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跟方才那位田鵼一樣，認為我和她安然無恙是相當不自然的事，對吧？”】

    這次擔任總長的人名叫傅呈伍，是武當鎮(zhèn)武堂的副堂主，他今晚和之前一樣，帶著自己的手下前往東海的山嶺探查，等回到主力營地時，才發(fā)現(xiàn)這里遭到慘絕人寰的奇襲，所有人都死了，除了一個。

    “總長！”營長看到活著的傅呈伍，興奮地沖出營帳，“方才有武者回來，說前方遭到不知底細的襲擊，不知——”

    “那名武者在哪？”

    傅呈伍個子高大，額頭有一道傷痕，在夜晚也能看得清楚。聽說還有武者趕在他們之前來到此地，傅呈伍不禁挑眉，傷疤像蛇一般抖動幾分。

    “他，他好像在臨時醫(yī)館?！?/br>
    “帶我過去?！?/br>
    傅呈伍指揮剩下的武者警戒四周，隨后跟著營長進入醫(yī)館。

    陳簡聽到動靜，明白是來找自己的，便立刻下樓，以免被懷疑自己是襲擊的幫兇。

    “總長，就是這位大俠。”營長在樓梯口看到陳簡。

    “生面孔，”傅呈伍毫不掩飾警惕和懷疑，上上下下打量陳簡，“你是哪個幫派的？叫什么？”

    “我是謙玉公子引薦而來，名為陳簡，尚未加入幫派?！?/br>
    “皇甫晴嗎？”

    傅呈伍不悅地皺眉：那家伙喜歡引薦，可也得分時機，難道他認為東海的事是黃毛小子便能插足？

    “信物？”

    “在這?！标惡喸缱龊脺蕚?，不過還是假裝摸索了一下，才從口袋里翻出。

    雖然他是清白的，但表現(xiàn)得太過周到，也就不清白了。

    傅呈伍瞄了一眼，點頭：“仔細說說那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br>
    陳簡嘆了口氣，不厭其煩地再說了一遍，在他講述時，一個雙臂殘缺的人慢慢走了出來。

    “你不就是那個，夏大俠嗎？”陳簡差點沒認出他。

    “是我?！毕臉慵咀叩接蜔粝隆?/br>
    他不僅失了雙臂，整個臉龐的皮膚也脫離殆盡，大半邊骨頭和血管粘稠成團。這副模樣和人rou炸彈毫無差別。受到如此重的傷勢，他本該痛不欲生，但澤氣壓制住了痛苦，讓他勉強能像正常人一樣站在這。

    傅呈伍沒理會他們的短暫相識，而是繼續(xù)追問：“你為什么在醫(yī)館？”

    陳簡如實告訴他——自己的朋友受到驚嚇，現(xiàn)在在休息。

    “這么說，有三個人從襲擊中活了下來?！备党饰檎f。

    “而有兩位，相識的兩位，毫發(fā)未損?！币粋€新的聲音出現(xiàn)了。

    面對如此富有攻擊性的發(fā)言，陳簡露出不滿的表情，他尋聲看向說話的人。

    是站在傅呈伍身邊的瘦弱男人，他的左眼緊閉，右眼睜開，不知是因受傷還是疾病。

    “田鵼?！?/br>
    傅呈伍側(cè)頭，聲音帶有制止之意。

    田鵼聳肩，仿佛在說：這是事實。

    “你當時也在食堂？”傅呈伍問。

    陳簡沒有猶豫，馬上給出肯定的答復。

    在場的一眾武者都低聲交換意見。

    在他們眼中，陳簡無疑是相當可疑的人物。

    首先，他自稱是皇甫晴引薦而來，可所有人都未曾見過他，聽過他；其次，主力營地全軍覆沒，最先受到襲擊的食堂僅存活三人，其他人都死了，夏樸季自斷雙臂以保全性命，他和他的那位朋友卻安然無恙。

