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上戰(zhàn)場大多加官進爵，”鎮(zhèn)國公蒼老的臉上顯出幾分追憶，“唯獨你，連個人影兒都不見。”

    洪崖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fā)，“家國危難之際，上陣殺敵不過本分，若沖著加官進爵，一開始我就不會去?！?/br>
    當年戰(zhàn)事雖然慘烈，但中原腹地并未遭受太大波及，他一身醫(yī)術加武藝，亂世之中多的是豪強權貴重金聘用。

    鎮(zhèn)國公盯著他看了會兒，良久，重重嘆了口氣，“早年跟著我的人，都死的差不多啦?！?/br>
    洪崖張了張嘴，“您老也還怪精神的?！?/br>
    剛才打人可疼！

    鎮(zhèn)國公擺擺手，“不行了，老啦，”又瞅著他罵，“你小子倒還活蹦亂跳的，這次要不是老子殺上門來，你是不是要等老子死了再來上柱香？”

    洪崖心虛地摸了摸胡茬。

    氣氛有點沉重，兩人都沒有再開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鎮(zhèn)國公突然捂著胸口咳嗽起來。

    洪崖近乎本能地從地上站起來，“謝將軍，我給您看看?！?/br>
    此言一出，兩人都愣了。

    有那么一瞬間，何家小院變成了曾經(jīng)的帥帳，老頭兒和中年人也變回曾經(jīng)的青年和少年，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和淡淡血腥氣。

    然而下一刻，冷冽的帶著冰雪氣味的澄澈空氣重新鉆入鼻腔，周遭一切都經(jīng)歷斗轉星移，無數(shù)次只存在于夢境中的畫面如滴入清水中的墨點，迅速隱去……

    終究是，結束了。

    良久，鎮(zhèn)國公長嘆一聲，“物是人非?。　?/br>
    美人遲暮英雄白頭，本就是世上最悲涼的事情，當年他們曾并肩作戰(zhàn)，一個正值壯年，一個還是毛頭小子，何等意氣風發(fā)。

    幾十年后異地重逢，一個正值壯年，另一個卻已經(jīng)是白發(fā)蒼蒼……

    一陣寒風吹來，刮亂了鎮(zhèn)國公滿頭白發(fā)，讓他的身軀都顯出幾分寥落。

    歲月是多么無情的東西啊，連世上最堅硬的石頭在它面前都不堪一擊，洪文忽然有點傷感。

    想到再過二十年，時光又會從這座小院中帶走誰，又會催白誰的頭發(fā)……

    他吸了吸鼻子，“師父，公爺，進屋看吧?！?/br>
    鎮(zhèn)國公這會兒才注意到洪文，“你小子不錯，有你師父幾分風采。”

    這會兒見了人倒是想起來，之前人家給自家孫兒治病時還來過家里呢，只是……

    他擰起兩道粗眉，視線不斷在師徒二人之間游移，憋了半日才嘟囔道：“歹竹出好筍！”

    桀驁不馴的孤狼竟能養(yǎng)出個乖乖巧巧的兔崽子來！

    何元橋就在一旁嘀咕，心道您是沒見他當初跟定國公生嗆的場面，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因要看病，何家婆媳就帶著孩子往里間去了，現(xiàn)場只剩下四個大夫和謝家祖孫。

    洪崖請鎮(zhèn)國公坐了，自己先去洗手洗臉。

    洪文巴巴兒跑過去給他倒熱水，見化開的瘀血把銅盆里的水都染成淡淡的紅色，他又心疼起來，“是不是特別疼??？”

    洪崖沒事兒人似的擦了擦鼻孔，“看著嚇人，皮外傷罷了?！?/br>
    洪文有點不高興，很幽怨地瞪了鎮(zhèn)國公幾眼。

    哼！

    洪崖哈哈大笑，摟過他的腦袋揉冬瓜似的狠摸幾把，“心疼師父了吧？”

