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散場, 兩個人走出電影院，外頭還是大太陽。

    幺妹眨巴眨巴眼，適應(yīng)了一會兒才習(xí)慣外頭的強光, 這時，她也才注意到胡峻的欲言又止?！昂缒阏α?？”

    胡峻猶豫片刻，小聲道：“這樣的電影以后不許看了?！?/br>
    呵，原來昨天送電影票那臭小子打的是這主意，毛還沒長齊呢, 就想霍霍小丫頭！他今兒回去就得警告他, 以后再敢?guī)男【G真, 他就是在北京也會趕回來給他屎打出來, 小王八蛋！

    幺妹“嘿嘿”一樂，“為什么？明明很好看的呀?！?/br>
    她湊過去, 歪著腦袋看他, “哥哥難道你覺得不好看嗎？”

    俊臉一紅, 胡峻不敢與她對視，真是傻丫頭, 正常男的看了成熟女性的半.裸.體，想的可不是好看不好看啊。

    然而, 幺妹還不愿“放過”他，坐在自行車上，小嘴叭叭叭三句不離“好看”, 不止四十多套鮮艷洋氣的服裝好看, 女主角好看，泳裝更好看……得, 胡峻更不自在了, 恨不得給自行車屁股上點把火, 來個火箭速度回家。

    路不算平，他實在是蹬得太快了，自行車被顛得“哐當哐當”響，幺妹嚇得趕緊抱住他腰，“喂，胡小峻你咋回事，騎這也快干啥！”

    他不說話，她小聲嘟囔：“比電影里親嘴兒還快?！?/br>
    她真是恨不得捶胸頓足，好好的親個嘴兒就不能多拍幾秒鐘？哪怕是一秒兩秒的也行呀，蜻蜓點水都沒他們那么快噠！

    他身上的肌rou繃得更緊了，忽然“哐當”一聲巨響，天旋地轉(zhuǎn)——自行車翻了。

    幸好，他反應(yīng)還算快，自行車摔下山溝溝的時候，他第一反應(yīng)是不管車，側(cè)身一只手把她護在懷里，這就是多年當哥哥的自覺，自個兒不吃也要給她們吃，自個兒摔著也不能摔她們。

    幺妹只覺天旋地轉(zhuǎn)，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兩個人自己摔大馬趴了。

    她被他護著，直接趴他身上，有他墊著，一點兒也不疼。

    “胡峻哥你沒事吧？”

    胡峻“嘶”一聲，說不出話，他太丟臉了！他胡峻這個堂堂男子漢，未來的國家棟梁，居然因為一個破電影鏡頭，把自行車騎翻了！關(guān)鍵這條路他騎了十年，閉著眼都能騎回家，翻車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

    呸！

    這電影真是害人玩意兒！

    “答應(yīng)我，不許再看這種害人電影?！?/br>
    幺妹剛坐起來，一愣，看他嚴肅認真的表情，愈發(fā)奇怪了，“哥你咋了？這咋成害人電影？你不也看得津津有味嘛……”

    胡峻紅著臉反駁，“胡說，誰津津有味？”

    “你呀，胡小峻大臭屁哥哥呀！”在他伸手打她之前，幺妹已經(jīng)火速的跳起來，爬出山溝溝，甚至站在制高點“略略略”，讓你打我，你來啊，打到算你本事喲！

    那囂張的，活脫脫一個欠揍的熊孩子。

    胡峻真是哭笑不得，拿一個熊孩子他能怎樣？只能起身拍拍土，想辦法把自行車推上去先。

    ＊＊＊

    在崔老太都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眺望的時候，那輛“吱吱嘎嘎”的自行車終于出現(xiàn)在她視線中，她一眼認出白襯衫青年來，趕緊“哎喲”一聲，招手：“小峻回來啦？我家幺妹呢？”

    她踮著腳尖，瞇縫著眼，愣是沒看見她的寶貝孫女，自行車后座上壓根沒人！

    胡峻看她著急，火速的加快蹬車速度，“奶奶，小綠真去看楊家的飯店，在后面。”

    崔老太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下，“哦哦”兩聲，看著他擦肩而過的背影，挺直額額一棵小松似的，她嘴唇蠕動片刻，最終啥也沒說。

    小峻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聰明，正直，怎么可能是那種帶壞孫女的人呢？一定是她多想了。

