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飯，崔家父子倆跟著崔老太進了東屋，這是崔家人獨有的默契。

    “娘，這第一個月的工資，您給收好。”

    崔老太沒接，而是奇怪道：“你才上半月的班，哪來一個月工資？”

    崔建軍撓撓后腦勺，“這不廠里效益好，提前半月發(fā)工資嘛?！背丝倧S，市三紡在市區(qū)還有兩個分廠，都是五六百號工人的大廠，效益好，又有財政補貼，工資都是提前半月發(fā)。

    只聽說按月發(fā)和扣半月發(fā)的，居然還有提前發(fā)！“哎喲，這可是……可真好。”崔老太都不知道說啥了，這么好的事兒居然讓他們家遇上，忙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其實也不用數(shù)，就兩張。

    兩張都是嶄新的大團結(jié)。

    粗糙的指尖在工農(nóng)兵代表上摩挲，雖然不認字，但她認人。

    “啥？居然有二十？！”隨即想到愛聽墻根的友娣，趕緊壓著嗓子問：“咋這么多？不就是當(dāng)門衛(wèi)嗎？”不是她看不起兒子職業(yè)，而是大家都默認這是最沒技術(shù)含量的工作，連干這個都能拿二十，那要是當(dāng)工人還不得更多？那些當(dāng)主任當(dāng)經(jīng)理當(dāng)廠長的，那還不得好幾十？

    崔建軍笑笑，“是真的，工人的我不知道，但我這個數(shù)沒錯，還有三十斤糧票，這是剩下的?！?/br>
    這可是全國通用糧票，以后去外省必不可少的——整整十八斤。

    崔老太心疼的摸著他胳膊道：“人發(fā)的你就只管放開肚皮吃，咱在家不缺糧，餓壞了身子還咋上班？”

    崔老頭忙說：“我也還有六斤，沒他的多?！碧统隽锏牡胤郊Z票，心說：下次我也問問所長能不能給捯飭幾張全國的。

    不知不覺，在老妻面前，他就像個不甘落于人后的跟兒子爭寵的孩子。反正甭管村里人怎么說，同事怎么說，老妻在他心目中就是娘妻一樣的存在。

    崔老太白他一眼，心里也是喜滋滋的，老崔家終于不再是倒霉催的了，這半月任誰見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叫聲“崔嬸子”?！皩α死先?，全國糧票不能動，攢幾個月看看，不行秋天還是得去外省看看?！?/br>
    那天老醫(yī)生的話春苗回來就告訴她了，她一輩子睜眼瞎，沒出過門，也不知道四川在哪兒，但只要能治好兒子的腿，就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去。

    崔建軍眼睛亮亮的，重重地點頭，“嗯。”

    回到自個兒屋里，他摟住林巧針，“芽兒睡了沒？”

    林巧針紅著臉推他，“去，都老大年紀了還不正經(jīng)?！逼鋵?，自從丈夫摔斷腿后，他就對這種事提不起興致了，她都照顧他的心情，從沒半句怨言。

    “那我給你來個正經(jīng)的，你看?！睆膽牙锾统龆叩{色的棉布來，“縫條內(nèi).褲吧，縫條好看的?！弊詈髱讉€字壓在喉嚨里說的。

    林巧針被他臊紅了臉，捶他兩下，心里跟有頭小鹿撞似的。她也想做啊，可得先給芽兒做，四叔家的幺妹也得做一條，黃柔有啥穿的吃的都會勻勻的分兩份，幺妹有的芽兒也有，這份情她都記著呢。

    ＊＊＊

    老三的工資居然比崔老頭還高兩塊錢，這是大家都沒想到的。

    “喂崔建國你聽見沒？老三一個月二十塊的工資呢，早知道那天就該讓你帶她們?nèi)?，這功勞不就歸你了？”大家都知道是幺妹看見的藏東西，獎勵老三不過是變相的獎勵幺妹。

    “又使友娣聽墻角了？”崔建國頭扎在枕頭里，甕聲甕氣的問。

    “啥叫使，我閨女就是順風(fēng)耳，有本事你也去聽一個，你說娘當(dāng)家這么多年，咋說也該存下些東西了吧？”怎么還老是叫窮。

    崔建國翻個身，“別叨叨的煩，快睡吧?！崩先植皇侨ラe逛，看病可是正經(jīng)事。再說了，他娘攢多少那還不是替兄弟幾個攢，又沒落外人口袋。

    這娘們就是心尖。

    劉惠不樂意，一個翻身坐起來，“啥叫我煩？你要有本事搞個工作來，我他媽天天供著你。你是不知道，老三家的現(xiàn)在多狂，大家都說老三當(dāng)工人去了，把她當(dāng)工人家屬捧著呢……”

    自從老三上生產(chǎn)隊開了介紹信，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去紡織廠上班，以前人前人后“死瘸子”，現(xiàn)在都是千聲萬聲“崔三哥”，那馬屁拍的……“我呸，眼睛長在屁股上，只認衣裳不認人?！?/br>
    崔建國“噗嗤”一聲樂了，“你啊你，說的什么話，橫豎是一家人，她風(fēng)光，你不也跟著沾光。”

    劉惠撇撇嘴，誰稀罕沾光，除非是別人沾她的光。

    “不稀罕？”崔建國翻個身，雙臂支撐著身子趴起來。

    男人那火熱的身體，連呼出來的氣都是熱乎乎的，劉惠心頭意動，小聲道：“稀罕，就稀罕你呢，咱們啥時候也養(yǎng)個兒子，更稀罕?！?/br>
    兩口子看靠墻的友娣已經(jīng)睡著了，屋里頓時響起壓抑的喘息聲。

