢怎么能買不到,老子就愛這一口! “又彈劾,張將軍有什么錯?那是打仗!不是過家家!那幫子酸丁,就沒一個好東西,有本事他去啊,讓他對著揚州城,念他的道德經(jīng),看看能不能把揚州念下來! “什么東西! “行了行了,別跟老子說這些廢話,打仗就是這樣!就得死人!不想死人,那就別打,自己抹脖子得了!” …… 楊將軍的聲音自始至終的宏亮,李桑柔聽了小半個時辰,屋里一陣細(xì)雜聲音響起,圍著楊將軍落地沉重的腳步聲,簾子掀起,濃郁的酒味兒散發(fā)出來。 楊將軍身材魁梧,紅光滿面,腳步沉穩(wěn),看起來喝的不多,一只手按在兒子肩上,一只手?jǐn)堉鴧且棠铩?/br> “行了別送了,這些虛禮有什么意思?還有什么請安,我最煩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行了,你回去吧。” 楊將軍一只手按著一個,頭也不回的摞了句,穿過天井,徑直往外。 孟夫人站在廊下,看著楊將軍按一個摟一下,出了垂花門,暗暗呼了口氣。 李桑柔趁著混亂,閃身進屋。 孟夫人轉(zhuǎn)過身,看著丫頭們掀起簾子,挨個打開窗戶,端了清水擦洗,重新熏香。 屋子里的酒味兒很快就沒有了,淡淡的柑桔香味兒從熏爐中往四處飄散。 小丫頭們重新關(guān)上窗戶,放下厚紗門簾。 孟夫人進屋,經(jīng)過重重累累的簾幔,抬眼就看到了簾幔中的李桑柔,正一臉笑意的看著她。 “都去歇著吧,真珠在外頭看著,我想靜一靜?!泵戏蛉藫P聲吩咐了句。 “是?!蓖饷嬉宦暻宕啻饝?yīng),片刻,從里到外,安靜下來。 李桑柔從簾子里出來,見孟夫人示意她往榻上坐,指著榻前的扶手椅,笑道:“我就坐這里,脫鞋麻煩?!?/br> “這是大當(dāng)家的習(xí)慣?”孟夫人坐到榻幾旁,將茶盤拉近些,洗茶沏茶。 “算是吧,站起來就能跑?!崩钌H嵝?yīng)。 “也不容易。”孟夫人嘆了口氣。 “各人有各人的不容易?!崩钌H釓膶P钠悴璧拿戏蛉耍聪蜷綆讓γ婺侵话肱f錦墊,再轉(zhuǎn)頭打量起屋里的陳設(shè)。 “可還入得大當(dāng)家的眼?”孟夫人沏好茶,遞了一杯給李桑柔。 “很富麗,這個宅子,夫人重新制度過?”李桑柔接過茶。 “嗯?!?/br> “制度宅院園林的,都是男人嗎?夫人見過會制度宅院的女人嗎?”李桑柔看著孟夫人,認(rèn)真問道。 “沒有,這不是女人擅長的事兒。”孟夫人抿著茶。 “擅長不擅長,分人,不分男女。 “殺人應(yīng)該不是女人擅長的事兒,我殺人的手藝,非常好,做生意不是女人擅長的事兒,夫人做生意的本事,也是少有吧,照理說灶臺是女人的地盤,可大廚全是男人。 “順風(fēng)兩個大掌柜,一男一女,順風(fēng)各個遞鋪,釘馬掌的師傅,女的越來越多。 “會制度宅院園林的女人,肯定有,只是咱們沒遇到?!崩钌H嵋裁蛑?。 “大當(dāng)家不是找到一個極好的了?嫌太貴?找女人,是因為用女人便宜嗎?”孟夫人斜瞥著李桑柔。 “我那個制度大家姓周,周沈安,他人倒不貴,是他制度出來的宅子園子貴。 “不是嫌他貴,是覺得,男人制度出來的宅院,總有些地方,不適合內(nèi)宅。 “比如廚房,都是又小又矮,四下不靠,要是下雨刮風(fēng),做好飯,端進正屋,來來回回,吃好飯,再收拾回去,又是來來回回,實在不方便。” “嗯,小戶之家,確實都是這樣?!