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后的第三天
顧攸寧雖說先前和杜仲說得信誓旦旦, 但實則她自己也不敢保證,一年沒見姬朝宗,他無論是脾性還是外在都變了許多, 縱使先前對她諸多忍讓, 可他肯不肯吃飯吃藥, 她心里還是不確定的。 這會早就過了酉時。 冬日的寒風(fēng)打在身上,泛起一身雞皮疙瘩。 斗篷被她放在廚房里,先前一路疾行過來不覺得冷, 這會枯站在外頭,那股子寒意就從四面八方迎過來,別說那些露在外頭的肌膚,就連腳底和后背都冷得不行, 不肯在這個時候離開,她抱著自己的胳膊在原地走著,還是覺得冷, 索性把自己縮成一團坐在石階上, 雙手環(huán)抱著自己的肩膀,盡可能地讓那風(fēng)吹到的地方少一些。 “喵?!?/br> 不知道從哪里傳來一聲貓叫。 顧攸寧心下一震,似有所察般往一處看去, 待看到舊日記憶中的那抹熟悉身影,她雙目頓時泛起水霧, 紅唇微張,輕輕喊道:“……福福?!?/br> 可從前見到她就會往她懷里竄的小東西,今日卻只是遠遠看著, 歪著頭望著她, 并未靠近。 “福福?!?/br> 她朝它伸出手, 想像從前那樣把它抱進懷里。 聽到這個熟悉的女聲, 福福猶豫著往她這邊邁了一步又停下,它的眼中有困惑有疑問,不明白為什么這個人的身上有它熟悉的氣味,就這樣走一步停一步,快走到跟前的時候又停下了,站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繼續(xù)打量著她。 好似又回到了最初。 那個時候他們彼此都不熟悉,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對望著,只是那個時候沒過多久,他們就變得熟稔起來了,還偷偷背著姬朝宗說道他的不好。 而如今—— 她卻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才能讓這一年時光帶來的生疏消散。 想到屋子里的那個男人,想到他如今的模樣,想到杜仲口中的那一年,顧攸寧的心里就像是被人堵了一大團棉花,又悶又難受。 “你們是不是都恨死我了?!鳖欂鼘幙粗犷^打量她的福福,紅著眼眶哽咽出聲,眼睛似是被水霧彌漫,都有些看不清前面的東西了,她收回自己的胳膊,重新環(huán)抱住自己埋下頭。 “……對不起?!彼p聲說。 呢喃般的女聲在這夜里響起,一次又一次,被這呼嘯的晚風(fēng)打散又響起,她好似只會說這一句話了。 對不起,姬朝宗…… 對不起,就這樣留下一封書信說走就走…… 對不起,我連跟你當(dāng)面坦白的勇氣都沒有…… 對不起,是我的問題,是我害你變成這樣,是我讓我們的關(guān)系變成了這樣…… “夫人!” 身后傳來杜仲沒有隱藏喜悅的聲音,顧攸寧忙擦了一把眼淚,轉(zhuǎn)過身,撐出一抹笑問道:“他吃了嗎?” “您……”杜仲自然瞧見了她通紅的眼眶,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福福,并未因為夫人的出現(xiàn)而像往常那樣竄過來,大約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嘆了口氣,沒有去揭穿她強撐起來的偽裝,而是溫聲回答她的問題,“主子把粥和藥都吃了?!?/br> 自然是沒有和人說主子那些惡言,左右那些話也都不是真的。 顧攸寧聽到這話明顯松了口氣,臉上的笑也變得真切了許多,喃喃幾句,“吃了就好,吃了就好?!庇挚戳搜凵砗鬅艋鹜鞯奈葑樱澳撬?/br> 本是想問一句他現(xiàn)在肯見我嗎? 可話還沒說完,那屋子突然就變得漆黑一片,聲音卡在喉嚨口,顧攸寧的臉色在廊下風(fēng)燈的照映下明顯白了幾分。 