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傾酒。
—————————— 彎月高懸于夜幕之上, 明星稀少,三兩枚散落在黑暗里閃爍微茫。 風里隱約夾雜著濃油赤醬火鍋的香氣, 前巷的交談聲模糊的傳過來, 豎起耳朵也難辨清其中詞匯。 喬卿久剛被拽回到正位的心,不知道被什么銳利的東西輕輕的戳弄了幾下。 酸軟一片。 似乎在她的印象里,蕭恕是永遠不會難過的。 他總端著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好像做什么都漫不經(jīng)心, 習慣性懶散困倦。 看著冷淡,但人真的挺好的, 會把給朋友帶的創(chuàng)可貼扔給自己。 正常人都不會喜歡有人住進家里, 打亂自己原本的生活節(jié)奏。 明明吃飯那天蕭恕跟父親談的不算愉快, 可蕭恕從未在自己面前表現(xiàn)出厭惡, 并竭盡所能的布置了溫馨的房間給自己。 這樣倨傲的少年當如風, 引朋喚友舉杯敬明月。 而不是在這寂寥月色之下, 吞吐著尼古丁,神情落寞。 不當著人面討論他的事情,是當代人社交守則第一條。 “我媽喊我去端菜?!狈都硬彤敿撮]嘴, 找了個蹩腳的借口匆匆離開后巷。 毫無人性的扔下喬卿久, 頭都沒回。 雖然他們倆好像的確是沒什么交情。 蕭恕站在原處沒有動, 喬卿久跟他之間隔著段不長的距離。 誰都沒能往前走上半步, 隔空對視。 白熾燈的光亮扯長喬卿久細瘦的身影, 沒有鏡子。 但她很清楚知道自己的表情。 起碼不是在笑著的。 喬卿久意識到自己很淺薄的喜歡上了兩米開外的這個人, 比心動更多。 或許會陪他走上一段路, 如果奢侈些的話,勉強算上能參與蕭恕的未來。 卻完全不了解他的過去。 喬卿久沒辦法親口問蕭恕什么。 她把自己帶入蕭恕的位子上,若是蕭恕問自己。 “你過去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能變成今天這幅乖戾模樣?!?/br> 那喬卿久也不知如何作答, 她能說些什么呢? 把自己完完全全的鋪攤開來, 陰暗的、瘋狂的、暴戾的統(tǒng)統(tǒng)展露出來嗎? 會嚇壞蕭恕的吧。 說我從小看著我父母吵架長大,為了不被波及到所以一直假裝乖巧,努力變得優(yōu)秀,生生做了十幾年別人家的孩子; 說暴雨那天母親好像有預(yù)感般,撕扯著不讓父親出門執(zhí)行公務(wù),我偏向著父親,主動給他遞了雨具,然后在天蒙蒙亮時,收到他了的死訊; 說我在父親頭七還沒過時候,撞見母親跟陌生男人上床,面無表情的摔上了房門; 說我其實根本不想要寄人籬下,可我沒有辦法,我是多余的那個人,我受不了母親對我發(fā)瘋了,我選擇委屈自己跟你; 說我這些年來最害怕的一件事情,是跟我母親站在一起的時候,有人寒暄著夸耀,“你長得真像mama?!?/br> 多可笑啊,孩子像母親,對我來說是種詛咒,我見過母親的歇斯底里,小心翼翼,生怕我遺傳上她的躁狂癥。 可我真的沒有被遺傳到嗎?連我自己都不確定呢。 我甚至在某些時刻想要跟母親一樣詰責父親,你是人民警. 察,肩負著國家大義,那你就不是別人的丈夫、別人的父親了嗎? 只有我自己知道,你第一次見到我,我摔掉啤酒瓶拿尖銳的瓶尖對郭玲善時動過什么心思。 我想的是:我已經(jīng)這樣難過了,每分每秒都在硬撐下去,誰如果再給我添堵,那大家干脆一起死掉好了,統(tǒng)統(tǒng)都別想好過。 還有跳舞這件事情,我其實真的沒多喜歡跳舞,興許三四歲指著電視上的舞者說,“我想要跟她們一樣”的時候是真心的,我后來根本沒多喜歡。 但我不幸的擁有舞蹈天賦,跳舞是我的特長,絕非愛好。 舞蹈于我更像是墻上獎狀、表格里榮譽欄里的填充物,我不愛它,結(jié)果為了圓滿我母親的愿景跳個不停。 盡可能把生活里所有的空隙填滿,不停的跳舞宣泄多余精力,安靜下來時候望著天花板,想的事情是,怎么死掉來的痛快。 但我下不了手,我還有其他親人。 