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之戰(zhàn)過后，我就離開軍中，回建樂城了?！崩钌Ｈ岷啙嵜髁说恼f了前因后果。

    “阿清說，從合肥撤回去的那些兵將，提到你，都害怕得很?！碧K姨娘仔細(xì)打量著李桑柔。

    她沒見過她殺人，她跟她在一起時(shí)，都是像現(xiàn)在這樣，吃吃喝喝，說說笑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她甚至納悶過，這位有些懶散的女孩兒，是怎么壓服那群乞丐，以及城南那些跟畜牲差不多的下九流的。

    “張征做了將軍，阿清呢？也在城里嗎？”李桑柔看著蘇姨娘，岔開了話題。

    “嗯，今天大帥出城巡查，他在城墻上值守。城東城北，就是齊軍的大軍。”蘇姨娘似有似無的嘆了口氣，“你怎么到這里來了？怎么來的？從北齊大軍中過來的？”

    “看了份軍報(bào)，說武將軍到鄂州了，帶著你。我就來了，來看看你，說說話兒。”李桑柔沖蘇姨娘舉了舉杯子。

    “專程來看我的？”蘇姨娘看著李桑柔。

    李桑柔看著她，沒答話。

    “就為了看看我，說說話兒？”蘇姨娘追問了句。

    “嗯?！崩钌Ｈ針O其肯定的嗯了一聲，“跟你說說話兒就走了。”

    “從建樂城，這么大老遠(yuǎn)的來一趟，是來告別的嗎？”蘇姨娘沉默片刻，看著李桑柔道。

    “嗯?！崩钌Ｈ徇@一個(gè)嗯字，和剛才一樣的肯定。

    “這么說，你打算站到北齊那邊兒去了？”沉默片刻，蘇姨娘問道。

    “嗯。”李桑柔再次肯定的嗯了一聲。

    “為什么？從前，咱們說起過，要是江南江北打起來了怎么辦，你一直說要做壁上觀?！碧K姨娘語調(diào)里都是好奇，只有好奇。

    “你知道，我一直有點(diǎn)兒想法的?！崩钌Ｈ嵘袂檎J(rèn)真。

    “你那些異想天開？”蘇姨娘笑起來。

    “嗯！”李桑柔一個(gè)嗯字，認(rèn)真而鄭重。

    蘇姨娘側(cè)頭看著李桑柔，片刻，又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嘆氣，“我真喜歡你這樣，想的都是千百年的事兒，還能真真的當(dāng)真?！?/br>
    李桑柔跟著笑起來，“一開始沒想，后來看到好多人，比如你，就覺得，好多事，好多人，就像江都城外那些山一樣，遠(yuǎn)看著一片一片的樹林，遮的密密實(shí)實(shí)，可等你鉆進(jìn)山中，站到樹下，就會看到樹下有無數(shù)這樣那樣的野花兒，美極了。

    我喜歡看花，想讓花兒開的更多更好而已。”

    “我也是你看到的花兒？那你跟我說說，我是從哪兒開出的花兒？”蘇姨娘斜看著李桑柔。

    李桑柔笑起來，拖著長音，“雖然……可我真是不想說?！?/br>
    “說吧說吧，我就想知道這個(gè)，我總得知道自己到底哪兒跟別人不一般，我身上那主貴的地方，到底在哪兒呢。”蘇姨娘抿著酒笑。

    “當(dāng)初，我準(zhǔn)備搶城南那片私窠子，就想著，我得先知道武將軍是個(gè)什么樣兒的人，不是明面上的，是私底下，他是個(gè)什么樣的人。

    我就溜進(jìn)了將軍府。

    武將軍在老夫人那里，必定規(guī)矩嚴(yán)整，在夫人那里，想來也是要正襟危坐的。

    武將軍和夫人出了名的舉案齊眉，你說過，武將軍和夫人，是伙伴。

    那時(shí)候，滿江都城都知道，武將軍最寵你，寵你寵的昏了頭，寵到縱容阿清做了統(tǒng)領(lǐng)。

    所以，我想著，要是想看看武將軍的真面目，我應(yīng)該到你那兒看?！崩钌Ｈ嵝Σ[瞇看著蘇姨娘。

    蘇姨娘眉梢揚(yáng)了起來。

    “頭一回到你屋里，我就趴在你屋里那個(gè)大柜子上面，你進(jìn)了屋，我看了沒幾眼，你就皺著眉頭四下里看，我就不敢再看你了?！崩钌Ｈ峥粗K姨娘。

    “這事兒，我不記得了?！碧K姨娘仔細(xì)想了想，搖頭。

    “嗯，頭一回，守到你睡著，我就走了，第二回 ，也沒守到武將軍，第三回，武將軍來了，我在大柜上趴著，不看，就聽著。

    你們倆動(dòng)靜挺大?！崩钌Ｈ嵬现猜暎拔鋵④姴焕⑹且粏T猛將，身強(qiáng)體健，精力旺盛，你也不差，后來，我一直聽到你指揮著武將軍，快快！不要?jiǎng)?，不要停！?/br>
    “你個(gè)死妮子！”蘇姨娘一巴掌拍在李桑柔胳膊上。