    這還真是她想多了，胡峻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綠真叭叭叭的內(nèi)容，本來他一直男，對女性衣服好不好看是沒直觀感受的，可現(xiàn)在吧，想想還真是有點好看……小丫頭片子，說得還挺有道理。

    ＊＊＊

    此時的崔綠真，正在楊美芝未來的大飯店里參觀，倒不是她心血來潮想來，而是被她忽然叫住的。

    他們從她門口過，被看見了。

    “小綠真，你們?nèi)ナ欣锔缮叮俊睏蠲乐ゴ┲簧砥恋陌滓r衫解放褲，頭發(fā)也燙卷了，臉上抹著一層淡淡的粉白，嘴唇有點點紅，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化了妝，只當是天生就這么好氣色。

    跟大伯娘和二伯娘比起來，美芝jiejie這才叫“花小錢辦大事”，幺妹悄悄感慨。

    她們那是恨不得把半盒粉全撲臉上，恨不得把墨水兒全倒眼圈上，兩只眼睛紋得大熊貓似的……化法是挺財大氣粗的，可性價比沒她這么高。

    “發(fā)什么呆呢？”楊美芝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哦，jiejie說啥了？”

    楊美芝笑笑，“我說你跟胡峻去市里干啥，小丫頭發(fā)呆想什么呢。”

    “我去辦事兒，正好搭他的車?！辩勖妹娌患t心不跳的撒謊，這場電影將會成為兩個人的秘密，就跟簽訂攻守同盟似的，大家同進退，誰也別想瓦解他們。

    楊美芝好奇的問：“你去辦什么事？”

    她總覺著，小綠真這只“小福星”名不虛傳，但凡是跟著她的思路和點子走，就不會有錯。就像當年，她跟麗芝在勞教場看見有人賣瓜子兒紙煙，她說她也想讓牛屎溝大伯來賣。這不，麗芝當好玩的事兒告訴她，她炒了瓜子兒，果然第二天就掙到她人生中第一桶金。

    后來又聽她無意間說起嫌供銷社太遠，要是廠里宿舍區(qū)能開一個小賣部就好了……果然，她一開起來，生意就風(fēng)生水起，短短幾個月時間就給她掙來一套房子錢。

    再后來，因為不知道物資交流會是她的主意，只以為是她爸爸單位提出來的，楊美芝沒當回事，直到后來麗芝無意間說起，她想要再參加物資交流會的時候自己晚了……果然，交流會的商家個個掙得盆滿缽滿。

    這就是不跟著“小福星”思路走的后果，讓她白白錯過了大幾千，甚至上萬！

    所以，等她說以后大河口會成為陽城市新中心的時候，楊美芝再次，毫不猶豫的拿出全部身家，掏空父母，舉全家之力要買地皮蓋飯店。

    然而，幺妹這次還真不是有啥點子，她也不喜歡被楊美芝追著問想法的感覺，像是恨不得把她腦袋劈開看看里頭有多少腦花似的，她有點害怕，趕緊找個借口跑了。

    當然，也幸好小地精雖然什么都愿意跟好朋友分享，卻還是沒把他們家在蛇口買地開批發(fā)市場的事說給菲菲麗芝聽，因為她有預(yù)感，從這次決策開始，他們家跟這大河口甚至陽城市任何一個人家都不一樣了！這種“不一樣”讓她隱約覺著，好像是階層跨越的初端。

    她不知道的是，如果她前腳跟麗芝說了，楊美芝后腳立馬就能從meimei嘴里套到話，說不定現(xiàn)在就不會在這兒蓋飯店，而是去蛇口搶地了。

    想到蛇口的批發(fā)市場，幺妹趕緊給外公掛電話，外公還沒說五月份掙了多少錢呢，今天都七月八號，六月份的數(shù)據(jù)應(yīng)該也出來了。

    可惜，接電話的并非黃外公，而是蘭艷?！靶【G真呀，你外公出去辦事了，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轉(zhuǎn)達給他。”

