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謀反通倭的大案在本朝向來是下詔獄的，無外乎北鎮(zhèn)撫司或是東廠內(nèi)設(shè)的監(jiān)獄。回京后陸景賢直接將范小將軍押入東廠大牢，想來這是永平帝的吩咐。我不忍看到小將軍受折磨，便偷偷寫信給秦王，請他想方設(shè)法從中斡旋。”

    “東廠大牢每日換人值班，大概過了半月有余，陸景賢叫我和他一道去牢里，我心中忐忑，怕見到那非人酷刑磋磨小將軍的精神，卻又急切想知道他的安危。進(jìn)到牢里，我第一眼望去只見小將軍雖然一身血污，形容狼狽，卻仍是雙目有神，那份英武之氣不見折損半分，全然不像是受過傳說中十八道酷刑的樣子。我又看向大牢里的刑具，也沒有使用過的痕跡?！?/br>
    “我正兀自感到奇怪，只見陸景賢靠近了范小將軍，輕聲說道：“小將軍不愧將門虎子，受這北鎮(zhèn)撫司全套酷刑還能面不改色，這般硬漢，我陸某生平從未見過，著實(shí)佩服得緊。”我聽了一怔，他這明擺著是裝傻充愣啊?！?/br>
    “小將軍一對怒目只是盯著他，隨后移開目光，像是不屑與他對視。陸景賢卻也不惱，微微一笑便轉(zhuǎn)身出了牢房。剛出牢房，只見一名東廠番子小跑著過來，這人似乎還是陸景賢私邸上的，過來后恭敬地雙手遞上一個信封，開口果不出我所料地叫了聲“干爹。”

    那沉先生正在喝茶，聽了李大仁這句一口茶水險(xiǎn)些直接噴了出去，武通也是捧著肚子大笑。?ùs?ùщùōń?（yushuwu.one）

    李大仁只是笑笑，繼續(xù)道：“那番子說：“又是那人的信?！边€露出一個諂媚至極的笑容，看得我心下連連搖頭。我自是不知他們說的“那人”是誰，只瞥了那信封一眼，只見信封上字跡雖雋秀，卻又不失遒勁有力，我不懂書法，只覺得比起陸景賢那筆漂亮至極的字來說，這寫信人的筆跡更顯幾分豪邁，當(dāng)是一位好漢所寫。還未待看清姓甚名誰時，陸景賢就飛快地將信收入懷中，還微微皺了皺眉頭?！?/br>
    “又過了幾日，東廠上下風(fēng)平浪靜，我卻心中甚是不安，尋了個借口再探東廠大牢，卻見大牢直接落了鎖，我心下一沉，便想找陸景賢一問清楚，卻又不知該如何發(fā)問才不會惹他懷疑。正當(dāng)猶豫間，陸景賢卻自己找到我，他讓我與他外出辦事，又不說所辦何事。帶著滿肚子疑惑我與他同乘一輛車，車剛開動，他就拿出一個信封，我一見便知不好，這分明是我寫給秦王的信，自以為交給京中負(fù)責(zé)接應(yīng)的親信，卻不知如何落到陸景賢手里。我暗自懊惱自己行事莽撞，想這是在東廠，哪里藏得住秘密呢？”

    “陸景賢不做聲，只是盯著我看了一陣，我面上強(qiáng)做鎮(zhèn)定，心中卻冒出無數(shù)個念頭來，看著他那副文弱之軀，我想著不如干脆就在這車?yán)飹冻炙瑲⒊鋈?。這念頭剛一冒出就立刻被我自己壓了下去，全東廠都知道我是秦王的人，如今秦王義事未舉，我如此輕舉妄動豈不是壞了大事？”

    “正想著，陸景賢那清亮的聲音突然響起：“前朝有個賢臣名叫楊繼盛，人稱椒山先生，曾九劾仇鸞，更是在嚴(yán)嵩氣勢最盛之時上書力劾其“五jian十大罪”，后受嚴(yán)黨迫害，棄尸于市，臨行前曾做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的詩句。天下無不傳頌其義舉?！?/br>
    “我呆呆地看著陸景賢，不解其意，過了良久才勉強(qiáng)開口道：“不懂，還望廠公明示。”那陸景賢卻又不說話了，還靠著車窗閉目養(yǎng)起神來?！?/br>
    “不一會兒，馬車停了下來，我下車一看發(fā)現(xiàn)竟然到了城外，車子停在一座小山的山腳下，我和陸景賢順著臺階上到山頂，穿過一片茂盛的松樹林，只見一間小寺藏于其中，那松林將山頂圍了個密不透風(fēng)，尋常人絕難發(fā)現(xiàn)上面還有一座廟。陸景賢站在寺門前，對我揶揄道：“李大人，請進(jìn)吧。”

