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有劫 第42節(jié)
他低語道,聲音沙啞。 “這不對。” 轟隆一聲,他周身縈繞的氣息無形中轟散了那具精心準(zhǔn)備的棺槨。 凡人道士設(shè)下的障眼法,就此失效。 玉面具砰然碎裂—— 一顆腫脹難辨的人頭驟然從晏慈懷中滑落,而等到晏慈驚慌意亂企圖抱住那顆頭顱時,他懷中那具軀體上的金縷衣也片片崩落,一團(tuán)柔軟的,早已支離破碎的人皮皮囊軟軟滑到了地上。 皮囊上滿是傷口,露出了內(nèi)里塞著的稻草。 “阿,雪?!?/br> 晏慈匍匐到底,顫抖著撈起了那張人皮。 “阿雪啊?!?/br> 他喃喃說道,目眥欲裂,眼中血淚直淌而下。 “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別嚇我,你別嚇我好不好……” 他伏在那被人做成了箭靶的殘骸之上,聲音愈發(fā)凄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終于聲不成聲,調(diào)不成調(diào),慘叫出聲。 …… …… 少時季雪庭曾無意間在一本雜書中看到有人隨手抄就小詞。 那上面寫道—— 高唐云雨散。 十二巫峰,隔斷相思眼。 不為旁人移步懶。為郎憔悴羞郎見。 青翼不來孤鳳怨。 露失桃源,再會終無便。 舊恨新愁無計(jì)遣。 情深何似情俱淺。 …… 當(dāng)時季雪庭只覺得平常,后來卻總是無端端想起那句“再會終無便”,心下一片惘然。 再后來……他便再也沒有那等輕松快活的余裕,去思量那些閑詞中的少年心事了。 如今隔著三千年的時光,季雪庭只是低頭看著很久很久以前曾經(jīng)徹骨銘心愛過又恨過的男人,眼中卻是無悲無喜,只余一片平靜。 原來,那個叫做晏慈的男人,也曾經(jīng)為他如此痛苦欲狂啊…… 他想。 奇異的是,看著面前這個已經(jīng)快要不成人形的墮仙,季雪庭腦海中卻是完全不相干的一些記憶。 他想起了某日午后他自睡夢中朦朧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枕在晏家少主的腿上,早已不知道過了多久。 然而彼時夏日正好,綠蔭沁涼,他困意微消,仗著那人看不見,悄悄睜眼繼續(xù)在人腿上耍賴不起。而那人卻未曾察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fù)嶂募绨颍毯?,指尖悄悄地?fù)嵯蛩哪橆a與嘴角。 那人慣來克制,表情也總是沉靜無波,偏只有那一刻,在季雪庭的身側(cè),那人的嘴角分明漾著一抹心滿意足的笑。 …… 然而,那個片段也終究被面前血色的瘋子擊成了往昔回憶里一點(diǎn)無法捕捉的碎末。 季雪庭回過神,不由苦笑。 “何苦呢?!?/br> 他對著晏慈說道。 然而昔日的晏慈自然是聽不到這一聲平靜地勸慰,那個已經(jīng)完全失常的男人臉上血淚橫流,眼中漸漸蒙上了不詳?shù)募t翳,隱約之間,從院門之外傳來了無數(shù)凄厲驚慌的慘叫,但季雪庭壓根來不及細(xì)聽,那慘叫便戛然而止。 回到房內(nèi),周遭的一切都宛若受熱的白蠟一般漸漸開始扭曲,變形,回歸了山神廟破敗陰暗的正殿。三千年前屬于某位仙人的噩夢終究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留在原地的也只有自始至終不曾走出來的那個人。 季雪庭目光澄清,看著那“晏慈”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一動不動伏在地上,身形崩壞,無數(shù)黑絲自他皮囊之下如同蛇一般蠕蠕而出,將他那具殘缺不全的軀殼啃噬殆。 