我無法想象把我?guī)Т蟮臓敔斈棠淌盏轿宜烙崟r候會是什么表情,要讓兩個老人家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接著再送黑發(fā)人嗎? 我只能竭盡全力的活下去,我的命牽扯的不只是我個人,我有牽有掛。 并非是真選擇困難,我只是害怕去做出選擇,因為我之前怎么選都有錯。 孩童時期選跳舞是錯、后來送父親雨具是錯。 我追悔莫及,無力回天。 每個選擇都把我自己推進萬劫不復(fù),我總想著如果當初,會怎么樣,所以再也做不出任何選擇。 難道我能夠跟你說,你看得到我是我想讓你看到的我。 其實我瘋得比誰都厲害,我只是裝的像個正常人嗎? 喬卿久不能,跟蕭恕不熟悉的時候她不能。 意識到自己喜歡上蕭恕后,更加不能。 人性習慣趨利避害。 喬卿久只肯讓蕭恕看見站在陽光下的自己,她妥帖的收好自己的陰暗面。 又有什么資格去問蕭恕,“你從前經(jīng)歷過些什么呢?” 短短對視的幾分鐘里,時間像是凝固起來。 老樹生長多年,枝椏終于伸展高過石墻,樹影卻始終脫離不了墻覆下來的大片陰影。 像極了喬卿久的困境,花漫長的時間,終歸逃脫不了原生家庭留下的底色。 其實倒也不能算是對視,他們的目光不具備攻擊性,反之平和溫柔。 就好像是在這樣安靜的月色下,目不轉(zhuǎn)睛的看了對方一會兒而已。 蕭恕指尖的煙從剛才開始便沒有在動過了,持煙的手垂在身側(cè),另只手抄兜,黑眸沒有光,似古井無波。 指尖煙已然燒到了最末端,煙灰落在石板地上,砰然卷起塵埃四濺。 這是這幾分鐘里唯一變化的物質(zhì),蕭恕回過神來,揚手吸了口。 煙蒂被扔在地上,腳踩上去有火花迸出,立刻湮滅。 “你吃飽了嗎?”蕭恕開口,聲音如常動聽。 僅尾調(diào)漏了絲沒能被完全掩住的啞。 喬卿久迎上去,摸了摸自己微微隆的小腹,猶豫道,“應(yīng)該還能把冰粉吃掉?” “嗯。”蕭恕頷首,“那回去吃飯了,范姨做的紅糖糍粑跟蛋煎糍粑都是一絕,打包給你做早餐吧,你更喜歡那個?” “能雙拼嗎,小孩子才做選擇呢,可我想都要?!眴糖渚密浡暣?。 她邊說邊偏頭。 看見蕭恕優(yōu)越的側(cè)臉,已經(jīng)捕捉不到半分失落的模樣。 就好像方才那幾分鐘對視,是喬卿久的錯覺般。 蕭恕抿唇笑,“嘖嘖,我們家喬卿久什么時候不是小寶貝了?。孔鲂『⒆右粯涌梢匀家?,那就雙拼吧。” “謝謝哥哥!”喬卿久笑著說。 實際上沒差別,喬卿久心里有過驚濤駭浪,面上卻什么都展現(xiàn)不出。 我們早該習慣了帶上“正常人”的面具。 不是嗎? 這頓飯最后還是剩了些東西,不好說是蕭恕食欲不振還是他點菜沒數(shù)。 臨走時候喬卿久終于見到了蕭恕口里的范姨。 胖胖的中年婦女,滿臉慈祥,頭頂著廚師帽,白大褂干凈整潔,手里拎著滿滿兩袋子打包盒,召喚范加餐,“你把盆拿上,送他們到車上?!?/br> “好嘞?!狈都硬瓦汉戎?,大步上前接過袋子,往塑料盆里一放,雙手抱好盆卡在胸前。 “口味還吃的習慣嗎?”范姨笑瞇瞇地看著喬卿久問。 喬卿久點頭如搗蒜,豎起大拇指夸,“好吃,冰粉我尤其喜歡?!?/br> 于是塑料盆里又多了一袋子冰粉制作材料包。 “那以后經(jīng)常過來吃啊。”母子倆全是實在人,喬卿久攔都攔不住。 好在范加餐沒真的把西紅柿苗連根拔起給他們帶走,不然喬卿久真崩潰了。 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 范加餐捧著盆健步如飛,到了花圃邊拍腦袋想起來自己沒拿鏟子。 花圃澆的是農(nóng)家肥,用手刨出來的事范加餐想都不敢想。 他把盆交給蕭恕,囑咐說,“我去去就回,你們且在這里等我回來挖?!?/br> 結(jié)果范加餐前腳轉(zhuǎn)身,后腳蕭恕就帶著喬卿久朝外走。 喬卿久三步并兩步的跟上來,笑盈盈地問,“唉你這人怎么這樣啊,范加餐回來發(fā)現(xiàn)我們走了不會生氣嗎?” “那我們回去吧。”蕭恕轉(zhuǎn)過身,假作往回走,“我算看出來了,你是真的想要西紅柿苗?!?