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傾酒。
初夏的陽光太過炙熱, 喬卿久感覺到自己的沖著窗口的背部被烤得冒汗。 校服材質(zhì)悶熱厚重,貼在肌膚上, 這感知實在令人難以忽略。 她微微抬眸, 對上蕭恕的眼神,那雙狹長的含情眼里浸染了細碎日光,眼尾還是稍挑著, 卻全然找不見他平日里的輕佻和玩世不恭。 蕭恕看的太認真, 他真的在等喬卿久一個回答。 喬卿久沒有與他對視太久,因為沒有人會忍心在這樣的視線里撒謊。 起碼她無法對蕭恕說假話。 喬卿久的目光找不到聚焦點, 隨意的飄移, 最后落定在蕭恕凹凸有致的半邊鎖骨上。 蕭恕來上學(xué)的時機不太對, 校服存貨恰好沒有他的尺碼, 只好等等下批新生開學(xué)一起訂做了, 所以蕭恕就一直穿自己的常服。 這人似乎出奇的偏愛深色和v領(lǐng)涉及, 今天這件是暗灰純色短t,領(lǐng)口開的不算特別大。 可喬卿久還是捕捉到了花體紋身的一點兒蹤跡。 她很喜歡的一句,他人即地獄。 喬卿久活在他人的注視下, 敬業(yè)的扮演自己的乖順角色, 如果人能夠習(xí)慣了不做自己, 那做回來時候反而覺得渾身不自在。 換種角度說, 經(jīng)歷的痛苦多了, 痛覺就被打磨成光面, 變得沒有那樣敏銳。 很難說究竟我們生活在天堂抑或地獄里, 反正你我皆是池魚籠鳥,無力躍出。 喬卿久始終去沒問過蕭恕在鎖骨紋這句的意思,但那日在床上被蒙著眼, 蕭恕無可奈何的講從前, 她竟也能推敲的八九不離十。 對于父母來說,蕭恕更像是沒有感情的工具,不需要顧及他的感受,可以隨便的更換生活環(huán)境,可以因為自己的利益而更改撫養(yǎng)權(quán)。 這樣的生活境遇下,若是跟喬卿久一樣活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順著父母心意走,怕是會崩潰。 所以蕭恕全然不理了,他輕狂桀驁、玩世不恭,什么危險就去玩什么。 他人的評價于蕭恕無用,喬卿久甚至覺得,如果今天沒有自己給他遞刀,沒有陳毅錄音且仗義執(zhí)言。 那么按照楊木的負傷程度,蕭恕很可能被誤會,成為施暴者。 這人多半懶得解釋,神情無恙的躺在沙發(fā)里,啞聲吐出六個字,輕描淡寫地,“隨你們怎么想?!?/br> 然后拎著包出一中校門,也許不會再回來。 背影瀟灑落寞。 熱淚緩慢的滑蹭過喬卿久的臉頰,最后墜落在校服上,把本就被洇濕的區(qū)域擴大。 走廊里靠窗的窗戶大開著,有朗朗書聲傳過來,不知道是哪個班在上語文課,齊聲朗讀著魯迅的《念劉和珍君》。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shè)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1]” 很奇怪,喬卿久能為蕭恕挺身而出,放棄人設(shè),卻又連說句真心話的勇氣都沒有。 蕭恕并不準(zhǔn)備為難她,三兩分鐘的沉默里,似乎早早調(diào)整好心情。 他短促的笑了聲,用指腹侃掉喬卿久臉頰的淚,又捻了紙巾去蘸,低聲問,“久寶是只小花貓嗎?” “你才是花貓呢?!眴糖渚帽且魡芑厝?。 “嗯,我是啊?!笔捤厝釕?yīng),突然輕聲“喵”了一下。 喬卿久讓他忽如其來的學(xué)貓叫驚到,怔愣著“汪”回去。 “可愛死了?!笔捤∪嗔巳嗨哪X袋,“別哭了好不好,哥哥怪心疼的?!?/br> 喬卿久抽鼻子止哭,蕭恕終于安下心來,在她旁邊的暖氣片上墊了紙,兩人并肩坐在窗邊。 他們擋住了部分落進來的陽光,光從他們肩頸以上斜照下來,打在一中古樸的紅木地板上,泛出光亮的顏色。 誰沒能有再開口,光的邊緣因喬卿久和蕭恕的身高差而參差不齊。 這束陽光太過明媚,暖得仿佛能把接下來人生的路全然打亮。 喬卿久用余光悄悄地看蕭恕的側(cè)顏。 教室里的讀書聲不絕,正好讀到了最后一段需要背誦的內(nèi)容,“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2]” 喬卿久在這段里蹙眉,遲疑片刻,眉間在聲音完全消失前就徹底舒展開來。 