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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行儉的想法很簡單, 他覺得他現(xiàn)在不趕回去看老族長最后一面, 這件事以后肯定會像根刺一樣, 一輩子堵在他喉嚨里下不去。 老族長人沒了, 那就真沒了, 但官, 一直都在, 這次機會丟了,他下回再掙回來就是,左右他還年輕, 不興非死磕這兩年升任。 兩相掣肘,他選擇前者。 他不想自己以后悔恨當初。 敬元帝聽完謝行儉的話后,笑的尤為愜意, 謝行儉最怕的就是敬元帝現(xiàn)在這副笑而不語的樣子。 雞賊的像個笑面虎, 總感覺沒安好心。 就在他腹誹敬元帝居心叵測時,敬元帝神色舒朗的開口了。 “愛卿且快去快回, 朝廷一向奉承孝道當先, 愛卿能以身作則固然不錯, 只不過愛卿也知翰林院的現(xiàn)狀, 不說亂成一鍋粥, 但凡長了眼睛的人, 都能看出翰林院現(xiàn)在很是不成體統(tǒng)?!?/br> 敬元帝這話有褒有貶,然而說的全是事實,謝行儉不慌不忙的舒展微笑回稟, 說他今天已經(jīng)立了規(guī)矩, 過不了半個月翰林院就能恢復如常,定不會再讓朝臣們看笑話。 “如此甚好?!本丛鄣溃骸澳阆牖剜l(xiāng),朕不攔你,但翰林院不能長期空著,朕預備呢,讓盧長生替你先管著翰林院,等你處理好家事,再回來接管翰林院不遲?!?/br> 謝行儉低著腦袋,心頭油然而生悵然,他這么一退,自然有人要被頂上來,盧長生和他同為金榜一甲進士,他走了讓盧長生當替補,一點都不意外。 “盧大人為人穩(wěn)重,有他在,臣放心?!?/br> 謝行儉咬了咬牙,一口氣說完:“多謝皇上體桖,臣這時候回鄉(xiāng),實屬不該,但家里事發(fā)突然,臣不得不趕回去看一眼,等三五月臣回了京城,再為皇上行犬馬之勞!” 說完,他撩開官袍沉沉跪下,又瞌了幾個響頭。 敬元帝抬手讓鐘大監(jiān)扶謝行儉起來,謝行儉身姿站立如松,謝恩后,道:“還不知皇上宣臣進宮所為何事?” 敬元帝宣謝行儉進宮的初衷是想唱.紅.白臉詢問謝行儉忠孝兩難全時,該如何抉擇,不成想敬元帝還沒問呢,謝行儉上前就說他要回家。 得,這還用問嗎? 雖“舍棄”了京城這個大家,顧全雁平小家,但這答案,敬元帝著實喜歡的緊。 敬元帝一手搭在折子上,渾厚的嗓音在寧靜的御書房內響起。 “朕年前派國子監(jiān)出身的江南四子返江南府協(xié)理政務,如今也有大半年了,朝中有規(guī)定,為官者不可居本地當差,朕記得你家是在…在……” 謝行儉拱手,心思一動,朗聲道:“回皇上,微臣和武英侯是老鄉(xiāng),老家在平陽郡雁平縣,從京城出發(fā),繞過淮安城,行水路一路南下,中途會經(jīng)過江南府?!?/br> 其實不算經(jīng)過,從京城去雁平和江南府都要在淮安城轉船,兩條線一左一右,差的道呢! 但敬元帝無端跟他提及江南府,肯定是有事要交代他做,所以不順道也要改口說成順道。 敬元帝哈哈大笑,手指朝著謝行儉點個不行,贊嘆道:“愛卿果真是個妙人,既順路,愛卿不若替朕將這份召四人回京的折子送去江南府,順便替朕問候問候江南府的巡撫,問他江南府最近情況如何?是好是壞,給朕一個準話?!?/br> 這個“問候問候”四字,謝行儉聽的心頭一震,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算是明白了,這位巡撫大人似乎不太得圣心。 果然,敬元帝冷面撫須,干脆道:“瘟疫過后,朕減免了江南府三個月的賦稅,江南府巡撫拍著胸脯跟朕要人,說給他半年的功夫,定會還朕一個山清水秀的大好江南,人,朕反正給了,至于成果如何,現(xiàn)在也到了揭曉的時候。” 