    “寺內(nèi)出來一個小和尚，引著我二人進(jìn)了大殿，我見當(dāng)中立著一人，背著身，正對著殿中佛像，手中似乎拿著一串念珠，口中兀自念個不停。聽得有人到來才轉(zhuǎn)身，我一見竟是秦王府總管太監(jiān)陳達(dá)，就是如今司禮監(jiān)的陳公公。他那時不過是秦王府上總管，與陸景賢可是天差地遠(yuǎn)，哎，如今二人的際遇可是相反了。可論才干見識那陳達(dá)哪里及得上陸景賢半分……”

    沉先生面色一凜，插話道：“李金吾，慎言！”

    李大仁卻毫不在意，坦然道“就是在圣上面前我也如是說，那陳達(dá)一向喜歡附庸風(fēng)雅，實(shí)則狗屁不通，怎能與陸景賢那般真才實(shí)學(xué)相比？若不是陸景賢后來如此……如此……亂七八糟怎么會有他坐在這個位置上？”言語之中竟是恨鐵不成鋼之意，李大仁長得五大叁粗，面目甚是威嚴(yán)，他這番擲地有聲讓沉先生也不好再勸。

    “我們繼續(xù)說吧?！崩畲笕蕯[擺手，說道：“陳達(dá)當(dāng)下引著我二人來到一處屏風(fēng)后面，只見他搬動一旁的花瓶，剛才還無異狀的墻壁露出一個暗門來，我驚訝地張大了嘴，看向陸景賢，見他面色并無半點(diǎn)異樣，像是早已熟知，心下更是奇怪。”

    “進(jìn)了密室更是讓我頓時大為驚訝，只見小將軍正和秦王端坐一處，見我二人到來，立即起身?！?/br>
    “陸景賢上前，對秦王恭恭敬敬行了禮，隨后又轉(zhuǎn)向小將軍：“日前多有得罪，還望將軍不要見怪，畢竟這進(jìn)了東廠大牢，就算是假的也要做的像一點(diǎn)，陸某也只能得罪一二，讓小將軍受點(diǎn)皮rou之苦?！狈缎④娒鏌o表情，只一抱拳：“多謝廠公手下留情。”臉上卻絲毫無感激之情，想來仍是介懷?！?/br>
    “秦王撫須大笑，說道：“范小將軍可不要誤會了，謹(jǐn)之可是位義人，心懷蒼生百姓，愿與本王共襄義舉，實(shí)為難能可貴?！?/br>
    “談話間我才明白陸景賢是主動投誠，他久在永平帝身邊，對永平帝連年倒行逆施痛心疾首，也曾私下勸說，更是時常進(jìn)言維護(hù)被冤枉的官員。次數(shù)多了永平帝便對他也起了疑心，他便不再多言，只在暗中保護(hù)那些被打壓忠良的家眷?！?/br>
    “得知這般真相后，我對陸景賢敬佩不已。又突然想到就這樣放走小將軍卻要如何向永平帝交代？陸景賢微微一笑，說道：“前日面圣，我向圣上提議，小將軍民間聲望頗盛，若是貿(mào)然處決，鬧得滿城風(fēng)雨，恐不好收場，不如由東廠秘密處決了事。圣上答應(yīng)了，明日我進(jìn)宮時便說已經(jīng)辦妥了?！?/br>
    “秦王看著陸景賢，面露贊許之色，微笑道：“謹(jǐn)之做事情向來周密，旁人無需擔(dān)心”我叁人密室議事，直到深夜才出。小將軍對陸景賢似乎仍有芥蒂，整晚都沒有再和他說過半句話，陸景賢倒是大度，臨走時仍是沖小將軍行禮道別?！?/br>
    “那日之后，陸景賢與我便熟絡(luò)起來，一些事情也不再避諱。小將軍從東廠大牢里失蹤，這件事朝臣議論紛紛，清流們揣測是東廠將人私下處決，彈劾陸景賢的折子便如雪片般送到司禮監(jiān)，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又到了陸景賢手里。這些折子多半沒有實(shí)質(zhì)內(nèi)容，通篇俱是痛罵閹賊亂國，陸景賢饒有興致地一一拿來看了，寫得不好的他就搖頭掩卷，有些文采出眾的他就笑著細(xì)細(xì)品鑒。”你說這人也真是怪了，看別人罵自己能看得那么起勁兒，行事可真是與眾不同。”李大仁有些無奈地?fù)u搖頭，繼續(xù)說道：