    洪文點頭，悶悶嗯了聲。

    他還在襁褓之中時就跟著師父長大，十八年來幾乎寸步不離，冷不丁分開將近一年，卻又看著師父挨打，哪怕知道對方?jīng)]有惡意也有點不是滋味。

    誰知下一刻洪崖就用力掐了掐他的腮幫子，“小兔崽子，剛才誰笑得那么歡來著？”

    洪文：“……疼疼疼！”

    雖說都知道洪崖是洪文的師父，但因此人言行舉止和尋常大夫相差甚大，何元橋和謝蘊心底深處總有那么點兒懷疑。

    真能看病嗎？

    可當洪崖洗干凈手臉，重新坐回到鎮(zhèn)國公對面，從灰布包袱里掏出自己的軟藥箱后，眾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整個人的氣場都為之一變，只是這么坐著，就瞬間成了值得信賴的大夫。

    就連他身上那股狂放不羈都淡了幾分，取而代之的唯有沉靜和從容。

    洪崖仔細分辨著鎮(zhèn)國公的脈息，發(fā)現(xiàn)相較二十多年前，氣血儼然虧損許多，早年留下的傷痛也都發(fā)威，造成不少無法扭轉的陳年舊病，不由有些感慨。

    唉，大家都老了啊！

    鎮(zhèn)國公的脈象十分緩和，從醫(yī)理來看，應當是久別重逢帶來的喜悅，但這似乎又太緩弱了些……

    洪崖驚訝道：“您還沒吃飯吶！”

    這是餓的！

    鎮(zhèn)國公沒好氣瞪了他一眼，“這是因為誰！”

    洪崖縮了縮脖子，認命地點頭，“因為我因為我……”

    鎮(zhèn)國公性情粗豪，并不大喜歡叫大夫，算來距離上次診脈也有數(shù)月之久，謝蘊就主動開口問道：“洪大夫，我爺爺沒事吧？”

    洪崖嗯了聲，“小毛病一堆，大毛病倒沒有，只是早年沙場征戰(zhàn)虧損氣血，如今難免有些虛，冬日手腳冰冷不易暖……”

    謝蘊點頭，“正是呢，他老人家以前從不這樣的，可上了年紀之后突然開始怕冷，屋里雖然有地龍，但晚上睡覺必然要在腳底多放個湯婆子。”

    鎮(zhèn)國公不服，“老子還沒老呢！”

    “人年輕時好歹還能硬撐，現(xiàn)在體力衰減，壓抑不住，自然就一股腦返上來?！焙檠聡K了聲，“嘴硬有用嗎？當年就讓您緩著點兒，補氣血的藥也該吃一吃……”

    鎮(zhèn)國公直接打斷，嚷得臉紅脖子粗，“老子當年就缺個副手！要是有人幫著cao持，能累成這樣？”

    指腹下的脈突然狂亂加速，洪崖無奈道：“是是是，都是我……”

    又過了會兒，洪崖說：“您老體內(nèi)過于燥熱，這食譜也該改改，別老喝酒吃rou，如今貴為國公，也該多用點菜蔬，多喝水?！?/br>
    謝蘊跟著點頭，“是呢，他老人家最愛吃rou，家里人勸著多吃幾口清淡的就跟要打要殺似的難受。”

    被孫子數(shù)落的鎮(zhèn)國公老臉微紅，嚷嚷道：“那菜能填飽肚子嗎？人活了一輩子，到頭來吃草又算怎么回事！還不如讓我去死！”

    他是打小苦過來的，后來又常年征戰(zhàn)，必須吃大量rou、飯才能維持體力，時間一長就養(yǎng)成習慣，現(xiàn)在想改都晚了。

    “人固有一死，”鎮(zhèn)國公梗著脖子喊，喊了半天就接不下去，轉頭問孫子，“下面是什么來著？”

    他沒讀過書，當年還是被太/祖逼著才硬著頭皮認字，好歹把軍情和折子中經(jīng)常用到的字詞學會了，一手字仍似狗爬。至于其他大部頭書里的套話，那是真真兒記不得。

    謝蘊失笑，“是人固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

    “對！”鎮(zhèn)國公點頭，“老子九死一生，熬到現(xiàn)在也夠本了，保不齊哪天兩腿一蹬就死了，臨死前還要吃糠咽菜算哪門子道理！”