泵戏蛉它c頭。 “為什么不能把廚房蓋的寬敞高大,用青石或是青磚鋪地,屋里要有井,有出污水的地方,連通外面,像你們廚房那樣。 “灶臺要高一些,案板也要高一些,最好跟著女主人的高矮搭配。一半做飯,另一半,放張桌子吃飯,多好?!崩钌H岬馈?/br> “是挺好?!泵戏蛉讼肓讼?,露出絲笑意,“大當(dāng)家想的挺好?!?/br> “我已經(jīng)讓周沈安把中等宅院的廚房,照這樣安排,有空得去揚州看一趟?!崩钌H崽Я颂掳汀?/br> “大當(dāng)家把揚州的宅子蓋起來做什么用?再賣出去嗎?”孟夫人看著李桑柔問道。 “當(dāng)然?!崩钌H釃@了口氣,“揚州收回后,城里城外一片廢墟,我又收了不少宅子,一大半,說不定能占到七成,都是我的,不賣出去怎么行?!?/br> “中等人家一處宅子,也不過三四分地,有老有小,有兒有女,哪有空地方蓋大當(dāng)家說的這種廚房? “大當(dāng)家蓋出這樣的廚房,這樣的宅子,人家要嫌棄的。”孟夫人嘿了一聲。 “我準(zhǔn)備把揚州城里的中等宅院,都蓋成這樣的廚房。”李桑柔笑瞇瞇。 孟夫人眉梢微揚,看著李桑柔,片刻,呵了一聲,“大當(dāng)家高興就行?!?/br> “揚州城外大大小小的湖泊很多,城外的護城河,景色極好。”李桑柔的話頓住,好一會兒才接著道:“護城河被尸首淤塞,現(xiàn)在還在清理,等到清干凈了,我打算沿著護城河,種滿瓊花?!?/br> “瓊花整株都可以入藥。”孟夫人沉默片刻,接話道。 “嗯,揚州城外,人,差不多都死光了,我把那些無主荒地都買下來了,有主的田地,愿意賣的,也都買下了,現(xiàn)在都荒著,真是可惜。 “我請了大相國寺的大和尚,去揚州建一座大相國寺?!崩钌H衢e閑的說著閑話。 “大當(dāng)家的很看好揚州?!泵戏蛉寺冻鼋z絲笑意。 “多好的地方。嗯,我還想在揚州辦幾家書院,每年搞兩場文會什么的,女伎也不能少。”李桑柔說的笑起來。 孟夫人失笑。 “我想做的事很多?!崩钌H釃@了口氣,“你知道有一種棉花,這么大的一個棉桃,里面全是白生生的棉絮,聽說是從南邊傳過來的。” 李桑柔比劃著。 孟夫人點頭,“知道,有一陣子,杭城很時興用棉桃插瓶?!?/br> “插瓶可惜了,這種棉花,一棵可以結(jié)很多棉桃,每一個棉桃里,都能拉出一大把棉絮,這些棉絮,稍稍一拉一捻,就能捻成結(jié)實的棉線,這種棉絮非常暖和。 “這是南召縣一個和夫人差不多年紀(jì)的jiejie,拿給我看的,真是好東西。 “我給她找到了不少種子,從密州找到的,給她找了一個莊子,就在陽武縣邊上,臨著汴河,讓她在那兒試種。 要是能種出來,明年就種上幾百畝上千畝,然后找人做紡線的機子,紡好線織布。 “現(xiàn)在織布織綢子,都是一家一戶的織,就是有作坊,也小得很,第一好壞不一,第二,產(chǎn)量太小,我想一排兒擺上幾百幾千上萬張織機,就放在揚州,多好。”李桑柔瞇著眼,向往的嘆了口氣。 “杭城有不少大當(dāng)家說的這種織坊,多的,有上百張織機。”孟夫人的話頓了頓,嘆了口氣。 現(xiàn)在,這些織坊都十分艱難。 “上百張?zhí)倭?,要上萬張?!崩钌H嵝Φ馈?