    “永平帝自然以為陸景賢已經(jīng)將小將軍秘密處決，又見他替自己挨了罵，不由十分滿意，下令賞了不少好東西，如此一來朝臣便更加不滿，罵他的折子驟然多了一倍?！?/br>
    “永平帝所賞金銀他都原封不動，全部充了秦王的軍餉。外界傳聞陸景賢貪墨荒yin，全無半點(diǎn)可信，他有一座宅院是永平帝所賜，平日收容些罪臣的家屬女眷，等時機(jī)一到便送她們與家人團(tuán)聚，此事我是多次親眼所見，是絕計(jì)假不了的，他從未染指過一人。他除了永平帝所賜的宅邸，另在城東購置了一座不起眼的四合院作為自宅，他平日休沐多是回這宅子，家中人口要少的多，都是由幾個最得他喜愛的干兒子看管，唉，若是沒這處宅院怕也是沒后面的事了?！?/br>
    沉先生和武通正聽得出神，見李大仁停下來，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飲罷又看向二人：“說得這么多，口干舌燥，眼見快晌午，若讓兩位餓著肚子聽我講故事，不是待客之道，我去叫下人備些酒菜來。”說罷喚了府中管家，不多時就見方才領(lǐng)著武通進(jìn)門那老者進(jìn)來，得了吩咐后便退下叫后廚開伙去了。

    待再次坐定后，沉先生立即催促道：“你剛才說什么宅院？”

    李大仁微微一笑：“他那處院子地處偏僻，周圍多是普通人家，任誰也想不到這里還住著一位當(dāng)朝權(quán)宦。也正因如此，在此處私會便不會惹眼，那陸景賢便是想到此節(jié)才敢與人家約在自家外邸cao琴斗曲?！?/br>
    李大仁嘆了口氣，續(xù)道：“小將軍一事之后，東廠難得清閑，陸景賢終日與秦王暗中謀劃，表面上卻風(fēng)平浪靜。只是時不時仍有干兒子們呈上“那人”的信，一來二去我也看清了寫信的人的姓名：羅夫人，竟然是位女子！這可是大大出乎意料了。只聽有日陸景賢像下定決心般自言自語道：“就是答應(yīng)又如何，我倒要看看這位婦人有何本事?！?/br>
    “我當(dāng)時心中嘀咕，覺得未免古怪。這日，陸景賢休沐，他邀我一同去他城東的外宅。那座宅院果然是不起眼，處在一個狹長胡同的盡頭，原本朱紅色的院門現(xiàn)下掉些漆。剛一進(jìn)大廳，他就讓人在廳中置一簾，又自書房中抱出一張古琴來。我一見這種東西就頭疼，心想他難不成要在我面前撫琴論道？那可是對牛彈琴了，我非得在他面前呼呼大睡不可?！?/br>
    “過不多時，府中干兒子通報(bào)，那羅夫人門外求見，陸景賢點(diǎn)頭，示意有請。我大驚，方知他是約了那個什么羅夫人，腦中古怪念頭更甚，暗想：之前也沒見過陸景賢親近女色，這還是個有夫之婦，不知什么來頭。我立在旁邊顯得尷尬至極，那羅夫人進(jìn)來后，隔簾通報(bào)來意，自稱自己善音律，游遍江南諸省，未見能與之匹敵者，素聞陸公琴技精純，特來討教?！?/br>
    “我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其中并無一絲旖旎，便暗笑自己亂想。我看向陸景賢，見他正襟危坐，面容嚴(yán)肅，心想倒是不知道他擅音律，這文人雅事也只有他們文人最清楚，吾等粗人自然不懂，也不奇怪。又想：那婦人說是討教，其實(shí)就是來比試的，就如同練武打擂臺踢館一樣。當(dāng)下覺得興趣全無，只盼早早打發(fā)了這婦人了事?！?/br>
    “只聽陸景賢客氣說道：“那就請羅夫人先行cao曲。”簾外之人卻不做聲，過了一會兒，說道：“妾身既然是來討教的，那自然應(yīng)該是陸公先請?！边@女子語氣清冷桀驁，哪里有半分討教的意思，好在陸景賢這人為人大度，不會在言語上的細(xì)枝末節(jié)斤斤計(jì)較，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也好?！碑?dāng)下便撫琴一曲《憶故人》，這曲名自然是陸景賢事后告訴我的，不然我這個大老粗聽了也不知道在聽什么。只見他撥動琴弦，我才注意他一雙手也是好看得很，手指修長纖細(xì)，在那琴弦上輕輕撩動，曲聲便幽幽傳來，霎時間，我心中仿佛有什么東西點(diǎn)化了一樣，讓我想起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最想再相見的人，待一曲終了我才發(fā)現(xiàn)我竟然掉下淚來。諸位，我老李是個不通音律的聾子，也不懂如何欣賞，我只能說那一曲讓我這輩子都難以忘懷了?！?/br>
    “曲終多時，那簾外的婦人卻久久不做聲，我自己也還沉浸在剛才的樂聲中，只當(dāng)她也一樣罷了。突然，但聽一聲巨響，像是什么東西落地摔碎的聲音。還未及我反應(yīng)過來，就聽那婦人道：“今日聽陸公一曲，方知天外有天，我……我自是一輩子也趕不上的了，以后不再言琴鼓之事！”言語之中盡顯憤恨與不甘?！?/br>
    “我與陸景賢面面相覷，皆是驚愕無比。我心想，這女人也太過爭強(qiáng)好勝，性子也太激烈了些，這點(diǎn)小事哪里至于如此？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的女人？只聽陸景賢溫言勸道：“這琴瑟鐘鼓之事本就是修身養(yǎng)性，而非定要爭出高下，況且夫人還未獻(xiàn)藝，焉知不如陸某？”