杜仲自然也瞧見了,心里忍不住又嘆了口氣,收回目光落在她身上,安慰道:“主子剛吃完藥想必不舒服,要不您今晚先回去?這會天色也黑了,只怕半夏他們也該著急了?!?/br> 顧攸寧看著那漆黑的屋子,點了點頭。 沒讓杜仲送她回去,只是留下一句,“我明日再來?!闭f完又張了張口,似乎是想跟里面的人告別,但動了動嘴唇,還是咽了回去,只收回眼簾,低聲道:“我先走了?!?/br> 她轉(zhuǎn)身往外走。 杜仲雖然沒親自護送人離開,但還是喊了人把她送回去,看著她的身影越行越遠,這才轉(zhuǎn)身往屋子里走……自作主張把夫人帶過來,肯定是少不了一頓罰的。 屋子里黑漆漆的。 天上的月亮也不知是不是偷懶躲進云層里去了,即使是杜仲也是分辨了一會才能瞧清屋子里的模樣,看到男人合衣躺在床上,背著身,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瞧見拱起的一個被褥。 他也沒說話,徑直跪了下去。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床那邊才傳來姬朝宗頗為嚴(yán)寒的一句話,“出去領(lǐng)三十鞭子?!?/br> 杜仲輕輕松了口氣,還好,沒真的把他趕回姬家……輕輕應(yīng)了一聲,他轉(zhuǎn)身往外走,快走到布簾處的時候,想起先前夫人離開時的那番話,還是說了,“主子,夫人說明日還會來?!?/br> 無人回應(yīng)。 他也沒再駐足,打了簾子出去了。 直到屋子里再無旁人,一直背身躺著的男人終于睜開了眼,他的手里握著那只藏藍色的荷包,先前被他毫不猶豫拋棄的荷包此時卻被他視若珍寶般握在手中,看著上頭的一針一線,姬朝宗深邃的瞳孔中彌漫著太多復(fù)雜的情緒。 * 翌日。 天一亮,顧攸寧便起來了。 她昨兒夜里就和嬤嬤他們說了要去照顧姬朝宗的事。 他們自然是不肯的,可她態(tài)度堅決,他們也只好隨她去了……沒有用早飯,只簡單洗漱一番便披著斗篷往外走。 宣化鎮(zhèn)不大,從她住的地方到姬朝宗那邊步行只需要一刻鐘,出去的時候,天還是灰蒙蒙的,街上有幾個背著擔(dān)子的腳夫瞧見她這樣早出門都有些吃驚。 “顧娘子今日怎么醒那么早?” 又有早些時候受她照拂的,笑問道:“正好我這擔(dān)子餅剛出爐,娘子要不要來一個?” 顧攸寧笑著婉拒了,也沒說自己要去哪,只說是有事,和他們說了幾句便繼續(xù)往西樹胡同那邊走……宣化這邊不似繁華輝煌的京城,處處都能瞧見雕梁畫壁、亭臺樓閣,這里更多的是土墻,黃沙和枯枝。 偶爾會有幾只蒼鷹越過天際,發(fā)出嗥鳴般的響聲。 顧攸寧就這樣一步步往前走,靠近西樹胡同的那條街上有一排老楊柳樹,只是這會早就枯了,留下抽條老枝隨風(fēng)拂擺,伴隨著早起的叫賣吆喝,她踏進了胡同,不知道為什么,她今日的心情竟不似從前那樣低落,反而帶著一些高揚的歡愉,就連腳步都變得輕快許多。 這是這一年從未有過的模樣。 等走到門房的時候,她上前拉了拉銅環(huán)。 沒多久,門就被人從里頭打開了,看到站在外面的顧攸寧,護衛(wèi)有些吃驚,“顧娘子?!贝蟾攀鞘芰藝诟?,他忙讓開身子請人進來,“您怎么這么早就來了?” “姬朝宗醒了嗎?”顧攸寧邊提步進去邊問人。 見人搖頭,她也沒說旁的,只留下一句,“我去廚房?!?/br> 說著便往廚房那邊走。 來了幾次,她已經(jīng)無需旁人領(lǐng)路了。 李婆子她們是不留宿的,每日過來做一日三餐,雖然每次都逃不掉被人扔掉的結(jié)局,但該來還是得來的,畢竟她們代表的是詹泰初的臉面,就算心里怎么腹誹,明面上還是得恭恭敬敬的。 這會她們正在給姬朝宗準(zhǔn)備早膳。 廚房里熱氣繚繞的,可幾個婆子的臉色卻都不大好看,小聲嘀咕道:“那位大人到底喜歡吃什么?