    幺妹頓了頓，“沒事，就是想他了，我晚上再打吧?！标P(guān)于掙錢，她雖然也覺著蘭艷阿姨不是壞人，可她也不想讓她知道。

    這一天，果然是注定不平凡的一天。她剛從電話室出來，遇到幾個蘇家溝養(yǎng)魚和開小型磚瓦窯的社員，他們手里卷著報紙，只來得及叫聲“幺妹”，就興沖沖往她家去。

    此時的顧學(xué)章，也才剛下班到家，他們在單位已經(jīng)討論了一個下午的《關(guān)于城鎮(zhèn)非農(nóng)業(yè)個體經(jīng)濟的若干政策規(guī)定》，甚至老書記還把《規(guī)定》全文也找到了，大家坐在會議室里，逐字逐句研究半天……雖然是物資局，干的卻是工商的事兒！

    除了激動和難以置信，其實他們也研究不出個啥來，這種大政方針類的文件，不落到實處的時候誰也不敢保證到底會成啥樣。他現(xiàn)在更頭疼的是，妻子的工作辭不掉，他應(yīng)該怎么想辦法幫一把。

    黃柔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通三邊老人的思想工作，這個學(xué)年也結(jié)束了，給學(xué)校和教育局甚至人事局說了兩次辭職的事，可三方都不同意。畢竟，像她這么有才華，教學(xué)水平又拔尖的青年骨干，放哪個單位，哪個城市都是非常搶手的，傻子才會放她走。

    可兩口子也想好了，眼看著家里事業(yè)發(fā)展起一定規(guī)模，外公也來幫忙守業(yè)，幺妹也大了，黃柔是真想做點自己的事情，或者說，事業(yè)。

    教書育人只是知識分子一份不錯的工作，而不是愛好。

    她的愛好是創(chuàng)作，自由自在的創(chuàng)作，這么多年在各類大中型報紙上也發(fā)表過不少詩歌文章，大河詩社也辦得蒸蒸日上，她總覺著，只要自己再努把力，再加把勁，或許能有突破性進展。

    當然，從一個家庭發(fā)展的角度來說，丈夫為了照顧他們，已經(jīng)拒絕了省城的調(diào)令，那可是省城所在地的市委班子啊，多少人做夢都不敢想的！可實際是大河口距離省城挺遠，坐火車得九個小時，開車也得四個小時，去了省城他想要再每天老婆孩子熱炕頭就不可能了。

    要么他不去，要么舉家遷往省城。

    顧學(xué)章爽快的選擇不去。這里的“家”，不光他們一家五口，還有雙方老人，兄弟妯娌，甚至還有綠真從小到大的伙伴，朋友，皮革廠，新蓋好還沒來得及住幾年的大房子……一切的一切，整個家十幾年的積淀都在這兒。

    本來，正式調(diào)令也還沒下，只是組織先找他談話。知道他真的放不下陽城市，省里商量后決定，那就讓他留在陽城市吧，往市委去吧。

    當然，對這個小家庭來說，聽內(nèi)部消息顧學(xué)章這次的正式調(diào)令下來，至少也是市委專員……好好的市委專員，要是手里還拿著這么大個廠子，蛇口這么大個市場，對外也不好看，總是說不清楚的。

    所以，如果黃柔能辭職，境況就會好很多。到時候?qū)ν庖材苡袀€解釋的由頭，不然這大幾十萬的家產(chǎn)，體制內(nèi)的兩口子能攢下？說出去誰也不信！

    而走仕途，兩袖清風(fēng)的好名聲是必須的。

    所以，黃柔作出辭職的決定，不說為丈夫為家庭犧牲自我，她也是權(quán)衡利弊許久的。顧學(xué)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讓妻子順順利利辭職，過上她想過的日子。

    正想著，蘇家溝幾位有名的暴發(fā)戶進門來，“顧局長在家嗎？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們瞅瞅，這啥意思？”

    “報紙上是不是說咱們也能搞個體戶了？”

    原來，正如幺妹預(yù)料的一樣，報紙鋪天蓋地開始宣傳報道起《規(guī)定》來，但凡識字的都知道了這個消息，而最關(guān)注的莫過于這群暴發(fā)戶了！他們一個個開辦自己的小作坊小廠子，對外都是掛靠在村辦、校辦企業(yè)名下，梳著油光水亮的黑頭發(fā)，胳肢窩里夾著人造革皮包，腳下踩著锃亮的人造革皮鞋……課再有錢，那也是被人看不起的暴發(fā)戶。