她隨意的晃著腿,從暖氣片上下來。 面對著蕭恕站,兜里摸出檸檬糖,托在掌心遞到他面前。 軟聲一字一頓,鄭重其事的講,“普天之下,誰人不愛蕭如心。” 喬封與蕭馳年少飲酒,喝到酣暢淋漓處,祝福對方事事如心,傾酒歡愉。 以此取定下了各自兒女的姓名。 蕭家女兒直接叫如心,而恕字拆開也還是如心。 包括喬卿久的卿久其實也并不是從開始就取了諧音的。 小時候喬卿久真的叫喬傾酒,但她六七歲時開始登臺表演,周音嫌棄傾酒這個名字太英氣,不夠甜美,夫妻倆吵了足足小半個月,喬封抽了許多煙,才給她改成了現(xiàn)在的卿久。 說來可笑,明明是取自“與卿長久”的意思,但喬封還真的沒能夠跟周音長久。 “嗯?!笔捤”凰拇鸢溉堑每扌Σ坏?,勾唇低聲回,“是啊,誰人不愛蕭如心?!?/br> 喬卿久莞爾,“我是人人而已,所以我不能免俗,我超愛蕭如心?!?/br> 蕭恕頷首,“我姐如果能見到你,她一定會非常非常喜歡你的?!?/br> ……好吧,喬卿久的本意是,蕭恕實際上也可以叫蕭如心的,所以她說自己愛蕭如心,等于承認喜歡蕭恕這件事。 可故事告訴喬卿久,人非要打擦邊球,告白的太隱晦,基本就等同于是沒說過。 教務(wù)處有人進去,門開了又再關(guān)上。 “為什么遞刀?”蕭恕忽然開腔問。 “因為你是我哥哥,所以我得護著你,不能讓你白寵我吧?!眴糖渚面移ばδ樀暮^去,自己往后退了小半步,指向衛(wèi)生間的方向,“我去衛(wèi)生間洗個臉哦。” 蕭恕無可奈何的看著她,最后搖頭寵溺道,“去吧?!?/br> 喬卿久特地在衛(wèi)生間墨跡了一小會兒,冷水從撲在臉上,洗刷著淚跡,激的人令人清醒萬分。 她出來時蕭馳已經(jīng)從教務(wù)處里出來了,站在剛剛她站的位子,正跟蕭恕說話。 喬卿久稍加猶豫,邁步過去,禮貌的喊,“蕭叔叔,給您添麻煩了?!?/br> 蕭馳轉(zhuǎn)頭,看見喬卿久神色瞬間和藹許多。 他大氣寬慰說,“沒事哈,我跟你們校長和莊主任都講明白了、處理好了。只有我蕭馳還活著,就絕不可能看你們被欺負。久久你放心,萬事有叔叔給你撐腰呢,今天這事你做的沒毛病,哪有看自己朋友被欺負的道理。你也就是個女孩子,當(dāng)年如果是你爸在場,那直接就抄家伙上去動手招呼了,還慣剛剛那小子這臭毛?。看蚍橹埂?/br> 喬卿久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中年人都這么能說教,但她倒是明白了蕭恕動不動就動手的暴躁性格從而何來。 有其父,必有其子。 蕭恕單手抄兜,低著頭玩手機,沒有半分要看過來的意思,仿若旁人。 喬卿久甚至連他的眼神都不再需要,就意會到蕭恕要同她裝不熟的心態(tài)。 “你就跟叔叔親閨女一樣,還有今年家長會我給你開,你就別找你媽了,她不貼譜?!笔採Y還在繼續(xù)講。 “好的,辛苦蕭叔叔了?!眴糖渚贸星?,她當(dāng)時拉黑周音算沖動,家長會還真沒考慮過,原本準(zhǔn)備找自家原來的保姆過來湊數(shù),沒想到蕭馳先幫她想到了。 蕭馳擺手,“沒事,反正我總得來給這小子開,你卡上錢夠不夠,用不用叔叔給你轉(zhuǎn)點兒了?” “不用了?!眴糖渚脫u頭如撥浪鼓,“都夠的,我媽有給我按時轉(zhuǎn)賬,非常富裕?!?/br> “那行吧?!笔採Y聽到這話松了口氣,看來周音雖然對女兒不聞不問,但到底還沒那么過分。 “家里缺什么、或者有什么需要用車幫忙的,你就喊蕭恕,他不去,你打給叔叔,我批評教育他?!?/br> 蕭恕眼皮一跳,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這位八百年管不到兒子,基本上跟喬卿久母親一樣的打錢工具爹是以何種心態(tài)說出這話的。 關(guān)鍵是氣勢十足,恰有其事。 男人面子大過天,蕭恕不拆他爹的臺,持續(xù)刷手機,實際上朋友圈的內(nèi)容劃到了三天前,他什么都沒看仔細。 