這怕是皇宮里的主子都沒這位難伺候,上回顧娘子給我們的單子,我們也照著做了,怎么顧娘子做的,他就吃,咱們做的,他卻碰都不碰?!?/br> 詹泰初給姬朝宗送過來的都是些經(jīng)驗豐富的婆子,每個人各有所長,有擅長煮湯的,有擅長做糕點的,有擅長炒菜的……可就是這樣,姬朝宗還是一點面子都不賣。 “難不成那顧娘子做的菜還施了什么仙法不成?” “說什么渾話!”李婆子一邊包著餛飩,一邊低斥一句,轉(zhuǎn)而又道:“那顧娘子是承了詹大人的情才過來幫忙的,你個老貨不感激也就罷了,還在背后說這樣的渾話?!?/br> “那您說該怎么辦?” 那婆子囁嚅著嘴唇嘀咕道:“要不然咱們再請那位顧娘子過來取取經(jīng)?” 李婆子聞言也面露猶豫,停下包餛飩的動作。 這樣下去也不行,那位大人不肯吃她們做的飯,她們挨罰受罵倒不要緊,就怕?lián)p了那位大人的身體,那可是京城來的勛貴高官,要真出了什么事,她們就算賠上腦袋都不夠的。 要不…… “噯,那不是顧娘子嗎?”有婆子瞧見從外頭走來的身影,驚呼道。 眾人一聽這話忙循聲看去,果然瞧見有個面容姣美、身段苗條的女子從外頭走來,不比她們的怔忡,顧攸寧看起來要自在許多,進了屋子就解下斗篷同她們點頭,然后十分自然地問道:“在做什么?” “顧娘子?!?/br> 李婆子等人和她打了招呼,不僅沒有被人喧賓奪主的感覺,反而像是有了主心骨似的,忙道:“聽說大人身體不舒服,我們便準(zhǔn)備了粥和餛飩,包子也是早起和餡蒸的,還有一些爽口開胃的小菜?!?/br> 說完還問人的意思,“您看看,可還有什么缺的?” 顧攸寧掃了一眼又各自嘗了味道,點點頭,“夠了,他就那么一個胃能吃多少?”想到昨晚他喝的便是粥,便說,“拿碗餛飩再拿兩個包子,伴一些酸辣蘿卜和醬瓜,給人送過去就是?!?/br> 她原本是想著早起過來給他做的,既然已經(jīng)有人做好了,味道也沒有不對的地方,她自然沒必要再折騰。 說句實話,她那點半路出家的三腳貓功夫怎么可能跟這些本身就干這個活計的人相比? 她這兩日也明白過來了。 那人哪里是覺得這菜不對?不過是想借機磋磨她罷了……還是跟從前一樣小孩脾性,只是從前他會明著跟他委屈撒嬌,訴說不滿,如今卻換了法子。 可即使知曉姬朝宗的心思。 顧攸寧也沒有覺得不高興,相反,她很高興兩人即使分開一年后還是能以這樣的法子牽絆在一起。 看著李婆子等人還在猶豫,顧攸寧笑道:“就按我說的去做吧?!?/br> 其余婆子看向李婆子,見她點頭便去安排了,本以為這次送去肯定還是落得和從前一樣的結(jié)局,哪想到杜仲接過去之后只問了一句“顧娘子來了嗎?” 等她們點頭便什么都沒說,送進去了。 在外頭等了半晌也沒見人把吃的送出來,便知道這回那位大人是留下用了。 暈暈乎乎帶著這個消息回去,送飯的兩個婆子都還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不明白為什么一模一樣的東西,之前送過去就不行,今日卻行了……把這事同李婆子說的時候,李婆子抿著唇,心里閃過一個念頭。 “顧娘子呢?”有人問。 李婆子還在沉吟,還是別人回了,“出去摘梅花了,說是要給大人做梅花糕?!?/br> …… 姬朝宗吃完早膳后仍靠在床上。 他能吃出早上那些東西不是她做的,心里不滿她的作為,可想到昨晚那人說的是“今天過來”,也沒說會做飯什么的,何況她估計也猜到他之前那么做的原因了,再把這些東西扔掉,難不成還要像昨晚那樣被人“威脅”不成? 他臉上表情一會一個樣,站在旁邊的杜仲自然猜到他在想什么,挨了三十鞭子,他皮糙rou厚的倒是也沒覺得不舒服,反而覺得主子如今這幅別扭模樣頗有些從前的光景。 不由提議道:“主子,今日外頭太陽不錯,您要不要去外頭走走?” 姬朝宗本來在翻書,其實也沒什么精神。 不清楚那個女人是回去了還是沒回去,又不愿張口問,心里也責(zé)怪從前耳聰目明,一天要提幾十遍顧攸寧的人,今天倒是成了個悶葫蘆連報備都不報備了。 