    惶惶不安，身如浮萍的投機倒把分子！

    顧學(xué)章細心的給他們解釋了這項《規(guī)定》的主要內(nèi)容，得到國家肯定他們的消息，一群人那個志得意滿喲！這就叫社會價值！

    晚上，估摸著外公已經(jīng)吃過晚飯，正在看他的外語電視節(jié)目，幺妹趕緊把電話撥過去。

    “乖孫女考得怎么樣？”

    “還不錯，外公你最近好嗎？有沒有按時吃飯？”

    黃外公聽著她真切的關(guān)懷，心里熨帖極了，“好好好，都好著呢，你給配的藥我都按時吃，吃得屋里盡是草藥味兒，耗子都不敢進來?！?/br>
    幺妹“嘻嘻”一樂，這才是聽話的好外公?！皩α?，咱們市場內(nèi)沒耗子吧？”

    當初設(shè)計的時候，幺妹并非專業(yè)人士，只能給出一個大體的想法和理念，里頭的縱橫交錯，每一個檔口的門窗朝向都是設(shè)計師自己做的。她最擔(dān)心的就是檔口與檔口之間四通發(fā)達，萬一有老鼠，哪怕是一只，那禍害的可就是整個市場，一百四十個檔口。

    是的，在第一個月如火如荼的開業(yè)盛況刺激下，剩下百來個建材市場的檔口也租出去了，而且是沒有任何免租優(yōu)惠的。

    “放心吧，我跟妞妞她媽天天晚上關(guān)門的時候都去巡邏，沒有?！?/br>
    說起這個，幺妹建議，“外公要不咱們讓蘭阿姨來上班吧，再招幾個工人，光你和二伯忙不過來?！?/br>
    “行，我明兒問問她?！边@也是黃外公想說的，他年紀在這兒擺著，又在監(jiān)獄里熬壞了身子骨，勞累過度自己也受不了。

    七七八八扯了十分鐘，黃外公自個兒都忍不住了，“小丫頭你是不想問咱們這倆月掙了多少錢？”

    “嘿嘿，那外公告訴我唄?！?/br>
    黃外公嘆口氣，也不翻賬本，“一萬二千多。”

    幺妹本來還挺樂呵的，雖然跟皮革廠比不上，可至少這是不用分給任何人的，只要市場在的一天，她每個月就還能有這么多，可她下一秒就開心不起來了。

    因為，外公說：“你算算，按3%的管理費算，商戶掙了多少?！?/br>
    幺妹心里瞬間打開超級科學(xué)計算器似的，一口氣報出答案：“四十萬營業(yè)額？”

    她“啊”一聲，驚呆了！

    兩個月四十萬的流水是啥概念？甩皮革廠幾條街嘞！

    “那他們直接賺二十萬？”小地精的心里開始不平衡了，“那咱們家咋才一萬二呀，一萬二……這也太少了吧……”

    不是她貪心，而是兩相對比之下，她有種嚴重的付出與收獲不成正比的落差感。明明提供場地最大程度方便他們，并且四處打廣告找客戶的是他們，可大頭卻讓商戶賺走。

    商戶吃rou，超多的rou，他們只能喝上一小口湯。

    幺妹嘟起嘴，“嗯哼”一聲，不開心了。

    黃外公嘆口氣，別說小丫頭不開心，他六七十半截身子進土的人也不開心，也想不通?！斑@事，外公想了很久，要不還是想辦法提升租金和管理費吧？”

    幺妹點點頭，反應(yīng)過來外公看不見，又忙道：“我同意，但咱們不能直白的提漲租。因為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了咱們給的優(yōu)惠條件，突然之間漲租，說不定會引發(fā)商戶的逆反心理，會退租?！?/br>
    說到底，市場和商戶是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沒了商戶，市場只不過是一排排空房子，鴿子籠。

    “那怎么漲？”

    幺妹咬著嘴唇，“現(xiàn)在咱們蛇口批發(fā)市場咋說也算一個小有名氣的地標性建筑物，就跟博物館似的，進博物館不是得買門票嗎？”

    黃外公挑挑眉，“嗯？”

    “進博物館那叫買門票，進咱們市場那叫入場費，就是想要依靠咱們市場已有的名聲和廣告效應(yīng)幫他們把生意做大，他們就得額外的多花錢?！?/br>
    好像還真是這個道理，沒有市場的現(xiàn)成名聲，他們小打小鬧上哪兒賣這么多貨出去？成年人的社會是嚴格遵守能量守恒定律的，你不能光想著借別人的勢，而不給別人任何額外的好處。