    這太不自然了。

    陳簡也明白這點。

    前世關(guān)于“僵尸”的知識讓他在一瞬間將警惕性提至最高，所以才做出最正確的反應(yīng)，這是事實，但不能告訴他們。

    “我坐在靠里面的位置，看到尸裂的瞬間，便下意識向后躲避，這才逃過一劫?！?/br>
    傅呈伍聽后，微笑道：“不錯，膽識過人。倒是那些經(jīng)驗老到的武者沒能躲過?！?/br>
    陳簡聽不出他到底是在夸贊自己，還是另有所指。

    “堂主……”田鵼也愣了神。

    “可否讓我們見見另一位朋友？”

    陳簡說道：“她還在休息?！?/br>
    “楊大夫何在？”夏樸季突然開口詢問醫(yī)館的其他人。

    他們紛紛搖頭。

    “他帶著一名醫(yī)女去主力營地了?！?/br>
    夏樸季震驚，他猛地沖到陳簡面前：“為何不早說？！”

    你也沒問啊。陳簡沒說出口。

    近距離與夏樸季對視，才清楚他的面龐已經(jīng)猙獰到何等地步，陳簡心中吐槽的同時，雞皮疙瘩也豎起了。

    “總長，我們得馬上回去，楊墨千萬不能出事！”夏樸季快速說道，“他和我都曾拜師柳星絕，今日遇襲，和多年前在鷹雀谷的一次瘟疫相仿，他告訴過我，自己的妻兒因那場瘟疫而故去，他研究了多年，如今此事又出現(xiàn)，他定能幫到我們?！?/br>
    “鷹雀谷？”

    傅呈伍陷入沉思。

    在場的武者都明白，即便百苦教已消亡多年，但鷹雀谷還是常常等同于百苦教。

    前段時間，他們就聽聞，在乾山發(fā)現(xiàn)了有個酷似千手毒女的女子，那名女子被帶去距離最近的古鏡門，武當曾派遣羅斯核實身份，而古鏡門在不久前慘遭滅門。

    這一系列事情瞬間糾纏到一起，讓人無不戰(zhàn)栗。

    有人在背后cao作這一切。

    是東海的龍王嗎？可他是怎么和遠在西南的百苦教扯上關(guān)系？

    陳簡的心跳得很快。

    無論是楊墨大夫，還是傅呈伍、夏樸季，他們對人rou炸彈的了解，都僅限于若干年前發(fā)生在鷹雀谷的斑鹿群死亡事件，沒有任何人提出“牽魂葬”。

    他們是不知道嗎？還是說知道“牽魂葬”，但并沒把這兩件事聯(lián)系在一起？

    真麻煩，剛才在來的路上就該問清陳嬋，“牽魂葬”到底是怎么回事。

    “總長，沒時間多想，我們得把楊墨找回來。”

    夏樸季催促。

    若非他雙手皆失，還沒習慣如何掌控平衡，他早策馬離去了。

    傅呈伍點了名年輕大夫，并叫上自己的兩名親信，讓他們立刻回去找到楊墨。

    陳簡想到了一個判斷他們是否知道“牽魂葬”的方法，于是開口詢問：“鷹雀谷那次具體發(fā)生了什么？”

    “我也只是聽楊墨講過?！?/br>
    夏樸季咬牙切齒。就這么失了雙手，他很不甘。

    “——那些斑鹿本來活得好好的，不知從那天開始，身上的花斑便逐漸腫脹，有人親眼目睹那些膿包爆裂，斑鹿痛苦地四處亂撞，而濺射出的濃漿又傳染給其他斑鹿，就這么一只只死去。大概死了上百只斑鹿，之后就再沒這件事。

    “楊墨告訴我，他的妻子不慎吃下了沾著斑鹿血的果子，回家后也爆裂成膿水而亡，在家的女兒也未能幸免，而他恰巧進山采藥，妻子死后幾天才回。這些事，是他妻子臨死前記錄在冊的。”