聽到這話,翻書的動作倒是一頓,抬眼斜睨了他一眼。 杜仲看出他眼中的情緒,抿唇笑道:“夫人在院子里給您摘梅花,說是要給您做梅花糕呢。” 搭在書冊上的手一頓,姬朝宗臉上的神色顯出一抹怔忡。 她…… 還沒走嗎? 杜仲知道他是絕不可能輕易低頭的,索性直接拿了大夫的話同他說,“大夫說了,您要多曬曬太陽,多走動走動,不能成天待在屋子里?!?/br> 姬朝宗被人送了臺階,唔一聲,總算施恩似的開口了,“那就出去走走吧。” 不然還當(dāng)他是怕了她。 把手里的書隨意一拋,看到枕頭邊的那只荷包,猶豫了一會還是沒戴,只穿了一身便服又披了一身大氅就往外走,剛走到外頭就聽到一陣說話聲,府里沒有伺候人的丫鬟,那清脆曼妙聲音的主人是誰,自是不必猜。 目光忍不住就往那邊看過去。 他看到不遠處一株老梅樹下,有個披著紅色斗篷的女子正踮著腳尖拿著剪子在剪梅花,身邊幾個婆子正擔(dān)心地看著她,“顧娘子,這些粗活還是我們來做吧。” 顧攸寧卻只是笑著拒絕,“沒事,我來就可以?!?/br> 可她一直踮著腳夠著手,時間短還好,時間一長,手跟腳都麻了,本想剪完這一枝的梅花就休息下,哪想到腳尖麻得一時沒站穩(wěn),身子一晃,差點就要往一邊倒去。 “顧娘子!” 那幾個婆子被她唬了一跳,剛要去扶人,就看到有個身影已沖了過來,把要摔倒的女子扶住了。 顧攸寧也被自己嚇了一跳,剛想道謝就聞到了一股子熟悉的沉水香味,似是不敢置信,她的鼻子微微翕動了一下,確定沒有聞錯,她立刻轉(zhuǎn)過身,看到那張熟悉面容上掛著沒有掩飾的擔(dān)憂神情。 雖然在她看過去的時候就立刻收了回去,可顧攸寧還是瞧見了。 “姬朝宗!” 她的聲音有著藏不住的歡喜,“你身體好了嗎?”又看了看他的臉,的確比昨夜好多了,便把胳膊上掛著的籃子微微抬起給他看,“你看,我摘了好多梅花,中午給你做梅花糕好不好?” 看著眼前這張明媚的笑臉,有那么一剎那,姬朝宗以為這一年的光景只是他的一場夢。 夢醒之后,那一切都沒發(fā)生,她沒有離開他,他們像從前那樣過著神仙眷侶一般的生活,所有不好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場噩夢……握著她胳膊的手驟然收緊,喉結(jié)上下滾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不似從前那般冷漠,而是帶了一些迷茫。 薄唇微張,似要吐露什么。 可也只是短暫的光景,他就回過神了,收回胳膊上的那只手,負在身后,他什么都沒說,也沒再看她,徑直轉(zhuǎn)身。 顧攸寧看他離開,微微一怔,等反應(yīng)過來立刻追了上去,“姬朝宗,你等等我……” 可姬朝宗的步子卻邁得很大,根本沒有理會她的意思。 顧攸寧一直追著人,沒看清路,不小心就被那樹枝絆了一跤,這次是真的摔在了地上,剪子掉到了遠處,籃子里的花也撒了個干凈,手肘和膝蓋更是疼得厲害,可她卻沒有理會,仍抬著眼看向姬朝宗的方向,見他停下步子便立刻喊他,“姬朝宗?!币膊恢遣皇钦娴奶鄣脜柡?,亦或是看著男人這樣離開有些難受,她咬著嘴唇,又低低喊了一句,“我疼?!?/br> 男人的身形一僵。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緊緊攥著,似乎是在掙扎著要不要回頭,偏這個時候有人過來稟話,“主子,談小姐來了,要請她進來嗎?” 他似乎終于有了理由,沒有回頭,“讓她進來?!闭f完便徑直提步離開,腳步比先前還要快。 ※※※※※※※※※※※※※※※※※※※※ 啊啊啊 這應(yīng)該不是很虐吧 我感覺還好好,甚至想再虐女兒一下下,反正女兒難受,老姬也難受,雙倍的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