    為啥說叫“額外”？

    租金是租賃場地天經(jīng)地義該給的錢。

    管理費是用電用水用廁所打掃衛(wèi)生人工成本，也是理應(yīng)該給的。

    唯獨入場費，那就是基于批發(fā)市場價值之上的額外付出。黃外公“嗯”一聲，表示同意，“那怎么收？是按比例收，還是每月定量收取？”

    “當然是按比例，這樣最公平，多得力的多交，少沾光的少給，對吧？”幺妹齜牙咧嘴，她覺著自己可真是個小天才，居然能想出這么個好辦法，“咱們就收5%吧。”

    黃外公怔了怔，“你說多少？”

    “百分之五?！?/br>
    老爺子吸了口氣，“這會不會……太多？”

    幺妹掰著手指頭算賬：“咱們租金平均才四十，在蛇口碼頭上住一晚招待所，七八個小時也要十塊錢，他們在咱們提供的場地上每天待十個小時……找遍整個蛇口也找不出這么便宜的房屋了吧？”

    這倒是。

    老爺子“嗯”，示意她繼續(xù)說。

    “租金便宜，那自然是要在別的地方找補回來的呀。”

    黃外公：“……”

    他竟然無言以對，無法反駁。

    幺妹兩條腿在板凳上晃蕩晃蕩，晃著晃著忽然又道：“外公，咱們不能這么直接的說要多給5%，這對所有商家來說都是頭上潑冷水的事兒，咱們要潑溫水?！?/br>
    “嗯？什么溫水？”黃外公覺著自己一定是老糊涂了，居然聽不懂居然聽不懂她說的話，其實每一個字面意思他都懂，但是什么是“涼水”，什么又是“溫水”呢？

    幺妹大眼睛滴溜滴溜轉(zhuǎn)，“就是給漲價這個核心上，包上一件糖果的外衣?！?/br>
    按續(xù)租時間長短來確定比例，但凡是續(xù)租一年的，每月4%入場費，續(xù)租半年的4.5%，續(xù)租三個月的5%！關(guān)鍵是，已經(jīng)見識到批發(fā)市場的威力，幾乎沒有人會只續(xù)三個月，最少都是半年，到時候只是便宜了0.5個百分點，可在商戶們看來，還是占到便宜了。

    在“我占到便宜”的心理暗示下，對忽然多出來的入場費，大家的抵觸心理就不會那么明顯。而一旦三個月以后，交入場費成為日常，大家就習(xí)以為常了。

    當然，已經(jīng)簽半年合同的，他們不好再臨時加入入場費，反正只要堅持過剩下的三個多月，到時候批發(fā)市場愈發(fā)蒸蒸日上，嘗到甜頭后大家也就更容易接受。

    這是從心理上來說的。

    當然，從更有利于市場長期發(fā)展的角度上來說，幺妹還得想辦法給“入場費”加一個更有約束性的作用，不能白收這么高的比例。

    可具體怎么約束，她暫時還想不到。

    幺妹為難的咬了咬嘴唇，“外公，你先注意觀察，把現(xiàn)在市場內(nèi)存在的不足逗一一記錄下來，有空再去別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看有沒有類似場所，觀察一下這類場所的通病是什么……”

    她上下嘴皮一動，叭叭叭說著，黃老爺子就像聽候領(lǐng)導(dǎo)安排的小嘍啰，直到她說完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他聽她安排的意思？

    小丫頭變成實際掌權(quán)人了？

    哎喲！他又驚又喜，他的外孫女，不知不覺間，什么時候變成批發(fā)市場的頂梁柱了？甚至，收入場費這么大的事兒，他們祖孫倆商量定下就行，都不用給顧學(xué)章和黃柔說一聲。

    有這樣的小頂梁柱小主心骨在，阿柔還擔(dān)心什么呢？大事小事有婆婆包攬，里里外外有丈夫支撐，大局由閨女握……阿柔呀，這是掉進蜂蜜罐里頭咯！

    這一夜，已經(jīng)可以預(yù)見閨女未來生活的舒心，黃老爺子的愧疚又少了兩分，他終于沒有再做夢了。

    ＊＊＊

    崔綠真的中考成績很快出爐，毫無懸念的，她以第1名的成績考上了市一中高中部，菲菲的成績也達到了北京市舞蹈學(xué)校附屬中學(xué)的錄取分數(shù)線，令人意外的是楊麗芝也以吊車尾的成績成功摸到了市一中的尾巴。

