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太醫(yī) 第7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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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的,”洪崖點頭,拿出一張熊皮往洪文身上比劃幾下,“別說三月,就是到了四月,有的地方還下雪呢!” 一群南方來的何家人聽了不覺駭然,齊齊打了個哆嗦。 何家婆媳忙叫了針線上的人來,吩咐他們連夜將這些皮毛趕制成衣褲斗篷,“針腳定要細細的,我記得庫房里還有西洋來的什么天鵝絨緞子,就拿那個做里子,格外暖和……” 洪文張開胳膊給她們量尺寸,老太太瞇著眼看了會兒,“這孩子又拔個兒了,做的時候多放出一寸來縫上,回頭他再抽條了,自己挑了線放開照樣能穿?!?/br> 針線娘子應了。 洪文一聽大喜,努力伸長了脖子問道:“前兒我還覺得褲腿兒有點漏風,沒往心里去,原來長個兒了。長了多少?” 謝蘊哈哈大笑,“也別得意,總越不過我去!” 又對著洪文嘆,“斷沒料到你有這般志氣,此去千里迢迢,萬事當心。阿絳他們還想替你擺宴送行,我想著你統(tǒng)共只有三天空,肯定忙得了不得,被我攔了。” 洪文笑,“攔得好,又不是一去不回,來日他成了舉人老爺,我從關外回來還要讓他請我喝酒哩!” 話音剛落,他腦袋上就挨了小何夫人一巴掌,“嘴上也沒個把門的,胡說八道什么!” 洪文哎呦一聲,縮著脖子認錯。 謝蘊哈哈笑出聲,從袖子里抽出兩張紙來,“阿絳對你佩服得了不得,連夜寫了兩首詩,囑咐我務必拿給你瞧。” 洪文直撓頭,“這可是焚琴煮鶴了,我對詩文一道著實一竅不通?!?/br> 不過心意難得,他展開細細讀了一回,雖然不明白其中典故,但就是覺得很厲害。 眾人正忙得熱火朝天,忽聽有人敲門,不多時,管家畢恭畢敬拿著一封信進來給洪文。 洪文打開一瞧,鐵畫銀鉤映入眼簾: 申時,四海酒樓。 是嘉真長公主的字! 都說字如其人,這話實在不錯,嘉真長公主雖是女兒身,但性格剛強,一手字也不似尋常女孩兒家柔軟,很有些鋒芒畢露大開大合,叫人看了便覺心胸開闊。 見他神色變幻似喜似嘆,何元橋出言問道:“怎么了,誰來的信?” 洪文跟沒聽見似的,“什么時辰了?” 何元橋略一想,“未時過半?!?/br> 洪文一拍大腿,“哎呦,要來不及了!我出去一趟,晚上不必等我了!” 說吧,一頭扎進屋里換了衣裳,急匆匆出門去了。 剩下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明白這是怎么了。 洪崖挑了挑眉,擺擺手,“不必管他?!?/br> 那信用紙考究,還帶著不易察覺的淡淡香味,寫信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還是四海酒樓,還是那個包間,洪文進門前還特意整理了下衣裳,這才強壓著心跳敲門進去。 嘉真長公主俏生生憑窗而立,一改往日飄逸裝扮,竟穿了一身墨綠色滾銀邊的箭袖騎裝,下頭配著烏云緄邊馬靴,見他來了,倒背著手走上前,“這可省了你提裙擺的事兒啦。” 洪文看個不住,眼中滿是贊賞,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嘉真長公主故意逗他,“好不好看?” 洪文見她滿頭烏發(fā)都綁成兩根麻花辮,最后又一遭兒攏在腦后,越發(fā)顯出一段纖長天鵝頸,不由一陣恍然,“好看?!?/br> 嘉真長公主噗嗤一笑,“傻樣兒!” 托隆源帝的福,中間夾著的窗戶紙被捅破之后,兩人倒比原先更放得開了。 洪文也跟著笑,又認真道:“是真好看。” 嘉真長公主道:“若說你油嘴滑舌,偏連個新鮮好話兒都不會講?!?/br> 洪文不禁十分羞愧,“回頭我找人學?!?/br> 嘉真長公主咯咯笑出聲,“呸,正經(jīng)的不學?!?/br> 說得洪文也笑了。 他見嘉真長公主這一身雖俏皮,可難掩單薄,便問:“我來時外頭天陰沉沉的,保不齊要下雪珠,公主難不成就這么來的?別凍壞了?!?/br> “那不是大氅?”嘉真長公主朝墻角屏風處努了努嘴兒,果然一件黑狐皮斗篷,下擺處祥云紋鎖邊。 洪文恍然大悟,“進門后只看見公主了,卻哪里還有心思找旁的。” 嘉真長公主俏臉微紅,心里卻十分受用。 落座不久,青雁親自上來倒茶,洪文詫異道:“青雁jiejie也在!” 青雁白了他一眼,心道您沒瞧見大氅算什么,看不見我們這幾個直挺挺的大活人才算真本事…… “說起來,公主今兒怎么能出來了?”洪文喝了一口熱茶,身上的寒氣漸漸消退,四肢也漸漸暖起來。 “你都要走了,皇兄再關著我又有什么趣兒!”嘉真長公主道。 洪文心頭一顫,舌頭好像突然艱澀起來,幾個字也說得吞吞吐吐的,“公主,我……” 嘉真長公主一抬手,“不必多言,我都知道?!?