    謝蘊無奈道：“爺爺，這話您十年前就開始說……”

    見鎮(zhèn)國公還要胡攪蠻纏，謝蘊干脆不理他，問洪崖，“洪大夫，他怎么樣？”

    洪崖收回手，“沒什么大毛病，如無意外，再活個十年八年不是問題，我給開個增液湯吧?！?/br>
    眾人就都道恭喜。

    鎮(zhèn)國公如今都六十多歲的人了，且現(xiàn)在都中氣十足，耳不聾眼不花，牙齒都沒掉一顆，再過個十年八年，也算高壽。

    謝蘊心下一松，又好奇道：“既然沒病，那這個增液湯是怎么個說法？”

    洪崖從布兜里掏出炭條刷刷寫了幾筆，沒好氣道：“他不愛吃菜蔬又不愛喝水，內(nèi)火，腸燥，拉不出屎！”

    謝蘊：“……”

    貌似祖父確實有這個毛病，常人至少一日一便，他往往三兩天都不見一泡。

    眾人都意味深長地哦了聲，齊刷刷去看拉不出屎的國公爺。

    鎮(zhèn)國公一張老臉憋得通紅，惱羞成怒道：“男人嘛，這有什么！”

    眾老少男人齊齊搖頭，“不不不，我們都不?！?/br>
    作者有話要說：　　啊，我愛上一代！決定了，等后面專門寫一個上一代的番外吧，長一點的哈哈哈！

    ps，第一更，今天究竟能幾更我也不好說，至少雙更吧么么噠！

    第五十三章

    師徒二人久別重逢, 自然有說不完的知心話，何家人雖然給洪崖收拾出一間新屋子，但當晚師徒倆還是選擇抵足而眠。

    二人名為師徒，情勝父子, 相依為命小二十年, 驟然分別這么久，都很牽掛彼此, 直恨不得鉆到對方腦子里看看他過得怎么樣。

    洪文從沒覺得自己的話這樣多, 手舞足蹈連講帶比劃, 呱唧呱唧說個不停。

    洪崖也不打斷，側躺在炕上，單手撐著腦袋，眼神慈愛, 偶爾穿插著點點頭、笑一笑, 再抽空給小徒弟遞杯熱水潤潤喉。

    洪文說得口干舌燥，咕嘟咕嘟灌下記不清第多少杯水, “師父, 我話是不是有點多？”

    洪崖失笑，“何止有點，簡直成了小話簍子?！?/br>
    這樣挺好，至少證明他在京城過得不錯, 還保留著原來的活潑。

    洪文嘿嘿一笑, “別光我說，師父，這一年你過得怎么樣？”

    洪崖搔搔下巴，仰頭看房梁，“就那樣唄, 也沒什么好說的。”

    洪文眼睛亮閃閃的湊上去，活像討rou骨頭吃的小狗，“說說唄！”

    洪崖本不善言辭，又不忍心拒絕自己從小帶大的孩子，可想了半天還是覺得過去一年的經(jīng)歷繁瑣且無趣，憋了半日才道：“就趕路、看病、打劫……”

    洪文：“……打劫？”

    “哦，反過來打劫，”洪崖大咧咧道，“然后散財，再趕路，再看病，再黑吃黑……”

    自從小徒弟離開，好些匪盜看他一人形單影只，便是沒膽子的也要湊出來幾兩，就要趁人多勢眾劫掠一番，他被逼無奈，也只好教對方重新做人。

    “行了，別說我了，”洪崖笑著把小徒弟狠命咯吱一回，擠眉弄眼道，“一轉眼你也長這么大了，怎么樣，可有心上人了？”

    他本也不過順口一提，可沒想到小孩兒竟突然扭捏起來。

    洪崖又驚又喜翻身坐起，“還真有了？誰家姑娘？家里做什么的？性情如何？”

    洪文抱著腦袋撓了會兒，明亮的眼睛里閃爍著甜蜜和向往的光，“她姓文，爺爺是皇帝，父親是皇帝，哥哥也是皇帝……性情么，自然是一等一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