    “的確和這次的情況很像。”作為親歷者的陳簡點頭，并說道，“一定要遏制這種牽連的死法，否則我們得準備無數(shù)場葬禮了?！?/br>
    雖然這段話稍顯突兀，但他已經(jīng)盡最大努力，把“牽”、“葬”塞進了一個句子。他本來還想加個“魂魄”這類詞，可實在中二，他難以說出口。

    眾人聽后，默默點頭，全然沒有提到“牽魂葬”的意思。

    ……怎么會這樣。

    陳簡的目光開始游離。

    連這些武者都不知道牽魂葬，那陳嬋是怎么知道的？她總不會是在瞎扯淡吧。

    “等楊墨回來，我們得問出，除了他，還有誰對那次事件比較清楚。”

    傅呈伍雙手背后，心想接下來該怎么辦。

    好不容易集結(jié)的武者一夜殆盡，龍王那邊越拖，風險只會越大?，F(xiàn)在還不清楚，此次襲擊和龍王是否有關(guān)，可他也不清楚，到底是有關(guān)好，還是無關(guān)好。

    一切都只能等知情人楊墨回來了。

    “堂主，”田鵼說道，“我去領(lǐng)一些人，讓后來的武者在這集合。”

    “嗯。”

    傅呈伍贊許地點頭。他忘了還有這茬。

    現(xiàn)在能夠與山神蛟交手的武者只剩他們一行，以及接下來可能回來的十余人，樂觀估計也就十六七人上下，這點人數(shù)完全不夠用。

    現(xiàn)在唯有兩個途徑，一是繼續(xù)從各大幫派要來更多尊俠客及以上的人手；一是人海戰(zhàn)術(shù)，用血與rou堆出一條道路。

    后者顯然容易實現(xiàn)，目前有大把士兵可供他使用。

    可這種獻祭般的戰(zhàn)術(shù)，會讓他傅呈伍落下千古罵名，更何況，他并非視性命如草芥的魔道中人。

    其實還有第三種，就是即日發(fā)動進攻，全力一搏。

    傅呈伍重重地嘆了口氣：“大家今晚勞累，先去休息，但切記——保持警惕！”

    陳簡沒有跟其他人一起走出醫(yī)館，而是拖了把椅子走向陳嬋所在的房間。

    離去的傅呈伍將一切看在眼里。他腦中產(chǎn)生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他很早就聽說，新發(fā)現(xiàn)的“千手毒女”并非只身一人，那女子身邊似乎還有個大約十六七歲的青年。

    “我能看看你的那位朋友嗎？”傅呈伍在陳簡推門時問道。

    我有理由拒絕嗎？陳簡腦中閃過無數(shù)種應(yīng)對。

    “請便?！贝鸢甘菦]有。

    傅呈伍跟著陳簡走進病房。

    看到病床上的長發(fā)少女，傅呈伍立刻將目光移到她的發(fā)梢，但頭發(fā)后半部分被掩毛毯遮蓋，他一時間沒法確認她的身份。

    可不管怎么說，兩人的年紀符合；如果從古鏡門滅門后便趕來東海，時間也大致吻合。

    這足以說明一些問題了。

    傅呈伍低聲道：“你知道今晚過后，我們損失了多少武者嗎？”

    陳簡搖頭。

    “一名榮俠客，十二名尊俠客，九名謙俠客；駐守的士兵更是不計其數(shù)，起碼有兩千五百人?！?/br>
    “您跟方才那位田鵼一樣，認為我和她安然無恙是相當不自然的事，對吧？”

