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jīng)變黑，張燈結(jié)彩的京城時刻都充滿著歡笑，一道煙花竄上天空，彩霞般的旖旎煙塵在月光下拖出長長裙裾，溫?zé)岬娘L(fēng)從火焰燃放的盡頭飄來，像一股細(xì)密的絲綢，把擴(kuò)散在身旁的暖流合在一起，輕輕撫摸獨孤麟奇的臉頰。

    他剛才大發(fā)雷霆，憤怒到絕望。

    皇甫晴殺死了蔣昆侖，在他面前！

    蔣昆侖描述出真兇的樣貌后，皇甫晴就用巴掌大的玉劍佩飾刺穿了他的胸膛。毫不拖泥帶水，他早就打算這么做。

    獨孤麟奇頭一次覺得皇甫晴的為人是那么卑劣下流，在那一瞬間，他的大腦被怒火占據(jù)，不由分說地舉起拳頭砸向了皇甫晴?；矢η绺静幻靼资Y昆侖對他有多么重要——不僅僅是一個萍水相逢的證人和線索，更是十一年同甘共苦的戰(zhàn)友！但皇甫晴沒有考慮這些，他或許考慮了，但最終還是打算殺死蔣昆侖，就因為蔣昆侖親身體驗了辜月的能力。

    就在他出拳的瞬間，視野頓時沒入黑暗。他什么都看不見了，蕩漾在屋內(nèi)的金光瞬間被黑吞噬，腦袋仿佛被一張巨獸的嘴掐住，憤怒撕碎了理性，他怒吼著，匯聚澤氣砸向皇甫晴所在的地方，但反饋到拳頭的觸感只有一個——落空。

    他什么都看不見，燦爛的陽光仿佛發(fā)出戲謔的笑聲。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葵涼的玄妙之力讓他失明。他想通過氣息判斷皇甫晴的位置，但被對方搶先一步打暈，等他醒來的時候，毫無防備的身軀已被琴聲安撫。

    他依舊感到憤怒，但憤怒失去了該有的感情色彩，腦海中只有這個詞語，卻沒有進(jìn)攻皇甫晴的欲望。

    皇甫晴讓他好好冷靜冷靜，然后再想如何處理殺害族人的真兇。

    他就這般像流放一樣，被葵涼帶出了客棧?？麤鲞€向他道歉，說這是皇甫大人的意思。

    ……獨孤麟奇說不上話，怒火好像把大腦的所有智慧都燃燒殆盡了，他如一個家破人亡的叫花子，跌跌撞撞地走在人潮洶涌的街上?；舭呀质醒b潢得比天空更加明亮，一大一小的兩個月亮在高空交相輝映，贊美著京城的繁盛。一晃就快到除夕了。

    自成為孤兒以后，他就沒摻和這樣熱鬧的節(jié)日，清明節(jié)成為了一年的初始和結(jié)束，他的時間比常人要推遲了兩個月。

    蔣昆侖就這么死了。

    大腦響起這樣的聲音，說話的應(yīng)該是他自己，他也不太確定，但至少這確實是他心中所想。

    他的目光迷離，花燈的光圈在一輪輪地向外擴(kuò)散。

    大家好像都忘記戰(zhàn)爭了，北方還在打仗啊，這些人真是隨遇而安。

    獨孤麟奇神情恍惚，皇宮赫然出現(xiàn)在燈火直下，朱紅的墻壁如熊熊烈火般將人拒之門外，那些躲在甲胄里的士兵刻意避開目光，不想讓來往的行人發(fā)現(xiàn)他們回家心切。

    蔣昆侖最后說的話像夢魘，不斷在他的腦中回蕩。

    殺手很矮、青瞳、黑發(fā)……

    獨孤麟奇顫抖地吸了口氣，這些特征再加上武功高強，他只能想到一個人。世界上真的有這么巧的事嗎？他又產(chǎn)生了被命運捉弄的厭惡感，他就像跌宕起伏故事里的一個可憐角色，心愛的人是滅族的仇人，多么讓人嘆惋的情感，他和她的結(jié)局會是什么樣的？