/br> “……”自作孽不可活,喬卿久扯他的衣角,拖著蕭恕往停車處走的。 **** 舞蹈附中離西四胡同本來就遠,不堵時車程四十多分鐘。 這家火鍋店跟舞蹈附中南轅北轍,折騰下來回程的路更長了些。 吃飽了的喬卿久話明顯更少了,車里太安靜,蕭恕隨手按開了電臺。 彭羚的唱腔特殊,辨識度很高,她底氣十足的唱著《我有我天地》。 “知道嗎凌晨睡眼惺忪,和悠悠長夜作夢,我都想與你相逢。 仍然是我有我,自制造我夢與想。 曾揚言我世界,要沖破平凡狀況。[1]” 臨近午夜的高架橋上車不多,喬卿久看著窗外不停后置的隔音板。 每一面都相似,可的確是不同的。 終于開到空曠處,又望見了低處環(huán)線橋上的其他車輛。 “你有什么想問的嗎?”蕭恕忽開口。 彭羚正好里唱到最后一句。 “……從沒界線跳越常限更適當,心底天窗,從今不可再關(guān)上。[1]” 蕭恕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說,大抵是因后巷里那短暫的幾分鐘凝望。 從喬卿久眼睛里讀出了許多不一樣的東西,似乎看見了同類,又不完全是。 甚至在開口那一剎蕭恕就后悔了。 蕭如心逝世的五百七十四天后,蕭恕首次主動問其他人,你想問我的過去嗎? 可他壓根兒不知道從何講起,更沒辦法去對著自己心儀的女孩子表露痛苦。 給你送早餐并非特地早起,而是我成夜難眠,我喜歡上你了。 你可以選擇馬上離開,在我徹底愛上你之前。 否則我害怕自己會近乎病態(tài)的希望你永遠留在我身邊。 我沒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本能讓蕭恕鎮(zhèn)定自若的駕駛車輛,心里閃過許多夢魘里的片段。 指尖沾染到的紅、刺鼻的煤氣味、蒼白無力的對不起…… 血液里的每個因子都在叫囂,“你是個病人,你的愛不健康、不正常。你可以喜歡她,但你要坦白,她那么好,她是無辜的,你不能騙她!” 身旁人過了半分多鐘才講話,這半分鐘于蕭恕而言,漫長的像是跨越了中世紀。 折騰到現(xiàn)在,喬卿久真的累了,語氣里帶著倦,音還是軟的。 她問,“你是怎么跟人家火鍋店老板娘熟成那樣的?。课矣X得范姨對你比對自己親兒子都要好唉?!?/br> 遑論喬卿久是真想問這個,還是貼心的可以避開。 總之大家都舒心。 蕭恕緊繃的唇線終有了些上挑的弧度。 “范姨孤兒寡母帶孩子,最開始就在學校對門的路邊支攤賣四川冒菜,雖然是路邊攤,但做的特別干凈。我小時候我爹媽都很忙,我姐比我大十歲,那陣我還在念幼兒園,她讀初中也忙得不可開交,放學比我晚許多?!?/br> “然后你家里人因為人家做的冒菜好吃,大有可為,所以支持他們開店了?”喬卿久合理推測,火鍋吃的有些咸,她從橫格里撈出來瓶礦泉水,瞇眼確認過封線問,“我能喝嗎?” “能?!笔捤】隙ǎ^續(xù)說下去。 “其實差不了太多,當時我基本每天都在范姨的冒菜攤上等我姐來接我回家,偶爾我媽也會來接我,一來二去我媽就跟范姨認識了。不知道她們怎么談的,反正我媽把她廢棄的工廠借給了范姨開店跟居住” 喬卿久扭了幾下,沒扭開,本來就是隨手拿過來緩解焦慮的玩意,喝不喝都一樣。 她把水瓶放回去,輕聲講,“看不出來啊哥哥,年少有為,還有火鍋店股份呢?!?/br> 蕭恕單手控方向盤,領(lǐng)只手虛虛搭在上面,點了點,“開心嗎?” “哈?”喬卿久不解。 蕭恕解釋道,“我的跟你的沒差別,四舍五入你現(xiàn)在也是個有火鍋店股份的人了?!?/br> “可以啊?!眴糖渚酶锌惨衾暮荛L,“那我萬一讀不好書,豈不是能圓滿開店的理想了,得來全不費功夫?!?/br> “倒是個出路?!笔捤〗忧?,“你之后學文還是學理來著?” 這還真不是個選擇題,無論今后跳舞與否,喬卿久勢必學理科。 但她偏偏不想回,懶洋洋的推諉,“哥哥你做個人吧,怎么能讓我做選擇題呢?” 蕭恕輕笑,“那如果我跟你說,我其實沒想過在你這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