    當然，更讓人意外的是，春芽小可愛居然也上了市二中！

    雖然，上市二中也是吊車尾，可好歹比縣高中強，好歹也算半個重點高中。在陽城市，一中是理科強項，二中則以文科突出為特征，而春芽的文科明顯優(yōu)于理科，去二中還真是去對地方了。

    對于春芽來說，這意味著以后她都能跟幺妹一起上下學(xué)啦！

    小姑娘高興壞了，拿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晚上就鬧著要跟幺妹一起睡，趕都趕不走那種喲！

    而楊老師自然是要感謝幺妹這個小小輔導(dǎo)老師的，她十分清楚自家閨女的德性，沒有幺妹的輔導(dǎo)，別說市一中，連縣高中的尾巴她都摸不著！

    她聽說幺妹愛看書，專門給她托人從香港帶了一本《基督山伯爵》的譯本來，可把幺妹高興壞了。整個暑假，她都沉浸在愛德蒙鄧蒂斯的復(fù)仇故事中，因為故事環(huán)環(huán)相扣，情節(jié)之緊湊絲毫不亞于電影，她看完一遍不算，還又給胡峻打電話，問他現(xiàn)實生活中真的有這么多冤假錯案嗎？有人頂替他人越獄成功的嗎？

    胡峻被她的問題問得一愣一愣的，盡量挑著不涉及機密和隱私的案件，給她講了講。當然，前提是已經(jīng)結(jié)案的，即使不小心哪天說漏嘴也是無傷大雅的。

    因為這，兩個人的通話明顯比半年前頻繁得多，幾乎每隔三天就要打一通電話，聊完奇奇怪怪的案子，還可以聊生活，聊興趣愛好，聊打籃球翻花繩……奇怪的是，幺妹曾不經(jīng)意間多次聊到電影的話題上，都讓他打著馬虎眼混過去了。

    這大臭屁哥哥，一定有什么事忙著她，而且是關(guān)于電影噠！

    ＊＊＊

    菲菲考上北京舞蹈學(xué)校附屬高中的消息傳遍大河口公社，雖然不知道這是一所什么樣的學(xué)校，可對這個閉塞的小地方來說，比她當年被文工團選走還有沖擊力！

    簡直就是個爆炸性消息！

    這個不聲不響經(jīng)常跟在崔綠真身后的小丫頭，居然就要上首都念書去啦，也不知道是誰放出的消息，說她都不用參加高考，就能直升舞蹈學(xué)校當大學(xué)生……這下，更是全大河口嘩然。

    不得了不得了，這可是半只腳已經(jīng)踏進大學(xué)門檻的人啦！

    胡雪峰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他的閨女真心高興，也第一次以她為傲，直接在陽城市最高檔的陽城賓館，給她辦了一場升學(xué)宴，幺妹全家應(yīng)邀參加。

    胡雪峰現(xiàn)在市里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要錢有錢，要勢有勢，多的是人巴結(jié)他，而且日常往來無白丁，整個升學(xué)宴可謂是神仙打架，別提多熱鬧了。

    一直被胡雪峰“雪藏”的妻子劉珍，也終于穿上一身簇然一新的裙子，不知道是專門請的化妝師搭理過還是怎么著，打扮得既洋氣，又附和她的身份和年紀。

    面上，她都是笑嘻嘻的，至于心里，可可是都快酸死啦！

    雖然丈夫不愿說，可她已經(jīng)打聽過，在陽城賓館包一桌這樣級別的宴席至少三十塊錢，而他居然一口氣包了四十桌，光酒席錢就是一千二百塊錢！

    她都快氣死了她，現(xiàn)在每多花出去一分，以后胡崢分到的家產(chǎn)就要少一分！

    而更讓她氣絕的是，收到小兩千的禮錢，他居然全給包成大紅包，給了胡菲和崔綠真這倆死丫頭！一個是即將潑出去的水，一個是三桿子打不著的外人，憑什么呀她們，那是她劉珍和胡崢的錢。

    幺妹一家五口出席，全程非常平靜，似乎已經(jīng)忘了他們家孩子才是最該出風(fēng)頭的那一個。當然，崔綠真就不是愛出風(fēng)頭的人，今天本來就該是好朋友的主場，她開開心心來，收到胡叔叔感謝她輔導(dǎo)菲菲的“紅包”時，她其實不想要。