最后,露出了一個慘白的身影。 那是……天衢仙君。 面無血色,滿頭白發(fā)的仙君身上依稀還縈繞著作為上仙的凌然仙氣,只不過也不知道他究竟遭遇了什么,滿身鮮血淋漓,已是遭了重創(chuàng)。 如今看著氣息微弱,幾乎殆死。 季雪庭正在想這又是在干什么,暗影之中緩緩走出來一個頭戴喜福神面具的男人。 “季仙君,又見面啦?!?/br> 一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季雪庭便覺得眼皮跳得厲害,之前胸口被割開的地方微微有些發(fā)癢。 “啊,又見面啦。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死了呢,沒想到你竟然還活著。” 季雪庭毫不客氣地展露出了遺憾之情,面上平靜,心中卻是思緒紛擾。很顯然,他之前對那面具男的認(rèn)知有所偏差,他本以為對方只是個受人差遣的倀鬼之流,可如今看來,對方實(shí)際上應(yīng)當(dāng)是寄生在倀鬼之中的一道分神,也正是因?yàn)檫@樣,一旦寄生的倀鬼rou身被毀,對方便可立時抽身,重新在新的軀體中走來。 這般神通,正是最不好對付的那種。而且季雪庭看他所作所為,愈發(fā)不明白意欲何為。 “好說好說?!?/br> 面具男拱了拱手,笑嘻嘻說道。 “昨天夜里我動作粗暴了些,結(jié)果差點(diǎn)得罪了高人,還請仙君見諒。我家主人也警告我啦,說我不該對季仙君這等清風(fēng)明月的仙人動手,以后我是再不敢啦。作為賠罪,您看,我已經(jīng)將三千年前那位薄情寡義,殺妻證道的負(fù)心漢,也就是這位天衢仙君給制住啦?!?/br> 正說著,季雪庭便感覺到一股宛若蛇信一般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顯是在觀察他的表情。 若只看那面具男一舉一動,倒是真的很像下面人辦事一不小心得罪了大佬,為了息事寧人,如今只能硬著頭皮想法設(shè)法來告罪求饒的樣子。再想想昨夜倏然出現(xiàn)的那暗影,還有暗影中的那人,這面具男如此害怕,仿佛也能說得過去。 就是這告罪的方式嘛,有點(diǎn)讓人啼笑皆非。 下一刻季雪庭便又聽到那面具男道:“……還請仙君放心,這位天衢上仙,乃是如假包換的本尊,真不是我用傀儡假扮的。你也看到啦,他如今正身處心魔自噬之中,你若是愿意,只消一劍,便可徹底將他解決掉。不是我說啊,季仙君,這等機(jī)會可太難得了,正所謂機(jī)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村,就沒這店?!?/br> 季雪庭聽著那人熱情地推銷,不由笑著反問道:“可是,我干嗎要?dú)⑺???/br> 面具男聽得此話,聲音陡然變得震驚:“季仙君這就在說笑啦,實(shí)不相瞞,我之前守在一旁,一不小心也看了些你與這位天衢上仙之間的前塵往事。在下是覺得,這等薄情寡義心狠手辣的白眼狼,不殺實(shí)在是叫人心生不平啊。季仙君,你放心,這瀛山之類靈氣虛無,上頭也看不見,你在這里殺了他,我保證不會有人知道。這樣一來,你也算是跟三千年前的事情做了個了解,而我也算是全了禮數(shù)。季仙君,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聽得那面具男的話,季雪庭若有所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像確實(shí)有點(diǎn)道理?!?