    李桑柔哈哈笑起來。

    “我當(dāng)時(shí)就覺得，這么直爽明白的女子，真是讓人耳目一新，武將軍能那么聽指揮，也不是俗人。

    回去后，我就殺了慶賴子。后來，又找機(jī)會，認(rèn)識了你?！?/br>
    “你是個(gè)姑娘家，我從來沒跟你說過這樣的話兒，也不知道你一個(gè)姑娘家，怎么懂這些事兒?！碧K姨娘抿著酒，神情自得中帶著幾分寥落。

    “我是十一二歲，跟著家人逃難，和家人走散了，在江都城外，碰到個(gè)老鴇，說能給我找個(gè)地方干活掙錢，能讓我?guī)е⑶濉?/br>
    我就這么，落進(jìn)了伎家。

    沒幾天就破了瓜，疼極了，剛破瓜那一陣子，價(jià)錢高，一天也不許歇著，那些男人，都喜歡看血，哪怕不是他破的瓜，看著床上的血，他們也高興，跟破了個(gè)處差不多?！?/br>
    蘇姨娘仰頭喝光了酒，李桑柔端起壺，給她滿上。

    “后來，總算好了，沒有血了，可還是疼，疼得沒辦法。

    姐妹們一起聊天兒，都說疼，都說是煎熬，說來說去，全是怎么熬過去的法子?！碧K姨娘長長嘆了口氣，“真是難熬啊。

    熬了三四年，后來，有個(gè)行商?！碧K姨娘的話頓住，微微側(cè)著頭，出神的看著手里的酒碗。

    李桑柔側(cè)頭看著她，等她恍過神來。

    好一會兒，蘇姨娘嘆了口氣，“我都忘了他姓什么叫什么了，就記得是個(gè)挺秀氣的人兒，長的很好看，一雙桃花眼，水汪汪的，說話柔聲細(xì)語，一直貼在我耳邊說情話兒，話很粗，不過他很溫柔，聲音也好聽。

    他一點(diǎn)兒也不急，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件一件的脫衣服，溫柔的像水，溫?zé)岬乃?，那一回，不是我侍候他，是他侍候我，那是頭一回，我覺得真好啊，怪不得男人那么喜歡?！?/br>
    蘇姨娘笑起來。

    “后來，我就知道了，這事兒，不是煎熬，就是，你得想想辦法。

    將軍肯把我抬進(jìn)府，是因?yàn)樗以谝黄?，痛快，他痛快，我也痛快。說我得寵是因?yàn)槲視毯蛉?，是個(gè)狐貍精，這話沒說錯(cuò)?！?/br>
    李桑柔舉起酒碗，沖蘇姨娘舉了舉。