    “我心說他這番規(guī)勸毫無說服力，那女子如此氣性自然聽不進(jìn)去什么修身養(yǎng)性。我忽地童心大起，想見一見這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子。見陸景賢全然沒注意我這邊，于是便一個健步竄出，一把掀了那布簾。”

    “只見眼前出現(xiàn)一名年輕少婦，模樣頗為清麗脫俗，眉宇間帶著女子少見的英氣，果然是位烈性女子。陸景賢一愣，隨后立即起身，沖那女子行禮致歉：“失禮了?！庇謵汉莺莸氐闪宋乙谎?。”

    “見他二人面對面站在一處，不知怎地，我竟然生出“這二人甚為般配”的念頭。我笑道：“夫人何必如此，這彈琴又不是打仗，這誰輸誰贏的，也沒什么所謂。”這次他二人不約而同地嫌棄的瞪了我一眼，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br>
    “我本以為那羅夫人要發(fā)作，誰知她忽而破涕為笑，說道：“陸公說得有道理，剛才是妾身失態(tài)了，還望二位大人不要見怪。”說著行了個萬福，又沖陸景賢道：“適才聽陸公一曲，情難自抑，想不到竟有人有如此技藝，不知可否請陸公指點(diǎn)一二？”她這次的語氣頗為謙遜，一改之前的傲慢。陸景賢便與她談?wù)撈饋?，將我晾在一邊，他二人越說越投機(jī)，我卻越聽越不耐煩，好在天色漸晚，那女子也知道不可多留，便主動提出告辭?！?/br>
    “陸景賢面露失望之色，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他請那女子稍等片刻，轉(zhuǎn)身從身后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交付到女子手上，說道：“日前司禮監(jiān)刊刻了前朝《溪山琴況》一書，夫人若有興趣，不妨無聊時翻閱一下。”那女子眼睛登時亮了，連連道謝。隨后，我和陸景賢便那女子送出院門，直至目送她消失于胡同一端。我見陸景賢臉上滿是依依惜別之意，我突然想到：“這人若是孤獨(dú)太久，原是平平靜靜，可這忽地有人橫加闖入，到底是福是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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