/br> 一邊說著,季雪庭一邊慢慢來到了天衢仙君的面前。 凌蒼劍青光一閃,已然出鞘。 而季雪庭一靠近,天衢仙君也若有所覺,他忽然咳出一口黑血,伏在地上慢慢地抬起頭來。一雙銀色的眼眸在看到季雪庭時,倏然亮起了鬼火般的光。 季雪庭蹲下身,一手持劍,另一手抓著天衢仙君的頭發(fā),好讓那人把脖子露出來。他的動作毫不客氣,可天衢仙君卻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恰恰相反,他貪婪渴望地凝視著這樣的季雪庭,那張扭曲怪異的臉上緩緩地浮現(xiàn)出一抹快意的笑容來。 “阿雪,你來了啊?!?/br> 他說。 “你來殺我了嗎,我好開心啊——” 凌蒼劍倏然自他脖頸處一劃而過,周身慘白的仙君轉(zhuǎn)瞬間身首異處,斷絕了那一聲癡語。 季雪庭靈巧地側(cè)過身,避開了那飛濺而出的溫?zé)嵫鳎恢皇謪s還是牢牢掐在天衢仙君的銀發(fā)之中,將那頭顱拽在指尖,宛若個不太喜歡的包袱。 天衢仙君的頭顱上,依舊洋溢著歡欣的,叫人不太舒服的笑。 又過了片刻,他的身體才重新伏倒下去,從脖頸處汩汩冒出的血流變得緩慢了些,匯集在季雪庭的腳邊,一點(diǎn)點(diǎn)生成了一片泛著血色的重瓣紅蓮。 …… “啪啪啪——” 那面具男看著季雪庭提著天衢仙君的頭顱站起身來,慢慢向前,不由激動地拍起手來。 “殺得好啊,季仙君,殺得實(shí)在解恨!” 他歡欣地笑道。 “總算,總算是殺了他啊,季仙君,你可幫了我大忙了—— 然而那面具男也沒來得及把話說完,因?yàn)槟强此瓶煲庑老驳募狙┩ピ谵D(zhuǎn)身的瞬間,竟然一抬手,縱劍徑直朝他襲來。 驟然之間,那山神廟的正殿一陣晃動,隨后驟然破碎,化為了一片滿是灰塵蛛網(wǎng)的殘?jiān)珨啾?。原來先前第一層環(huán)境破碎后,展現(xiàn)在季雪庭面前的所謂“山神廟”竟然依舊是妖魔刻意制造而成的幻境。 此境之中,唯一真實(shí)的恐怕也就只有季雪庭手中的頭顱,還有地上的那具尸骸了吧。 季雪庭垂眸望向自己腳邊,只見倒在地上的人也變幻成了另外一幅模樣。 就在不久之前還會臉紅心跳,對他熱切喊著“雪庭哥哥”的少年,如今已是一具無法動彈的尸體。 神仙殺了凡人,無論從任何一個角度來說都是不可饒恕的重罪,然而季雪庭面對此情此景,面上竟是一片平靜,沒有絲毫波動。 他彎腰將宴珂的頭顱放了回去,凌蒼劍又在半空中一個流轉(zhuǎn)—— “砰——” 緊接著,是一個身體重重倒地時候發(fā)出的悶響。 剛才季雪庭彎腰時,“猖神”藏于暗影之中企圖偷襲,然而依舊被心平氣和的季雪庭一眼識破。被盡數(shù)切斷的無數(shù)觸絲陡然回縮,化為了一個憔悴不堪,半人半鹿模樣的身影砰然倒下。 韓稚春半身都是鮮血,此時正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嘔血。 很顯然,那些無比逼真的幻覺都是由他一手cao控,不過也正是因?yàn)槿绱耍坏┗镁潮黄?,他也不得不遭受?yán)重的反噬。 當(dāng)然,方才季雪庭破他偷襲的那一劍,更是讓他的傷勢雪上加霜。 季雪庭往他那望了一眼,察覺到他的目光,韓稚春身形畏縮,眼中閃動著恐懼驚慌的也眼淚。 “我錯了?!彼粩嗟刈匝宰哉Z道,“小春錯了?!?/br> 然而說話之間,他背上的黑絲又在緩緩蔓延。 季雪庭一抬眼,指尖一動,瞬間飛出幾張紙符,將那原本就奄奄一息的韓稚春瞬間釘牢在了地上。 “好厲害的劍?!币姷酱饲榇司?,那躲在一旁的面具男嘻嘻笑道,隨即又補(bǔ)充道,“好無情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