    “我沒想到，你覺得我像朵花兒，竟然是因?yàn)檫@個(gè)。”蘇姨娘仰頭喝了酒，一邊斟酒，一邊笑個(gè)不停。

    “你還記得將軍府有個(gè)仆婦，鄰居喝醉了酒，進(jìn)錯(cuò)了門，黑燈瞎火上錯(cuò)床的事兒嗎？”李桑柔看著蘇姨娘問道。

    “記得，你當(dāng)時(shí)說過，要是兩個(gè)男人，也就是抹一把臉的事兒了?！碧K姨娘點(diǎn)頭。

    “那個(gè)仆婦，被她男人打的死去活來，知道的人，一說起她，好像她從這件事后，就成了殘缺，比斷了一條腿，少了半邊身子更可怕。

    可那個(gè)醉漢，就像衣服上沾了點(diǎn)兒灰，拍拍干凈，哈哈一笑，就過去了。

    這不公道，不該這樣。

    女人，應(yīng)該和男人一樣，這件事上，要是男人不過是沾了點(diǎn)兒灰，拍拍干凈就好了，那女人也是這樣啊。

    就像你，在床笫之間，男人是樂事，你也是，男人指揮你取悅他，你也指揮他們?nèi)偰恪?/br>
    這樣，才是對的?！崩钌Ｈ崧掏痰?。

    “怎么可能呢?！碧K姨娘嘆氣。

    “怎么不可能呢，慢慢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就可能了?！崩钌Ｈ崦蛄丝诰疲Φ?。

    “我真喜歡你這樣，人家這么看，你偏要那么看，看到我這樣的狐貍精，你也覺得好。”蘇姨娘往后靠在椅背上，看著天井里艷紅的花兒。

    “就是狐貍精才好啊?！崩钌Ｈ岫似饓兀瑝乩锟樟?，李桑柔彎腰拎起酒壇子，再倒了壺酒。

    兩人都不說話了，對坐喝酒，良久，蘇姨娘嘆了口氣，“這趟跟將軍過來，是我自己要來的?！?/br>
    “嗯？”李桑柔看向蘇姨娘。

    “將軍說我無畏，我不是無畏，我是厭倦了滿府的人，想歇一歇，喘口氣。

    這里，你看，我就對著將軍一個(gè)人就行了，將軍的心思都在打仗上頭，早出晚歸，經(jīng)常夜里也不在，多數(shù)時(shí)候，就我一個(gè)人，在這個(gè)小院里，走來走去，看看那個(gè)，看看那個(gè)，很輕松。

    在杭城，和在江都城，每天睡覺，起床，吃飯，到處請安，陪著笑陪著小意兒，侍候?qū)④姡诜蛉松磉吺毯颍憷戏蛉舜蛉竷号啤?/br>
    我覺得我像個(gè)被人捏著提著的人偶，也不知道是誰提著我，經(jīng)常恍惚中，覺得自己不在自己身上了，飄在空中看著自己笑，看著自己湊趣兒出牌。

    好像就跟你在一起說話的時(shí)候，我是我，不是蘇姨娘。

    認(rèn)識你之前?！?/br>
    蘇姨娘的話頓住，呆呆出了一會兒神。

    “不記得了，好像就是認(rèn)識你之后，我常常想，要是從很小時(shí)起，我能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我要怎么過日子，我去做什么。

    要是現(xiàn)在，我能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我該怎么樣。

    想的越多，越覺得現(xiàn)在這樣過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一天比一天模糊，模糊的連眉眼都沒有了?！?/br>
    蘇姨娘垂著眼，一口一口抿著酒。

    “這酒不錯(cuò)，沒想到鄂州城里還有這樣的好酒?！崩钌Ｈ釠_蘇姨娘舉了舉碗。

    “嗯，確實(shí)不錯(cuò)，雖然這是一碗離別酒?！碧K姨娘將碗舉到面前，看了看碗里的酒，仰頭飲盡。

    “那就，就此別過?！崩钌Ｈ岷裙饬司?，將碗放到桌子上。

    “從現(xiàn)在就開始么？”蘇姨娘拎起壺，給自己斟上酒。

    李桑柔轉(zhuǎn)回身，看著蘇姨娘，笑著抬起手，認(rèn)真鄭重的揮了下，轉(zhuǎn)身出門。

    蘇姨娘坐著沒動(dòng)，端起酒，一口一口抿著。

    第168章 回營

    李桑柔從大帥府出來，拐上大街，走出十幾步，就消融在人群中，徑直出了西城門。

    西城門外，碼頭上船連著船，扛夫排成串兒，腳步飛快的從船上卸貨下來，送進(jìn)城門。

    李桑柔放慢腳步，看了片刻，順腳拐進(jìn)碼頭旁邊一排攤販中間，邊走邊看，徑直往北。

    繞過兩三道關(guān)卡，四周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李桑柔站在一棵大樹旁邊，凝神聽了一會兒動(dòng)靜，見四下無人，跳下河岸，進(jìn)了江邊的蘆葦蕩，跺著泥水，在蘆葦叢中逆流往上。

    秋風(fēng)吹的蘆葦叢此起彼伏，相互拍打著，發(fā)出細(xì)密綿延的沙沙聲。

    一群正在梳毛的野鴨子被李桑柔驚動(dòng)，卻并不怎么害怕，拍著翅膀往旁邊躲過去些，接著擰頭梳毛。

    李桑柔站住，看著那群毛色鮮亮的野鴨子，片刻，推開蘆葦，看向混黃浩淼的漢水。

    這里，在幾百上千年后，將聳立起一座日夜喧囂的不夜之城，她站立的地方，鮮花霓虹，到處都是偎依在一起的情侶，頭抵著頭，你儂我儂。

    李桑柔呆站了一會兒，慢慢轉(zhuǎn)身，看著四周的荒蕪，低低嘆了口氣，接著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