    傅呈伍一時語塞。作為武當?shù)母碧弥?，他早就習慣于周旋，眼前這個聞所未聞的年輕人竟然直接點出他的想法，讓他始料未及。

    他開始認真審視陳簡。

    這少年五官端正，本是盡顯陽剛之氣的年紀，但眼神中盡顯疲態(tài)。

    傅呈伍喜好從他人目光中讀取一些東西，可面對陳簡，他能看到的只有深不可測的空洞。沒錯，空洞，陳簡迎著他的目光，但那對眼睛既看著他，又沒有。

    傅呈伍頭一次意識到，眼睛可以做到僅僅“看”而不表露任何東西。

    棘手的小子。

    傅呈伍不愧圓滑世故，他馬上用微笑掩飾臉上的尷尬，面對說話直來直去的少年，他不再拐彎抹角。

    “我想知道，她和你，是否就是前些日子出現(xiàn)在乾山的千手毒女，和她身邊的少年?！?/br>
    當傅呈伍企圖觀察陳嬋的發(fā)梢時，陳簡就明白他心中所想，所以此時非常鎮(zhèn)定。

    “羅斯說過，她不是千手毒女?！?/br>
    傅呈伍回憶羅斯回到武當后的說辭。

    羅斯……他跟這個少年一樣，都是深藏不露的家伙。羅斯說這個女孩不是千手毒女，應(yīng)當不是謊話，可傅呈伍難以釋懷，他總覺得哪里出了問題。

    要知道，打從一開始，他便反對羅斯前往古鏡門判斷千手毒女的真假。

    明明還有更好的人選，可張勝寒執(zhí)意選擇羅斯。這件事讓傅呈伍等人百思不得其解。

    “好，既然羅斯這般說了，我也就不再過問這些事?！?/br>
    傅呈伍不想把話題引到羅斯身上，這關(guān)系到武當內(nèi)部的派別問題，陳簡一介外人不該知道。

    “只不過，你我都心知肚明，能從那樣的襲擊中活下來——”

    他短暫停頓后，說道：“我會讓人監(jiān)視你一段時間。”

    陳簡沒有異議，消除猜忌對雙方都有好處。

    “好好休息。”

    他輕拍陳簡的肩膀，離開了病房。

    目送傅呈伍關(guān)上房門后，陳簡換了個輕松的坐姿。

    他將右腿架在椅子上，用膝蓋撐住手臂，腦袋枕在右臂，陷入了沉思。

    *

    “堂主。”“總長。”

    傅呈伍一回到帳篷，不同的叫法立刻響起。

    他已經(jīng)多次強調(diào)在這個地方就叫自己為“總長”，但武當?shù)茏訁s屢教不改。

    他知道這是誰的主意，鎮(zhèn)武堂堂主郭旭；他也知道郭旭的目的是什么，讓官軍明白，是武當在統(tǒng)領(lǐng)他們。

    在朝廷和武林關(guān)系日益密切的現(xiàn)在，每個門派都企圖在朝廷占有一席之地。傅呈伍不知道這般貪婪的野心會導致什么結(jié)果，他只是默默接受現(xiàn)狀。

    “可有找到其他幸存者？還有那個郎中，找到?jīng)]有？”他問。

    “找到了……尸體?！?/br>
    一個士兵招手，楊墨的尸體被緩緩抬入帳中，后面跟進了面容憔悴的夏樸季。

    傅呈伍以為他死于瘟疫，無奈地抬起頭。

    一瞬間，他的眼神變得嚴峻。

    兩道從胸口劃開的傷口咄咄逼人。

    夏樸季走上前：“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已經(jīng)死了。致命傷，應(yīng)當是持兩柄大刀同時劃開?！?/br>
    傅呈伍細細端詳傷口，喃喃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郎中，竟然用這種方式殘害他?？捎袃词值木€索？”

    眾人搖頭。

    “是龍王干的，”夏樸季憤懣道，“他知道楊大夫能治愈那種瘟疫，便將他殺了。”

    “倘若他不出去，會遭此劫難嗎？”傅呈伍說得很慢。

    這句意味深長的話讓所有人面面相覷，他們從中聽出了許多的意思，其中最淺顯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讓楊墨去送死。

    “我去找那個陳簡問清當時的情況！”夏樸季拔腿便要去醫(yī)館。

    “等等！”傅呈伍想起一件事，“跟他一起的醫(yī)女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