謝行儉心下了然,江南府物產(chǎn)豐饒,過江名士多于鯉,在各大郡城中,不管是經(jīng)濟實力還是其它方面,江南府均鰲頭獨占。 然而,今年南邊出了瘟疫,卻數(shù)江南府最嚴重,敬元帝大動肝火,拎著江南府巡撫崔婁秀崔大人好一通數(shù)落。 最后,君臣達成協(xié)定,崔大人半年之內要恢復江南府的生機,不然就以死謝罪。 謝行儉默默的替崔大人悲哀,都做到巡撫這個位子上了,項上人頭竟然還是居于倒懸之危。 老百姓常說做官好,做官是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但其中的艱辛和多舛時時刻刻都伴隨左右,指不定哪天就觸犯了君威,得了一個人頭落地的凄慘下場。 鐘大監(jiān)適時站出來,將早早拿到手的圣旨鋪展開來,捏著嗓子眼,尖聲道:“五品侍讀謝行儉聽旨——” 八月下旬后,樹上的鳴蟬等蟲子早已歇了動靜,整個皇宮靜謐的可怕,鐘大監(jiān)這突兀的一聲叫喚,聽的謝行儉的耳朵噗嗤的抖三抖。 自打那年求學上京,在大街上跪了一回官轎后,現(xiàn)在對下跪這事,他已經(jīng)將其視為家常便飯,這不,呲溜一下又跪倒了。 鐘大監(jiān)依舊是那副細聲細氣的嗓子,只這回肅了容顏,和那會在謝家嬉笑的鐘大監(jiān)截然不同,倒真有了幾分御前太監(jiān)的威嚴樣。 …… 秋高氣爽,出了御書房后,一股瑟瑟寒風鋪面打過來,吹的謝行儉哆嗦的打起冷顫。 京城位置偏北,入了深秋,氣溫直線下降,他驀然抬頭仰視著天空中潔白的云朵,暗道約莫再過一個月,京城就會天地一色,全是白茫茫了。 炎熱的夏天一過,他還沒來得及去品味颯爽的秋季,冬天的腳步就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了。 御書房后窗有一處蓮池,旁邊的鵝卵石小徑直通翰林侍讀歇息的場所,名為僻靜閣,里頭住的是專門負責皇上以及皇子們讀書答疑的侍讀。 謝行儉聞著晚秋的蓮子幽香,漫步往僻靜閣方向走去。 他也是侍讀,本該上個月就來僻靜閣報道,這不是被出朝考題給耽誤了嘛,只好趁今天過來看看。 僻靜閣,院如其名,取這個名字,主要是因為考究這里是給讀書人呆的地方,有讀書人在的場所,一般都萬籟俱寂,坐在那寫寫畫畫,用的是手,嘴巴都是閉著的。 便是要出聲吟詩或是背誦功課,有格調的讀書人都不會打擾到旁人,會遠遠的跑到大樹下、池塘邊去。 謝行儉無聲的靠近僻靜閣,里頭幾位侍讀果真安靜如斯,見到謝行儉進來,紛紛溫文有禮的起身問候。 “敢問這位大人是?” 謝行儉收好圣旨,笑著拱拱手,道:“下官謝行儉見過幾位前輩大人?!?/br> “謝行儉?”有人驚訝道:“您是新科狀元謝大人?果真儀表堂堂,今日一見,真叫我等開了眼?!?/br> “不敢當,不敢當?!?/br> 謝行儉擺手羞紅臉,“幾位前輩風度翩翩,滿腹經(jīng)綸,晚輩愧不敢在幾位前輩面前稱大,早些時辰,晚輩就想過來探望幾位大人了,無奈不得空……還望幾位前輩見諒?!?/br> 邊說他邊打量眾人,只見廳堂中幾位侍讀俱齊齊站起朝他行禮,不過魯、烏幾人不在。 “無妨無妨?!币晃凰氖鄽q的俊朗氣質型大叔撫著細長的胡子,和顏悅色的笑道:“來日方長嘛,謝大人成了宮中侍讀,以后有的是機會和我們吟詩作對,賞菊貪杯?!?/br> 謝行儉目光緩緩掃過面前眾人,心道吟詩作對就算了,打從他科舉結束,他就不想再碰那玩意了 賞菊貪杯做文章,這他倒是可以座陪。 “謝大人事物繁忙,我等能理解?!?/br> 大叔旁邊的瘦弱青年人朝謝行儉彎腰施了一禮。 謝行儉微微避禮,并未說話。 青年人身上漂浮著濃重的藥香,略顯蒼白的臉龐上此刻漾出絲絲笑容,只這一眼,謝行儉就覺得此人非常平易近人。 “前些天聽聞謝大人不顧身危,自請上西山開閘放水,可把下官驚的魂不附體,都說文人膽子小,卻不想也出了膽大如斗的豪爽之人,下官聽聞此事后,對大人是肅然起敬,佩服的五股投地?!?/br> 謝行儉嗤嗤一笑,文人說話就是這么文鄒鄒,聽的渾身起雞皮疙瘩,不過,悅耳動聽?。?/br> 不等謝行儉謙虛的說兩句,青年人就捂著嘴咳咳咳的咳嗽起來,氣質大叔和另外一人急忙拍打青年人后背。 “他這是怎么了?”謝行儉忙變了臉色,擔心的問:“可要請?zhí)t(yī)過來看看?” “犯不著麻煩太醫(yī)?!鼻嗄耆死≈x行儉,毫無血色的嘴唇氣若游絲的吐出幾個字:“老毛病了,治不好,如今在這宮里,是承蒙皇恩賞下官一口飯吃……咳咳……” “別說了雅送,快些進去休息?!贝笫灏欀即驍嗲嗄耆苏f話,喊人將青年送到里間。 進來伺候的宮女似乎習以為常,端水遞藥的動作很嫻熟。 氣質大叔伸手將謝行儉引到一旁,屋內入耳的咳嗽聲一聲比一聲揪人心窩,大叔搖頭嘆氣道:“讓大人看笑話了,雅送身子骨虛弱…三天兩頭的吃藥都不見好,嚴重時還會咳出血。” “他這是得了什么???”謝行儉掂量著語氣打探。 咳嗽不斷,還出血,不會是肺癆吧? 若真是肺癆,呆在宮中怕是不妥,畢竟肺癆是慢性傳染病,侍讀日常要跟皇上和諸位皇子打交道,若一不小心傳染給了…… 越想越后怕,謝行儉生生冒出了冷汗。 “不是什么大病?!?/br> 氣質大叔見謝行儉變了臉色,當即解釋道:“太醫(yī)早先瞧過了,雅送這病不會過給旁人,這病是他幼時不小心落下的,聽說雅送他娘生產(chǎn)時,家中遭了大火,雅送在大火中降生,被救出來時,嗓子都熏黑了,上蒼憐憫他,這才讓他平安長大,可惜,身子壞了大半。” 謝行儉感慨不已,眼睛往屋內瞥了一眼,輕聲安慰道:“雅送兄能在御前行走,身子骨不好又何妨,有皇上的九天龍氣護著,量閻王爺也不敢動他半根寒毛?!?/br> “話雖如此,但近兩年雅送的身子愈發(fā)不比從前好了。” 氣質大叔悵然若失道:“咱們這些人里,屬雅送的才華最為出眾,且他脾性溫和斯文,小殿下格外喜歡他去授課?!?/br> 教導小殿下? 謝行儉捕捉到關鍵詞,氣質大叔還在說:“小殿下是中宮之子,若無意外,長大后是要登皇位的,倘若雅送身子骨硬朗,拖個幾年,不說太子太傅,少保的位子總會是雅送的?!?/br> 謝行儉贊同的點頭,這話不假,入當今皇上的眼固然好,若沒機會,可以入東宮啊。 小殿下是敬元帝和恩愛發(fā)妻前皇后所生,且他那日瞧著,這位小殿下非常乖巧機靈,敬元帝對其也頗為放縱喜愛,說不準幾十年后,上位的還真的是那個小萌娃。 心里想著曹cao,曹cao就到了。 僻靜閣門口,只聽一道奶萌音脆聲有禮的在和人說話。 “姜先生和本宮約好這個時辰對詞,先生小憩醒了沒?” 招待的侍讀艱難的回話:“回小殿下,姜侍讀剛發(fā)了病才睡下……” “先生又病了?!”小孩猛的拔高聲線,下一秒就嘚叭著小短腿往屋子里沖,還不忘讓隨從去太醫(yī)院喊人過來診治。 氣質大叔難掩得意,喜氣洋洋道:“有學生如此,師復何求?雅送也不枉這一遭進宮了?!?/br> 說完,還不忘跟謝行儉眨眨眼,此種大跌眼鏡的動作都擋不住大叔身上的書卷氣息。 謝行儉淡淡一笑,心說不愧是中年儒雅大叔,氣質這一塊拿捏的死死地。 太醫(yī)院很快來了一位太醫(yī),謝行儉認得此人,這位太醫(yī)正是給他瞧腰傷的那位老大夫。 老太醫(yī)在宮中主要給皇上、太上皇等貴人請脈,而小殿下隨便派去一個人就能將老太醫(yī)使喚過來,可見小殿下在宮里的份量。 謝行儉不動聲色的將這件事記在心上,出了宮后,他回了一趟翰林院。 火速的將翰林院安排妥當后,謝行儉找來盧長生,兩人促膝長談良久,天黑了都不自知。 第二天一早,謝行儉讓高深出去租來一輛馬車,隨后打包了幾件衣裳,拿了銀子就上車出城往南邊趕。