    他抬起頭，想大聲質(zhì)問蒼天。

    話還沒開口，人群忽然傳來一陣sao亂。他左右四顧，發(fā)現(xiàn)竟不知不覺走到大理寺卿的宅邸附近，往日這里人煙稀少，但因春節(jié)將至，無處落腳的人潮便順藤摸瓜流到這里。

    預(yù)感比sao亂更先一步出現(xiàn)，不祥的征兆擊中心臟，他頓時清醒，智言指路也很快運作起來，大腦下意識保存的信息在玄妙之力的整合下變得清晰無比，從剛才開始，就有一個走路不穩(wěn)的女子擠在人潮里。他撥開嘻嘻哈哈的人群，找了半天卻沒法發(fā)現(xiàn)她的身影。

    那個女子是誰？

    他確信先前從未見過那個女子，她是因舉止異常才引起他——或是智言指路——的注意，而且她出現(xiàn)的位置非常微妙，就在辜月住所不遠(yuǎn)。

    這意味著什么？她是做什么的？

    獨孤麟奇忽然覺得自己可笑之至。剛才還在為蔣昆侖的死而郁郁寡歡，現(xiàn)在卻投入一件新的事里，這樣的逃避讓他覺得惡心。

    他忍著厭惡的情緒，有些不受控制地尋找那個女人。

    終于，他發(fā)現(xiàn)了她。

    一個年輕卻病態(tài)無比的人，臉頰瘦削蒼白，鐵青面孔上是茫然的目光，嘴唇在不住地顫抖，發(fā)黃的牙齒下意識咀嚼干巴巴的唇皮。她的腦袋向左側(cè)偏扭，弱不禁風(fēng)的脖子好像撐不住腦袋，如果有人一個不小心撞倒她，她說不定就死了。

    這種人絕不該出現(xiàn)在熱鬧非凡的人群里！也難怪智言指路會發(fā)出警告。

    獨孤麟奇自然地擠入人群，隔著兩人的距離跟在女人身后。

    病弱不堪的女子，她在做什么？

    他感覺很不舒服，不知是因近乎瀕死的女子，還是因蔣昆侖的死，亦或兩者兼有。總之，他默不作聲地跟著。他現(xiàn)在不想思考，把身心交給智言指路。

    什么味道？一股不常見的味道從前面飄來，大概率來自她。

    獨孤麟奇勉強擠到了她的一側(cè)，發(fā)現(xiàn)她挺著圓鼓鼓的肚子，肚子在破爛不堪的衣服下晃來晃去。她不是孕婦，而是在腹部藏了某種液體。

    結(jié)合剛才聞到的味道——

    鯨油！

    由于昂貴而只供權(quán)貴使用，平常少見，獨孤麟奇第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

    他隱約察覺到事情接下來的發(fā)展，可沒能來得及制止。

    只見瘦弱女子像是受到驚嚇一樣崴了一腳，她的掌心忽然竄出一道明火，下一瞬間，火像饑餓的蛇般纏上了她的身體，女子發(fā)出慘烈的尖叫，火球從腹部噴發(fā)，濃臭的糊rou味跟著四處逃跑的人群散開。跌倒、摔傷、踩壓、嚎叫，熱鬧非凡的街道頃刻成為人間煉獄。還沒燃著的鯨油順著斜坡滾落，整條街成了火焰翻江倒海的舞臺。

    獨孤麟奇愕然地停在原地，他眼睜睜看著這場災(zāi)厄的罪魁禍?zhǔn)住囊路缺粺?，脫落的布料又變成新的源頭，皮膚像墨珠滴入清水一般，黑褐從火焰沸騰處蔓延，轉(zhuǎn)瞬間整個人就成了一具干吼的焦炭，她的生命應(yīng)該結(jié)束了，最后還哼出一聲讓獨孤麟奇終生難忘的尖叫，那是遭到背叛者發(fā)出的、最后的詛咒。

    她不是自愿的，她被人騙到了這里！

    獨孤麟奇催動澤氣護(hù)體，同時踏著輕功踩上路人的肩膀，飛速沖向大理寺卿的住所。

    對智言指路來說，這場自焚的根本目的太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