/br> 洪文心里又酸又澀又甜,“我這一去,快則六月,慢則一年……公主千萬自己保重。” 原本他自己都想清楚了的,可現(xiàn)在真要面對面說時,卻莫名艱難,好像全身上下都綁了藤條,恨不得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嘉真長公主歪著腦袋的樣子很有幾分俏皮,“你是不是覺得正值這個當口,自己卻悄默聲往關外去了,怕我怪你撇下我一人在京城?” 她冷哼一聲,高高揚起下巴,“若你這么想,不光看輕了自己,也看輕了我?!?/br> 在這之前,兩人皆是發(fā)乎情止乎禮,從未有過這般直白的言辭,此言一出,洪文不由心神劇震,脫口而出,“公主不是那樣的人?!?/br> 嘉真長公主詫異道:“那為什么不跟我講?倒顯得我多么不通情理似的?!?/br> 洪文頭腦一熱,“我怕見了你之后,就說不出口!” 怕見了之后,就不舍得走。 嘉真長公主先是一愣,然后一雙杏眼慢慢睜大,里面漸漸升騰起復雜的情緒,好像有什么一直被壓抑著的東西自下而上奮力翻滾,幾乎要破繭而出。 突如其來的話仿佛一塊巨大的甜蜜的硬糖,從天而降,狠狠砸在她的靈魂之上,甜蜜而guntang,讓她的身和心都跟著打顫。 話一出口,洪文也被自己的大膽嚇了一跳,可旋即又覺得心里暢快極了。 有些事,有些話,憋得太久了真會叫人發(fā)瘋。 他索性不吐不快,“我,我從不知道情之一字這樣磨人,一發(fā)作起來,什么前途抱負都不想要了……可若想長相廝守,又不得不做……” 嘉真長公主長了小二十年,何曾聽過這樣熾熱激烈的言語?胸口突突直跳,狂喜、惶恐、驚詫等諸多情緒相互纏繞,直沖得她眼前一陣陣暈眩。 一直溫柔的洪太醫(yī)此時活像變了個人似的,嘴里說著叫人面紅耳赤的大膽的話,素來柔和的眼睛也多了棱角,澄澈得像冬日冰封的湖面,筆直、尖銳,好像能直直看到人心里去。 “你,你大膽!”嘉真長公主忽然有些慌亂,連忙別開眼。 洪文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青雁等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回過神后趕緊避出去。 之前那次相擁不過是為了躲避馬車無意為之,可現(xiàn)在…… 嘉真長公主直覺他的手熱得發(fā)燙,一路燙得自己心尖兒都顫了。 “要死啦!”她小聲道,“有話就說,青/天白日的,拉拉扯扯像什么話!” 洪文驟然回神,忙松開手,“微臣該死!” 嘉真長公主連忙收回手,總覺得那塊肌膚仍舊熱得嚇人,結結巴巴道:“你自然該死!” 兩人臉上都熱辣辣的,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就這么直挺挺坐著,也不說話。 屋子里好像突然燥熱起來,叫人口干舌燥。 偶爾誰瞧誰一眼,馬上發(fā)現(xiàn)對方也在看自己,又針扎似的慌忙避開。 可才一避開,卻又覺得四目交對的滋味兒銘心刻骨,令人難以割舍……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嘉真長公主低聲問道:“聽說那里冷得厲害,東西可都帶齊了?” 洪文腦海中回蕩的全是她方才含羞帶怯的模樣,越發(fā)覺得可憐可愛,恨不得一顆心都跟著化成水,“差不多了?!?/br> “什么時候走?” 洪文道:“正月二十五,”頓了頓,又道,“也不用送,過不了多久就回來了?!?/br> 嘉真長公主扭頭瞪他,“真不害臊,誰說要去送了?” ********* 正月二十五轉眼就到。 洪文和趙太醫(yī)等人都要先坐船,后者沿著運河順流南下,而東北部分河流仍未解凍,洪文則要在幾日后換車,十分折騰。 清晨的空氣冰冷而尖銳,活像一把把小刀片似的順著喉嚨刮下去,一路橫沖直撞來到五臟六腑,炸出渾身雞皮疙瘩。 何家人、韓德、謝蘊和那對堂兄妹……幾乎洪文相熟的人都來送行,占據(jù)了碼頭不小一片地方。 洪文與他們一一作別,可視線卻不住那彌漫著薄霧的皇城方向飄。 該不會……真不來了吧? 不來也好,多見這一面也無用,只徒增煩惱罷了。 可,可若真不來,再見面恐怕就要一年之后……哪怕再多見一面也好??! 不,還是不來的好…… “洪大人,”程斌親自對著單子將大家的行李檢查兩遍,這才跑到船頭上說,“船夫說看天色不好,恐怕要起霧,說是要提前起錨呢。” “提前?”洪文詫異道,“不能再等等么?” 說著,他又用力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往遠處瞧了眼。 何元橋知道他的心思,上前低聲道:“別耽擱了吉時,回頭還能寫信呢?!?/br> 謝蘊茫然,也順著往那頭看,奈何除了一片茫茫霧氣什么都沒有。 “等誰呢?” 洪文顧不上搭理他,一邊被程斌拽著下船,一邊繼續(xù)努力眺望著。 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