    可一想這錢她不要的話，胡叔叔上了牌桌沒多久也沒了。聽說呀，胡叔叔的牌技“不太穩(wěn)定”，跟廠里和大河口的人玩兒，他把把贏錢，牌技之了得能贏到他手軟，可跟市里領(lǐng)導(dǎo)和總廠的人玩兒，他又十分點背，把把輸……她不如接下，待會兒悄悄還給菲菲，讓她自個兒揣著，當私房錢。

    聽說胡家搞了這么大陣仗，崔老太和顧老太難得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也該給幺妹請一頓升學(xué)宴的，她可是全市第一名??！

    顧學(xué)章問幺妹的意見，她不想請，最終也就兩家人平平淡淡過去了。

    九月一號，背上書包后，幺妹成為了一名正式的高中生，而就在她成為高中生的頭一天，他們家收到了第一份個體工商戶營業(yè)執(zhí)照。不是皮革廠的，而是蛇口批發(fā)市場！

    深圳作為特區(qū)，各個部門從上到下的辦事效率那都是杠杠的，剛收到通知的頭一天晚上，黃外公就把所有材料準備齊全，連夜跑到工商局門口排隊。也算運氣好，去得早，天沒亮，陸陸續(xù)續(xù)來了許多暴發(fā)戶和cao著港臺腔的辦事員，排到工作人員上班，蛇口批發(fā)市場拿到了第一個蛇口工商局批發(fā)的第三個個體營業(yè)執(zhí)照。

    編號尾數(shù)為“003”的營業(yè)執(zhí)照，實在是令人振奮！

    或許，四十年后的某一天，當批發(fā)市場倒閉的時候，生計艱難的市場主人，還能把這執(zhí)照當收藏品賣出去，大賺一筆嘞！

    當然，小地精不會允許這樣的情況存在，她可是發(fā)過誓，一定會把批發(fā)市場做大做強的。

    開學(xué)后一個月，大河皮革廠也收到了它的合法身份證——一張尾數(shù)為“001”的營業(yè)執(zhí)照，簡直雙喜臨門。

    而在這樣一茬接一茬的好消息里，唯一的壞消息就是崔建軍和林巧珍帶來的，他們跟村里其他只有一個女兒的育齡夫妻一樣，被趕著聽了一場又一場的計劃生育講座，簽了好幾份他們都記不清是啥的保證書，最終在國慶節(jié)后一個星期，被叫進了手術(shù)室。

    因為林巧珍身體不好，崔建軍心疼她，就自個兒主動要求男方結(jié)扎。崔老太知道的時候，氣歸氣，但心里還是挺看得起兒子的，這個把錢捏最緊的兒子，終于做了回真男人！

    他們之所以這么爽快，公社逼得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已經(jīng)讓幺妹看過很多次，他們不會再有孩子了……雖然挺打擊人，可小福星的話不會有錯，與其被人上門拉去做，不如主動做。

    主動的話還能領(lǐng)到一本《獨生子女光榮證》，收進紅黑色的木匣子，以后就等著春芽高考加分了……1981年開始到接下來的兩年里，全國開始誕生了跟他們家一樣的六百多萬戶獨生子女家庭。

    而且是在國家歷史上，比較特殊的，最早的獨生子女，誰能想到四十年后，獨生子女政策又會被二孩政策所取代呢？甚至，連“計劃生育”四個字都漸漸消失在人們視野里。

    當然，這都是后話，單就這一年來說，發(fā)生了許多能讓崔綠真銘記終身的事。外交上，中國民航首航美國紐約成功，突尼斯、津巴布韋、瑞典最高領(lǐng)導(dǎo)人訪華。文化藝術(shù)上，她最喜歡的《讀者文摘》創(chuàng)刊，而mama最喜歡的作家沈雁冰逝世。法律進程上，婦女兒童的權(quán)益進一步得到保障，河北承德某個礦區(qū)惡霸□□少女的案情驚動了全國，三名主犯被判處極刑……國際上，幺妹印象最深刻的是美國某個旅館通道坍塌造成111人死亡的慘重代價，讓她對“通道”這個詞重新重視起來。