    ＊＊＊

    隔著薄薄的小衣服，幺妹抓了抓小肚肚的皮膚，蹲著甩甩屁股，保證把尿都甩干凈了，才說：“尿完了mama?！?/br>
    黃柔用草紙幫她擦干凈，聽著西屋的聲音，只想趕緊把閨女抱回床上，還沒入夏卻已熱得讓人受不了。

    幺妹揉揉眼睛，忽然豎起一根手指，小聲道：“大伯跟伯娘在說悄悄話哦。”

    黃柔臉色不太自然，“嗯，趕緊回去睡覺?！?/br>
    幺妹走了兩步，忽然又小聲道：“伯娘說要大伯給她個鵝子呢，mama。”

    黃柔：“……”這孩子真是該聽的不聽，不該聽的聽一耳朵。

    “mama，給一個鵝子是什么意思呀？”她隱約知道鵝子就是男孩，跟她們小女孩是不一樣的，可為什么要大伯給她呢？

    “伯娘不能自個兒買一個回來嗎？”

    黃柔嘴角抽搐，小聲道：“這可買不著?！?/br>
    幺妹仰著腦袋，“為什么呀？可以去賣大白兔的供銷社買啊，找胖阿姨買，一個不夠的話，買許多許多個。”

    黃柔：“……”

    然而，她的沉默并不能終止閨女的奇思妙想，甚至，幺妹還有別的想法。母女倆重新躺回床上，她翻身摟住mama脖子，睜著大大的眼睛道：“mama給我買個鵝子吧?！?/br>
    黃柔：“……”

    但這一席話卻勾起了她的思緒，想到跟崔建華曾經(jīng)的甜蜜時光，別人期待的經(jīng)歷的甜蜜，他們也曾有過?！暗饶惆职只貋恚揖徒o你生個弟弟。”

    這是她給女兒的保證，也是給自己的保證。只有帶著這份決心，她才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

    不知道為什么，幺妹想起那個夢，非常難過，爸爸不會回來了，mama什么時候才能給她一個鵝子呀？

    第二天，崔家父子倆吃過晚飯，騎著自行車回公社去后，崔家又恢復(fù)往日的寧靜。

    幺妹蹲在翡翠蘭跟前，“我怎么就聽不見你們說話了呢？”

    “我的懲罰什么時候才能完呢？”

    “我的靈力長不了，那三伯的和尚頭怎么辦？”

    翡翠蘭和狗尾草伸伸胳膊腿，她知道它們是在回應(yīng)她，只是她聽不見而已。唉，再去看看種下去的西瓜籽兒，都半個月了還沒發(fā)芽，mama說那是壞種子，她天天吃西瓜的愿望就這么無情的落空了。

    忽然，她聽見“唧唧”“唧唧”的聲音，抬頭一看，原來是鳥窩里的小小鳥在叫。

    “春芽jiejie，來看??！??！鳥！”再次興奮到破音。本來成型的那幾窩早破殼了，可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大鳥叼走了，她們還沒來得及看呢。

    春芽跌跌撞撞跑過來，也踮起腳尖往上看，“我……我……看……看不……不到。”

    幺妹搬來一個小板凳，“你站著看?！彼驼驹邙B窩下，仰著腦袋從鳥窩的縫隙里瞄，瞄到三個黑溜溜的毛茸茸的小腦袋，還有三個淺黃色的長長的小嘴巴，真想摸摸。

    “真可愛鴨！”

    “可……可愛……愛……”

    小小鳥睜著懵懂的眼睛，四處打量，不小心和她們對上，“唧唧?！?/br>
    “小小鳥跟我說話啦！”

    “唧唧——”

    二人三鳥就這么牛頭不對馬嘴的聊起來。孩子的世界就是這么簡單，快樂也來得非常簡單。

    一墻之隔，“愛衛(wèi)生”的臟臟兄弟吸著鼻子，一臉的不樂意。本想出去玩，奶奶偏要讓他們在家喂鵝，這毛茸茸的小東西一點兒也不像小雞仔似的怕人，老愛啄他們的手。

    本來生產(chǎn)隊規(guī)定每戶能養(yǎng)三只雞，大家都養(yǎng)能下蛋掙錢的母雞，楊家也不例外。不止養(yǎng)三只，還在屋里炕尾躲著養(yǎng)了另外三只，一共六只呢。昨兒楊發(fā)財回來，給帶回兩只白毛小鵝，說是去抓投機倒把的時候順手收繳的，這東西長得大，下的蛋也特大。

    一個鵝蛋能頂仨雞蛋，楊老太一聽就樂得合不攏嘴，喂一樣的糧食，都是兩天下一個，鵝下一天就頂雞下三天，這可不就掙了？所以她把喂鵝的任務(wù)交給孫子，讓他們輕手輕腳的，躲家里悄悄的喂。

    “哥我想要小鳥?！睏類凵艘豢邳S稠的濃鼻涕，跟蜂蜜似的。

    楊愛生聽著隔壁清脆的小鳥聲，“我也想要?！毙▲B多乖啊，不會啄手，還會飛，帶出去多威風(fēng)，哪像這臭鵝，又臭又兇還不會飛，拉的屎還賊臭。

    于是，兄弟倆對視一眼，迅速捕捉到對方的意思，順著樓梯爬上墻頭，“喂，小結(jié)巴，小傻瓜！”

    幺妹真是爆炸討厭他們，“哼”一聲傲嬌的轉(zhuǎn)頭，誰理他們誰是小狗。

    “喂，你們想要小鵝嗎？”兄弟倆捏了捏手里奶兇奶兇的小鵝子，讓它們發(fā)出“咯咯咯”的叫聲。

    幺妹眼睛一亮，那是鵝子！

    汪汪汪，她是小狗，她就想要個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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