/br> “上萬張織機,就要兩三萬人,大當(dāng)家可真敢想?!泵戏蛉擞袔追譄o語的看著李桑柔。 “也就兩三萬人,有什么不敢想的?!崩钌H崧曊{(diào)愉快。 “也是,也就兩三萬人。大當(dāng)家掙這么多錢,做什么用?”孟夫人上下打量著李桑柔。 “先辦女學(xué),不在揚州這樣的地方辦,到小縣小鄉(xiāng),窮鄉(xiāng)僻壤去辦,教女孩子們識字,念書,做手工,學(xué)一點點醫(yī)術(shù),學(xué)點兒天文地理?!崩钌H嵴f的很慢。 “女學(xué)?只收女子?這可少見。”孟夫人凝神聽著。 “對,只收女子,要是男女同收,最后,就都是男人了,收男人的義學(xué)多得是,不差我這一個?!崩钌H嵬罂窟M椅背里。 孟夫人慢慢嗯了一聲。 “辦個育嬰堂,只收女孩子,收了養(yǎng)大,到女學(xué)里去教書,教手工,或是織綢織布,自己掙夠嫁妝錢,自己嫁人,或是不嫁人,還是不嫁人自在?!崩钌H峤又?。 “只收女孩子?!泵戏蛉溯p輕哈了一聲。 “天下人皆苦,女人更苦?!崩钌H釃@了口氣。 “我覺得,一家子,要是幫男人,男人多半先顧自己,有了余量再給家人,要是幫女人,女人幾乎都是先顧孩子,老人,丈夫,常常是最后才到自己。 “而且,男人有了仨倆余錢,先硬實起來的,是下身那二兩rou。媳婦孩子還沒吃飽,他先要跑去嫖,甚至打點起納小的主意。女人有了錢不會這樣,是不是?” 孟夫人失笑,一邊笑一邊點頭?!笆遣粫艘矝]地方去嫖,大當(dāng)家志向遠(yuǎn)大。” “是挺遠(yuǎn)大的,要是女孩子都能識幾個字,能有一點兩點機會,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那要穿衣吃飯,就不是只有嫁人這一條出路了,多好?!崩钌H岬偷蛧@了口氣。 “大當(dāng)家想的挺好,可是,世事人情,哪是那么容易改變的?!泵戏蛉碎L嘆了口氣。 “改變不改變,我沒想那么多。夫人會下圍棋嗎?”李桑柔突兀的問了句。 孟夫人點頭,她是圍棋高手。 “我不喜歡下圍棋,一個子兒落下去,對手有幾種應(yīng)法,自己又該怎么應(yīng),變化太多想的太多,想到后來,就暴躁的想摔棋盤。 “我做事,覺得該這樣做,就去做,至于會怎么樣,會生出什么變化,我沒想過?!崩钌H岷傩α艘宦?。 孟夫人沉默良久,嘆了口氣,“確實,世事變幻,想無可想,防無可防,倒不如眼睛一閉,往前就是?!?/br> “思慮過多,容易裹足不前,我想得少,所以,要做什么,說做就做了?!崩钌H嵝Φ?。 “大當(dāng)家想的可不少?!背聊蹋戏蛉藝@了口氣,“女人的難處,不在銀錢,有時候,銀錢反倒是更大的累贅。” “夫人是說自己嗎?”李桑柔直截了當(dāng)問道。 孟夫人看了她一眼,沒答話。 “夫人比起沒錢的,還是自在多了,是不是?要不是夫人有錢,會賺錢,夫人今天這樣的日子,只怕不能有吧?”李桑柔看著孟夫人,笑問道。 孟夫人垂著眼皮,好一會兒,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 ”錢,很要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