末了蕭馳拍了拍蕭恕的肩膀,“還有你,千萬別欺負meimei,看meimei為你都來教務(wù)處了,還哭了,知道不知道。” “你倆說完了?”蕭恕明知故問,漫不經(jīng)心地滑了兩三下手機才仰頭答,“知道了,我多疼她啊,早上要是遇上了,早飯都是我掏錢,不信你問她?!?/br> 喬卿久尋思說可別問我了,撒謊我不算在行。 問就是他差點兒把我三餐都包了,還往死里喂,您能給他說,以后少點菜嗎? “……”蕭馳連拉的老長,壓下暴打蕭恕的心,沒好氣地講,“那還不該你出嗎,你倆同住一個屋檐下,你不會早點兒起,每天去承包meimei早飯嗎。” 蕭恕笑笑,看向喬卿久,吊兒郎當(dāng)?shù)刂v,“也行吧,meimei你平時幾點起床出門?!?/br> “哥哥我平時六點五十起床,七點十五出門?!眴糖渚糜袉栍写?。 蕭恕小幅度點頭,清冽的嗓音略帶驚訝,“這么早啊,那哥哥給你錢,你自己吃去吧?!?/br> “……”喬卿久跟蕭馳皆沉默不語。 半分鐘后,蕭馳唏噓,“算了,別指望這小子,久久還是按自己的節(jié)奏上學(xué)吧,叔叔下午還有會,先走了,有事情給我打電話就好。” 講完拂袖而去,半個眼神也沒留給蕭恕。 估計是真生氣了。 成功人士的面子比天高,必須得運籌帷幄,至于管不了自己兒子這種事……蕭馳還真沒什么太好的辦法。 這事真處理起來遠沒有蕭馳說的那樣云淡風(fēng)輕,情理跟規(guī)則多數(shù)時候無法共通。 畢竟是當(dāng)眾動了手,蕭恕肯定留了手,對方?jīng)]什么大傷,可直觀看起來著實慘了些,面子算是丟的干凈。 之前蕭馳給一中捐教學(xué)樓保蕭恕的學(xué)籍和給喬卿久換班,這次則承諾了捐贈安裝全部教室的空調(diào)。 但他什么都沒跟自家兩個孩子說,在蕭馳眼里孩子就是孩子,理所應(yīng)當(dāng)挺直腰桿活的肆意放縱。 別說蕭恕現(xiàn)在才十八,就是蕭恕到四十,那也是他蕭馳的兒子。 只要他這個當(dāng)老子的還活著,就還輪不到蕭恕來提前感受這個世界的困難重重以及惡意深重。 至于喬卿久,兄弟不在了,那就比他親閨女還親。 在蕭馳鮮衣怒馬、招貓逗狗的少年時代里,數(shù)不清跟喬封對飲時究竟承諾過多少次,若某日他們中途先行半步,活著哪位一定代為照托家中人。 **** 父親蕭馳出來了,意味著大概率等下教務(wù)處里的人都會出來,這個地方絕對不合適久留。 喬卿久跟蕭恕一前一后的上樓,喬卿久走兩節(jié),蕭恕長腿跨兩節(jié)。 反復(fù)三次后,喬卿久多上一層,不到蕭恕跨步的層數(shù),她轉(zhuǎn)過身,勉強跟蕭恕平視,忿忿不平的問,“顯得你腿長?” “嗯哼,不然呢?”蕭恕輕挑反問。 喬卿久眨眨眼,微笑道,“哦,那今后我早上自己走,自己吃早飯?!?/br> 蕭恕倏然伸出手掌,貼著喬卿久的額頭覆上,又收回來,貼自己的額頭,舌尖頂了下后槽牙,“沒發(fā)燒啊,說什么胡話呢?!?/br> “剛剛不是你跟蕭叔叔說的嗎,還要給我錢讓我自己吃?”喬卿久復(fù)述。 “生氣了啊?!笔捤〉吐晢?。 喬卿久不答。 蕭恕挑眉,薄唇輕吹氣,額間散落的散發(fā)隨著氣流稍動,“我跟我爸關(guān)系不算好,不想讓他知道我跟你關(guān)系還不錯,相處融洽這回事,希望讓他以為你我沒有太熟?!?/br> “行?!眴糖渚貌[起眼睛,剛剛哭過,她的皮膚薄,眼尾的紅還沒散去,“那我現(xiàn)在想推你下去,因為嫉妒你腿比我長?!?/br> “好啊,來吧?!笔捤『谜韵荆拔也环纯?,如果久寶舍得的話,你推吧。” 喬卿久樂了,“拒不反抗啊腿長哥?!?/br> 蕭恕淡然答,“哪舍得反抗久寶,等下惹哭了還是我哄?!?/br> “算了。”喬卿久轉(zhuǎn)面上樓,蕭恕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聽到了聲軟糯的,“我哪舍得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