    她又給外公掛電話，讓他一定要多招幾名工人，在定期檢查建筑物安全性的同時，開辟并守護好逃生通道，對于批發(fā)市場這樣人流量十分密集的場所來說，安全永遠事第一位的！

    黃外公其實是相信自己親自督工的質(zhì)量的，可耐不住外孫女軟磨硬泡，安排人在關(guān)門后進行大排查發(fā)現(xiàn)，還真存在不少問題。譬如石棉瓦存在裂痕，甚至有兩個地方即將斷裂，縫隙已經(jīng)有小拇指那么粗了。一兩百斤重的東西，一旦遇到一場暴雨，絕對會掉到商戶和顧客的頭上……要不是提前發(fā)現(xiàn)的話，簡直不敢想象會造成什么樣的嚴重后果！

    如此，黃外公愈發(fā)對這事上心，在十月一整個月里組織了大大小小幾十次拉網(wǎng)式排查，幾乎把每一塊石棉瓦，每一塊磚頭都choucha了一遍，又把水電管道進行再次檢查……工作量之大，之辛苦，幾乎是批發(fā)市場自開業(yè)以來遇到的第一次。

    老人家累得回到住的地方倒頭就睡，連最愛的外語節(jié)目也沒時間看了。

    當然，這樣的作為，商戶們也都看在眼里，尤其是查到他們頭頂有石棉瓦斷裂的時候，大家對他們是既感激又放心。感激他們把大家的生命安全放在首位，放心有他們?nèi)绱素撠?zé)任的批發(fā)市場，讓讓大家只需要專心賣貨就行。

    這樣的感激很快化為行動力，原本對突然多出來的“入場費”還不服氣，還頗有微詞的商戶們，接到通知后大都第一時間去管理辦公室簽合同了。畢竟，這么好的市場，這么把人命放在第一位的市場，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十一月一號一統(tǒng)計，按時簽合同的商戶一共有一百一十二家，剩下二十八戶，要么說沒錢，想賒半個月的賬，要么覺著入場費太貴，不樂意交，也都按時搬出了市場。

    黃外公仔細考察過申請賒賬的幾家，發(fā)現(xiàn)他們確實是為人不錯，信譽極好，產(chǎn)品質(zhì)量沒問題的商戶，只不過因為貨款積壓，沒有足夠的流動資金，他也就非常爽快的答應(yīng)了。

    人都有個困難時候不是？

    至于不服入場費，搬離市場的商戶們，他們?nèi)チ四睦?，干了什么，已?jīng)不是黃外公該cao心的事了。因為空出來這十幾個檔口，半小時不到的工夫就讓人租出去啦！還差點搶得打起來！

    要么是半年前就在拿號等位的“候補隊員”，要么是現(xiàn)有商戶的親朋好友，自己嘗到了甜頭，自然也想給大家伙分一杯羹。

    反正，即使?jié)q價，那也有貴的道理，崔綠真家的批發(fā)市場是不愁租不出去的。到1982年元旦節(jié)前后，市場正式步上正軌，打開局面，那密密麻麻的石棉瓦房子在蛇口成為一個標志性建筑物，外地客商初次到廣州，出站一問，附近的人都會給他指路了。

    在這樣越來越響亮的知名度之下，崔綠真的小心臟又開始砰砰亂跳啦。這一年的春節(jié)，她收到了來自北京藥廠將近六萬塊的分成，又拿到皮革廠二十來萬的分紅，加上父母的，一共能湊出五十萬塊整數(shù)。

    五十萬是啥概念她已經(jīng)沒時間想了，她必須，極力，馬上“開疆辟土”！

    而所謂開疆辟土第一步就是開“分店”！

    既然一年來的事實證明，批發(fā)市場這樣的模式是成功的，有效的，那為何不復(fù)制蛇口的成功呢？可以說，這已經(jīng)是非常成熟和穩(wěn)定的體系了，凡是參與過的，對這樣的運營模式都是非常清楚的。

    她選定的另外兩個地點，一個是東北，一個是浙江。

    東北重工業(yè)發(fā)達，人又有錢，無論是服裝批發(fā)還是建材批發(fā)，都是不錯的選擇。而浙江，因為靠近臺灣，自從去年領(lǐng)導(dǎo)人提出“一國兩制”偉大設(shè)想后，幺妹就有預(yù)感，會不會臺灣也快了……于是，她決定，賭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